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站在原地往遠處看,紅磚綠瓦鱗次櫛比,迎風飄揚的商鋪旗號比比皆是,玲琅滿目,從腳下延伸出去一條寬闊大道,街市人流如潮。

所有人臉上都是一片愕然,他們做好準備面對一望無際寸草不生的荒蕪之地,或是美輪美奐,處處充滿危機的仙境,卻從未想過會看見繁榮熱鬧的小鎮。

正是清晨時分,東邊翻滾着紅色朝霞,淡淡的薄霧卷着涼意散去,包子鋪老闆揭開蒸籠的木蓋子,熱氣騰騰的肉包子和白麪饅頭擺的滿滿的,縈繞的香味裡夾雜着老闆粗||獷的吆喝聲,客棧小二甩着手裡的抹布往肩上一搭,倚着門框在那笑容燦爛地招攬客人。

頑皮的孩童在商隊後面追趕着,老漢駕着驢車慢吞吞地往前,系在腰上的酒壺哐當哐當響。

掛着“聞香樓”牌子的閣樓門口站着幾個青年,有客進進出出,孤身或者成羣結隊,二樓欄杆那裡趴着一羣女子,穿着薄薄的一層煙紗裙,五顏六色,如花綻放,玲||瓏||有||致的身子隨着她們有意無意的扭||動若隱若現,或嬌媚,或秀美,或清純,或優雅……應有盡有,而且每個都擁有傾城之貌。

一旦有男子路過,那些女子便會揮着手絹笑的花枝亂顫,“來呀公子~”

而聞香樓對面就是姬醪館,十三四歲的少年白衣黑髮,脣紅齒白,他們並不搔||首||弄||姿,靜靜站在那裡,彷彿不是幹着出賣皮||相取悅客人的活,乾乾淨淨的,如一副水墨畫。

一靜一動,都讓人有一種“來呀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時光”的感受,兩家門對着門,想吃哪個口味都可以。

這一幕的衝擊力太大了,天堂也不過如此,繞是經歷了比裹||腳||布還長的人生的陸慎行都不易察覺的多看了兩眼,他側頭,發現瀏陽無動於衷,小胖子姜望初兩眼放光,直盯着包子鋪,情||色是克服了,抵不住食物的誘||惑。

寧缺看傻了不要緊,要緊的是他似乎對聞香樓的女子不感興趣,竟然看的是那些少年。

“大師兄,現在怎麼辦?”大家都懵懵的,上古密境是在鎮上某個地方,還是這鎮本身就是密境?

其他門派藏着掖着,一副事不關己的淡定,實際是不知道目前的狀況,都在偷偷留意別人的反應,見機行事。

一大波人的吸引力很大,只要觀察的仔細些就會發現不同穿着的每個都是二十人,不想讓人奇怪都難,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停下腳步指指點點,神色中大半是戒備,排斥,小半在那好奇。

“先落腳。”

陸慎行第一個做出舉動,帶他們進了一家客棧,小二麻利的把抹布在桌上登上橫豎一擦,樂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根子那裡了。

外頭其他人相互交換眼色,也都各懷心思地散開,一時間,鎮上幾家規模較大的客棧生意爆棚。

十個弟子一桌,分兩桌坐了,姜望初拿着菜譜念菜名,突然不說話了,呼吸加重,小眼睛瞪圓,寧缺倒茶的動作一頓,緊張地問,“三師兄,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問題?”

他的話剛出去就聽哈哈大笑聲,陸慎行正想着事,冷不丁給嚇一跳。

姜望初激動的指着菜譜,唾沫星子亂蹦,“快看,醬牛肉!”說着就大吼一聲,“小二,來兩斤醬牛肉!”

等小二離開,姜望初就伸着脖子吞口水,一副餓鬼投胎的饞樣。

陸慎行嘴角抽搐,是有多喜歡牛肉?

瀏陽從進來到現在沒吭過一聲,他本來就是悶葫蘆,存在感弱,大家習慣了,陸慎行感覺他也和自己一樣覺得這個小鎮不尋常,但都說不出來具體原因。

桌上的氣氛兩級分化,姜望初和幾個弟子有說有笑,瀏陽和寧缺這邊個個心事重重。

陸慎行喚來小二,“給我說說這天下第一鎮。”

小二熱情的哎了聲,聽聞後滿臉的自豪,“客官有所不知,我們這鎮以前叫鬧羊鎮,依山傍水,四季如春,人傑地靈,出過好幾個厲害的大官呢,皇帝還微服私訪過,對我們這裡特別喜歡,回宮就賜名天下第一鎮。”

鬧羊?這名字怎麼讀都繞口,陸慎行放下筷子,“你們這裡養了很多羊嗎?”

