眼前浮現出當初秦梟在這裡放東西時候輕笑的溫和樣子,莫小野站在原地半晌沒動,最後,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往生樹。
往生樹蔥蔥郁郁,她緩緩伸出手,觸摸着垂下來的枝丫上面的小花,小花看起來嬌嫩的似乎一碰就要受到傷害。
她的手指觸碰上去的時候,那一片的枝丫都是抖了抖,然後,手碰觸的那一處,樹枝抖動着散開,有東西被樹枝從裡面託舉出來。
聞悲琴閃着暗光,琴絃根根鋥亮,琴身也被擦拭的纖塵不染……莫小野伸手輕輕撫上琴,接着就看到,還有一樣東西從枝丫中被托出來。
是個紅色的小盒子,也是秦梟當初放的。
手指抖了抖,拿起盒子,打開……一枚戒指靜靜躺在盒子裡面。
莫小野覺得自己還是有些渾渾噩噩的像是回不過神來,只是拿着盒子和琴的手,隱隱在顫抖着。
抱着琴刷的轉身,她神情木然像是失魂了一樣朝橋上走去,橋對岸,是酆都城。
“姑娘,要喝碗湯嗎?”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將莫小野從內心越來越深的深淵中拉了出來。她怔怔擡頭,就看到一個黑色斗篷當頭罩下的老嫗拄着柺杖站在橋邊,身邊是個黑色的桶,手中端着黑色光亮的碗,碗裡是透亮的黑色液體。
像是最純淨的水,卻是黑色的水。
老嫗佝僂着身子看着她,蒼老到極致而顯得有些可怖的面上卻是一片慈祥的神色。
看着那碗裡的水,莫小野怔怔問道:“這是什麼?”
“忘情水。”
老嫗回答的很簡單,依舊笑眯眯看着她:“姑娘,我可不經常來這裡的,要遇到我,喝這碗忘情水,可是千載難逢,可遇不可求的……”
老嫗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行爲怪異,反而帶着些得意的口吻說道:“要不是看姑娘傷神,老身還不捨得把這忘情水給你喝呢。”
莫小野怔怔看着那老嫗的面孔,她知道這個老太太的行爲很詭異,可鬼使神差的,不知道爲什麼,她看到這個蒼老的老鬼,端着漆黑黑的湯水要她喝,心裡卻沒有任何要牴觸的情緒。
反而是看着老嫗手中的碗,覺得那黑漆漆的湯水反而泛着一股子莫名的可親。
抱着琴朝那老嫗走去,莫小野伸手接過那碗湯,看着老嫗:“你是孟婆?”
老嫗看着她,笑眯眯的,也不說話……莫小野看着那笑眯眯的老嫗,接過湯水,仰頭喝了下去。
忘情水,忘就忘了吧……他都能離開,她又爲什麼不能忘了。
忘了也好,不然,她心裡這種生生空了一塊,不知道該做什麼,不知道要去哪裡的感覺,真的……很不好受,讓她整個人都空空的,不知道該幹嘛。
忘了就沒這麼難受了吧,反正他也不會再回來,忘就忘了吧……
閉眼,吞下最後一口忘情水,莫小野喉嚨滾動着,仰頭,兩行淚水滑入髮際……下一瞬,她就是眼前一黑,頓時失去所有意識,彷彿在頃刻間,陷入了一個極深極黑的山洞,山洞中,沒有一絲光線。
沒有光線,卻有聲音……震天的廝殺聲,還有隨處可見的哭喊,驚恐絕望的哭叫聲,伴隨着刀尖揮出去時候錚錚作響和輕吟聲……還有的,就是刀尖入肉時候噗噗的悶響。
不知過了多久,所有聲音才慢慢變小,緩緩平靜下來……緊接着轟隆聲響起,山洞頂上極重的無回石朝旁邊緩緩移開,開始有光線從頭頂灑落下來,同時,也照亮了修羅場一般的情形。
陽光撒下,洞裡,一地屍山血海般的狼藉。隨處可見斷臂殘肢,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睛還帶着最後一刻的驚恐……有的是妖,被殺死後變回原形,所以地上還有動物的屍體。
無論是人還是動物,每個都是死狀悽慘可怖……而在這一地屍體中間,有一些是站着的,手中還握着正在滴血的武器。
每一個站着的人,都是一臉狠厲,眼中滿是野獸一樣的瘋狂,同時也有着力竭之後的蒼白,他們氣喘吁吁,像是警惕的猛獸,用極爲陰冷的視線打量着四周的同伴,看看這一次,又有誰死了,有誰還活着。