“客官沒聽說過嗎?”小二奇怪的眨眨眼,“鬧羊是一種花,在我們鎮上是出了名的,很多外地人長途跋涉到這裡,就爲了來看花呢。”

門口有幾個人走進來,眼尖的小二立刻整出最親切的笑容,點頭哈腰地迎了上去。

陸慎行看向桌上另外九人,皺眉問,“你們有誰聽過那種花嗎?”

“大師兄,世間花種很多,沒聽過也是正常的。”有個弟子見誰都沒開口,不免認爲都有些大驚小怪,他不以爲然的說了句,並沒有化解圍繞在他們中間的沉悶氛圍。

對面一桌傳來吵鬧聲,是別的門派,陸慎行他們看過去的時候對方已經打了起來。

突然傳來一聲喊,“死人了!”

客棧內頓時響徹尖叫聲,食客驚慌的往外跑,桌椅東倒西歪,酒菜灑了一地,場面亂的讓陸慎行暴躁的想殺人,他被自己的殺意弄的一怔,自制力什麼時候這麼不堪一擊了?

“大師兄,死的是流雲門的人,姓鐵。”寧缺附在陸慎行耳邊說,“我見過,囂張跋扈的很,方纔應該是跟他的同門發生了衝突,對方氣不過纔出的手。”

陸慎行聞到酒氣,“你喝酒了?”

寧缺喝酒上臉,自己並不曉得,這會面頰通紅,他輕笑了一下,“就一小口。”

“剛來就有人死了,好可怕!”姜望初發出一聲驚叫,連菜都不吃了,站到陸慎行旁邊,眼神中透着強烈的不安。

瀏陽擡眼,與陸慎行的目光交匯,又不動聲色的挪開,都選擇不管不問。

流雲門大弟子一臉沉痛的讓人處理死去的師弟。

“我只是罵了兩句而已,沒殺他,不是我,不是我……”動手的那男子語無倫次,“他說我礙眼,說我根本修不成道,很煩,我很煩。”

男子忽然猙獰的大叫,“我想讓他閉嘴!”

說了你不喜歡聽的,你就把他殺了,同門的那些人一個個都不寒而慄,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前一刻還一起說笑的同門。

那男子始終在說他沒殺人,彷彿自己的行爲超脫了控制力,到了混亂的地步。

熱鬧不看,閒事不管,陸慎行他們一行人出了客棧,沒有多留。

街上還是喧譁無比,跟客棧的壓抑格格不入。

“花。”瀏陽看着一處。

陸慎行沿着他的視線望去,大片黑色的花朵圍着牆角,幾分清麗,幾分妖豔,他離近一些,發現形狀有點像百合。

“這就是鬧羊花?好漂亮。”寧缺伸出手,在要碰到的那一刻被一隻手用力拉住,耳邊是冰冷的呵斥聲,“別碰!”

他被訓的不知所措,愣愣的點頭。

然而在陸慎行那句話出去時,已經有弟子好奇地去摸了花,他嚇的啊了一聲,驚恐地看着那朵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化作一灘黑水。

不等衆人反應,那個弟子的身體和花朵一樣,好像被抽走了血||肉,青澀的面孔眨眼睛變的蒼老,皺巴巴的皮||裹||着突出的骨頭。

“大師兄,救我。”他緩緩向陸慎行伸手,乾涸的聲音之後,整副骨架一點點融化,連一滴血都沒留下。

這一幕讓目睹的都倒抽一口氣,無法阻止的無力和恐懼。

“密境,這裡就是密境!”

不知誰喊了一句,其他人都驚慌失色,往陸慎行身邊靠攏,繃緊了神經,開始草木皆兵。

“別吵了。”陸慎行皺了皺眉。

有兩個年紀最小,天賦不錯,但是心態不行,受不了的在那哭。

“別吵!”陸慎行的表情恐怖,其他人見了都害怕的退步,產生的俱意不受控制的增加,他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大師兄跟他們朝夕相處,沒理由會怕到想主動攻擊。