山洞很大,在這次廝殺後,一半以上都躺在了地上,站着的一小半也是滿身陰寒的鬼魅一般。
他們,或四五成羣,或成雙成對……因爲,這樣的廝殺,每三個月就要進行一次,他們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下次的廝殺中活下去,所以,他們必須找盟友,找同伴,再廝殺到來的時候,讓自己的後背有人。
而在這些人中間,只有一道身影例外,他身邊沒有任何同伴,孤身一人站在那裡,手中握着一把和他模樣一樣清秀的長劍,劍尖的血一滴一滴的滴落下去,他的腳下,四周躺着的屍體最多。
光線亮起來後,一看到這個孤身一人的清秀少年,距離他不遠還在站着的幾個人蹭的就是連忙倒退着遠離他,眼中滿滿都是忌憚,待看到那少年腳下的屍體,那些人眼中都是露出恐懼和厭惡交加的神色。
清秀少年就那麼靜靜站在那裡,像是沒有看到那些人的眼神,擡頭,神色也不像那些剛剛經歷過廝殺的人一樣狠厲血腥,清秀的面孔上一片溫和,神情恬靜。
可就是他這溫和恬靜的模樣,落到四周那些人眼中,才顯得更加可怖。
洞裡還站着的人年歲都不大,都只是一羣少男少女……不敢再和那個清秀少年對視,收回視線後就是互相詢問起來,有沒有完成這次考覈。
“你殺夠三個沒?”
“夠了……你呢?”
“那就好,我也夠了……”
一個小團隊裡的人都是相互詢問着,其中,人數最多的那個小團隊裡,看起來像是領頭模樣的英俊少年,看着另一個滿身是血面色蒼白的清麗少女,關切開口:“漣漪,你呢?”
清麗的少女滿身血污,蒼白的面孔上也是血跡斑斑,看到同樣滿身血污卻難掩貴氣的少年關心自己,就是低頭,有些羞澀外加鬆了口氣的神色點了點頭:“謝謝司陵師兄關心,我也夠了。”
“那就好!”身爲團隊頭領的司陵看到自己團隊中人都完成了任務,心裡鬆了口氣……然後就是眼神不善看了眼不遠處那個孤身一人站着的清秀少年。
四周都是彼此詢問的聲音,就好像這次廝殺和這滿地的斷臂殘肢,只是一次很平常的事情。
就在這時,一聲哭喊聲響起……
“嗚嗚,我還少一個,怎麼辦,怎麼辦?”
所有看扭頭看去,然後就看到,一個滿身是血的少年站在那裡,慌張無措的看着自己腳下原本躺着的一個人,忽然動了動……這個他以爲已經殺死的人,並沒死。
而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下一刻,頭頂響起一道陰冷的聲音。
“清理……”
“是!”
黑色鋒芒嗖的射過來,剛那個還在哭喊的人還有他腳下半死不活的那個,都被黑芒瞬間穿透,噗通一聲倒下,一動不動。
不斷有黑色的鋒芒激射進來,將一些以爲自己已經殺夠三個人的,還有那些知道自己沒殺夠,在那裡等死的,一併清理掉。
伴隨着一聲聲噗噗的聲音,一道道身影再度倒下,而山洞裡面站着的人都是靜靜站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一不小心被那黑芒誤傷。
他們知道,主人自然有檢驗的方法,所以,只要殺夠三個人,那就不用再害怕了。
可就在這時,旁邊忽然響起低低的啜泣聲……所有人都是刷的扭頭看去,全部都是面色一變。
原來,在山洞中唯一一處凸出來的大石頭後邊,一個白色的小身板蜷縮在那裡,抱着自己的頭,抖如篩糠,發出難以抑制的驚恐啜泣。
彷彿聽到沒有了動靜,那小身板緩緩擡起頭,露出一張稚氣未脫的面孔,明顯年紀還小,可是,那張臉已經有了絕色的跡象,只是此刻因爲驚恐而一片慘白,連嘴脣都失了顏色。
下一刻,山洞頂端,最後一束黑芒對準了那驚恐而又懵懂的少女。
山洞裡所有人心裡都是有些感嘆……這麼一個水晶般的人兒,卻只能活到現在了。
不過,他們也沒有過多的同情,因爲,誰也不知道,自己下次會不會就是死去人其中的一員。
眼見那黑芒就要朝白衣小少女激射過去,頂上卻是忽然響起一道冷哼。
“住手……”
黑芒一頓,接着所有人就都聽到一個冷清的男聲淡淡道:“她是昨天剛到的,還沒到參賽的時候,誰把她放進去的?”
聽出是少主的聲音,山洞中的人就知道,這個小東西的命這次算是保住了,不過同時也是滿滿的同情。
原來這小東西是剛來的啊,剛來就要經歷這樣一場血腥的廝殺,也未免太過殘酷。
白衣少女驚恐的抱着自己縮在山洞大石後邊,甚至不知道自己剛剛已經和死神擦肩而過,撿了一條命回來。
山洞另一處轟隆聲響起,出口打開,所有經歷了一場血腥廝殺的人都是緩緩朝外邊走去,而每個人路過那白衣少女的時候,都要忍不住看上兩眼。
沒辦法,這小小的少女,生的太好看了……這裡無論是人還是妖,生的好看的很多,可是,像這麼好看的,卻是不多。
因此,每個人都是多看了兩眼,而那少女,則是滿眼驚恐懵懂。
司陵一行人路過這少女旁邊的時候,他腳步頓了頓,看着那少女,原本就溫潤如風的聲音再度柔和幾分,輕聲朝那被嚇壞了的小傢伙開口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莫小野,我,哥哥……你能不能帶我出去,能不能幫我找我爹孃……”
小東西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看着司陵,司陵微微一怔,眼中浮出些無奈,然後就是緩緩搖頭:“你出不去了……以後要是有事,有誰欺負你,你來找我,我叫司陵。”
司陵身後,漣漪看到他朝那小少女說話的神色,眸色頓時就暗了幾分,視線冷冷從那白衣少女身上滑過,上前輕輕拽了拽司陵袖子:“師兄,我們走吧,你也受傷了……”
司陵嗯了一聲,不好當衆再和那小東西說什麼,扭頭帶着自己陣營的人朝外邊走去。
頂上站着的華服年輕男子目不轉睛看着下面滿眼驚恐的小東西,眼中滿是亮光,視線不動,朝身邊人淡淡開口。
“這次,還是他殺的最多?”
“回少主,還是秦梟!”黑魔海的侍衛滿臉恭敬解釋道:“其餘人人和以前一樣,剛一進去就圍攻他,可是始終拿他沒辦法,還扔了幾條人命,最後才罷休!”
不知第幾次的無奈放棄。
也是因此,秦梟甚至不用多動手,只需要把那些攻擊他的人殺死,就夠了。
少主竹石看着下方山洞裡走在最後的少年秦梟,眼中閃過玩味,語氣不屑:“看着跟着娘兒們一樣,誰又能想到,他是這樣的狠角兒!”
旁邊的侍衛趕緊接話:“少主明察,這個人,狠厲不外漏,表面無害扮豬吃老虎,可不能輕視。”
“呵……我從來沒有輕視過他!”
說罷,竹石轉身離開,扔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我要那隻小狐狸好好的長大,你知道該怎麼做?”
侍衛連忙點頭哈腰,心裡卻是一片悽苦。
主上交代了,要好好磨礪這隻狐妖,因爲,她是九尾狐一族現在唯一存活的了,誰都知道,九尾狐天生法力強大。
可現在,少主卻明顯是想把這隻小狐狸培養到牀上去……這父子兩人,到底該聽誰的?
山洞裡,莫小野還不知道黑魔海最尊貴的父子兩人針對自己起的矛盾,只是看到山洞裡的人全部離開,她就慌了。
踉蹌扶着山洞起身想要邁出去,可石頭那邊,就是一地的斷臂殘肢,她渾身發抖,卻始終不敢把腳落下去。
在九尾狐一組備受寵愛的小公子,遭逢鉅變後,惶恐的像是受驚的兔子,更何況剛剛還近距離親眼目睹了一場血腥殘酷的廝殺。
不敢踩下去,可再不走,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了。
眼看着山洞中最後一個人就要從眼前走過去,莫小野咬牙,終於鼓起勇氣顫抖着出聲。
“哥哥……”
帶着顫音的聲音沒有底氣,那道身影停下來,扭頭,淡淡看着她,神色溫和。
也許是這溫和的神色給了她勇氣,莫小野眼巴巴看着他,大眼強忍着淚花,哆嗦着開口:“能不能……能不能麻煩你,揹我出去?”