瀏陽怪異地看陸慎行,似乎發現了什麼,姜望初緊張的想拉寧缺躲到後面去,卻看到他的另一隻手被陸慎行捏的死死的。

陸慎行的情緒又一次詭異地瀕臨失控,他不是個暴||力||狂,可是自從進了小鎮,任何一點情緒都會被放大無數倍。

剛纔他心裡只想制止寧缺,但差點就動手了,只差一點。

沒來由的想起客棧發生的一幕,陸慎行做了幾次深呼吸,抓住寧缺的那隻手的手背青筋突起,寧缺痛的吸了口氣,卻不敢掙脫。

“大師兄,你把小師弟的手抓紅了。”姜望初擔憂的提醒。

陸慎行深鎖眉宇,杵在那裡一動不動,他忽然抿緊脣角,又鬆開,從口中蹦出一句,“幻境。”

他再次開口,陳述的口吻,“這裡不是密境,只是幻境。”

這兩個字讓瀏陽在內的所有人的心情從地獄到了深淵,這就可以解釋爲什麼他們會出現在小鎮上。

要怎麼從幻境出去?

不看不聽不說不想,只有克服七||情||六||欲,做到心無雜念纔可進入真正的密境。

一個幻境就會淘汰掉一大批人,等於是個大號的過濾網。

陸慎行腦子裡就剩下兩個字在那肆無忌憚地飄過來飄過去,完了。

他就是一俗人,貪婪,嫉妒,愛||欲,惡意……不該有的一樣不缺,該有的半點找不到,不會永遠出不去吧。

陸慎行面色凝重,越想平靜越浮躁。

明知是幻境,想要剋制自己的欲|||念還是很難,這就好比要減肥是一個理,知道哪些不能碰哪些要少吃,依然該吃吃該喝喝。

“大師兄,我好餓。”姜望初狂咽口水。

“餓個屁,那是幻覺。”陸慎行大力拍他的臉,惡劣的吼道,“你要想永遠待在這個鬼地方就去吃。”

姜望初可憐的低着頭把胳膊塞嘴裡,閉着眼睛縮成一團,假的都是假的,我不餓。

漸漸的,其他門派也發現了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境,他們從一開始的輕鬆到痛苦,不過半炷香時間。

五感封住,心神封不住,第一關的考驗就這麼難,很多人都後悔了,隨着時間推移,越來越多人的意志崩潰,放棄了掙扎。

“小師弟,你把我身上的吃的都拿走。”姜望初緊閉眼睛,說話的聲音都在抖,“快點!”

寧缺過去上下摸摸,搜出好多袋,他用佩服的目光看了眼姜望初,身上能藏這麼多也是一種本事。

不知過了多久,姜望初的身影消失了,陸慎行眼底掠過詫異的光芒,吃貨小胖子竟然是他們這些人裡面第一個離開的,他記得那次問到心願說是成大道,踏仙途,當時聽了就當一個笑話,現在古怪地覺得不是沒有可能。

“三師兄做到了!”

姜望初的離開帶給了還在苦苦堅持的人信心,大家互相鼓舞。

雖然他們不確定離開後的處境是不是就比現在好,但是誰都不想待在幻境裡面。

讓人感到意外的是本該第一個出去的瀏陽卻還被困在這裡,隨着一個個人離開,他臉上的冷氣也越來越濃,誰也不敢跟他說話。

“別靠近我。”瀏陽用從未有過的鋒利語氣警告陸慎行,他拿着劍走了。

陸慎行譏諷的扯了一下嘴皮子,是你自己有雜念纔出不去,關我什麼事,莫名其妙。

二十個人中,十三個陷入七||情||六||欲,放棄自己被紅塵牽擾,餘下的七人裡有五人擺脫幻境,另外兩人還在垂死掙扎。

“大師兄,我們是不是出不去了?”寧缺望着人來人往的大街,臉上透着絕望。

陸慎行沉默不語,這個問題他也想知道。

提着菜籃子的婦人走過來兇巴巴的質問,“你們堵這裡幹什麼?讓我過去。”

陸慎行呼吸粗||重,手指關節捏的發響,那婦人扯開嗓子大叫,“快來人啊!救命啊!”

“大師兄,快走。”寧缺拉着陸慎行的衣服。

因爲所有情緒都不正常,經過放大後想控制住太難了,陸慎行覺得自己就是一顆||炸|||彈||,已經啓動了,離||爆||炸||的時間越來越近。

“二師兄他們不知道有沒有遇到危險?”寧缺垂了垂眼,心裡有些煩悶,他沒辦法克服是對二師兄的羨慕,想和大師兄並肩的願望。

“找個地方睡。”陸慎行揉揉眉心,“睡夠了再想辦法努力克服雜念跟他們匯合。”

寧缺一愣,大師兄說的好像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