備受寵愛的小狐狸並沒有意識到自己這是個有些無禮的請求,或者說,她意識到了,只是沒有辦法,她不敢踩上去,怎麼也不敢踩上去……
所以,看着這個少年面色溫和,想起之前看到的,他沒有主動殺人,都是別人殺他,在心裡她已經認定這個小哥哥是個好人,所以才鼓起勇氣求助。
果然,小哥哥看着她,露出柔和的笑容,然後輕輕吐出一個字。
“滾!”
然後,就是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
莫小野呆呆站在那裡,愣愣的想到,剛剛,那小哥哥明明笑的很溫和,可是,爲什麼她卻感覺寒風瑟瑟。
終歸是隻能靠自己,小狐狸看着外邊幾乎能沒到鞋背的血,面色慘白,卻是咬牙,一步跨出去。
她踩在血泊中朝外邊走去,脊背僵硬,一步步走出山洞,清風吹來,才吹散了之前一直縈繞在鼻尖的血腥,她滿眼茫然站在那裡環顧四周。
一望無際的荒山,旁邊的樹上落滿了烏鴉,那些烏鴉雙眼血紅,一看就是經常食人肉的。
想到山洞裡面那密密麻麻的屍體,小狐狸渾身一哆嗦,連忙就是踉蹌着朝前面幾乎已經看不到的隊伍追過去……就在她離開的下一刻,那些黑色烏鴉一窩蜂似得涌進山洞中。
直到跟隨着那些具是滿身鮮血的人回到那奢華巨大的宮殿,穿過宮殿回到她醒來後迷糊糊呆過的那個偏殿的大院子,回到大通鋪的房中,她才慢慢清醒過來,低頭怔怔看着自己一雙鞋被鮮血浸泡的鞋,可憐的小狐狸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努力回憶着,眼前只剩下她家房子燃燒着的沖天火焰還有廝殺聲,她抱着自己緩緩縮成一團縮在牀腳。
姥姥呢,爹孃還有姐姐呢……他們去了哪裡,怎麼不來找她呢……
門砰得被推開,幾個少女走進來,看到地上一排血腳印,就是皺眉尖叫起來。
“你怎麼回事,爲什麼不沐浴換衣了再進來,瞧你把地都弄髒了,趕快收拾了換衣服去,不然別進來!”
莫小野怔怔被推搡出去,看到外邊四處奔走着沐浴淨身的人和妖,她愣愣站在那裡。
是什麼人把她抓來的,他們到底想幹什麼。
她只知道,這裡似乎叫黑魔海,而這個青雲殿內住着的幾百弟子,都是黑魔海主上的徒弟。
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可唯一相同的就是,他們都不是自願的,只是,卻沒有本事逃出去。
根本逃不出去,外邊是茫茫大海,即便出了島,一個人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也是沒辦法活下去的,這是無數人付出生命後的出來的結論。
而沒辦法逃出去,他們就要面對每三個月一次的大廝殺!
主上說,這是優勝劣汰的自然選擇……在大廝殺那一炷香時間內,每個人必須殺夠三個人,時間到了後,沒完成的人,就會被處死。
三個月一次,沒有任何例外。
沒人知道已經死了多少人,只是,不斷有人死,也不斷有新的人被送進來,比如莫小野。
而在所有人的記憶中,在這裡時間最長的,應該就是那個怪人,秦梟。
莫小野知道,就是那個溫和笑着讓她滾的小哥哥。
他們都說,他是在這裡呆的時間最長的,他是這裡最溫和的,從不和人起爭執,他們又說,他是這裡最危險的,之所以沒人和他起爭執,是因爲和他有摩擦的人,都已經死了。
而每一次,在大廝殺的時候,他殺的人都最多。
所以,他成了青雲殿最奇異的存在,被所有人厭惡着,也被所有人畏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