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沉整個人看上去挺疲憊的,時不時就會擡起手去揉揉眼睛。
審訊開始後,白洋沒留下來看,說還有事要做就出去了,我知道她心裡很不好受。
其實我也不願看這些,看着自己熟悉的人坐在那個等待審判的位置上,誰的心情會好過。
按着程序詢問基本情況後,審訊員問閆沉,是他自首說,自己是十三年前那起包子鋪兇殺案的兇手嗎。
“對,是我,是我殺了自己的父親。”閆沉極爲平靜的回答,語調和他那張年輕的臉那麼不協調。
“你說的被害人,是叫李同嗎。”
“對。”
“那你說下案發經過吧。”
閆沉沉?了,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陣兒,纔開口講述了十三年前發生的事情。
十三年前的閆沉,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那時的他還叫李修揚。
出事那天是個下大雨的初春夜晚,因爲爸爸李同被朋友喊出去說要談什麼事情很晚也沒回家,閆沉就跟着媽媽一起去自家開在鎮子上的包子鋪找,爸爸是拿了鋪子鑰匙在那裡等朋友的。
等他們到了鋪子裡,只有爸爸自己在那兒。
“你媽媽,是叫高秀華嗎?”審訊員打斷了閆沉一下。
閆沉點頭。
“繼續說吧。”
閆沉接着說,媽媽到了鋪子裡就讓他找桌子坐下看書,她自己和爸爸去了後面的廚房裡說話,可他們沒說幾句就吵了起來。
開始閆沉也沒管,其實在他們家裡這種情況太正常了,可是突然聽到動手的聲音,還有媽媽的哭聲,他就坐不住了,走到了廚房門口想進去勸爸媽別打了。
可剛一進去,就看見爸爸紅了眼,手裡拎着廚房裡的菜刀,正對着媽媽比劃,媽媽癱坐在水缸旁邊一直哭,手裡也拿着擀麪杖在對着爸爸亂揮。
閆沉剛想過去拉住爸爸,可已經晚了一步,爸爸手裡的菜刀已經衝着媽媽砍了過去。
“情急之下,我當時腦子一熱。就撲在了媽媽身上,我爸的刀倒是沒落下來,可我媽把我推開,和我爸繼續吵繼續哭……女人啊,有時候真的是很吵,我爸再次要拿刀砍我媽的時候,我奔着他過去了,想奪下我爸手裡的刀,結果不知道怎麼搞的,那把刀被我拿過來了還砍在了我爸的胸口上,我記不清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看着血,聽着我爸罵我野種的話。我就只想了一件事……我要讓他閉嘴,別喊了!我就對着他的喉嚨砍下去了,把喉嚨切斷了,就不能說話了吧,肯定就不能了……”
閆沉的臉色,已經完全煞白,眼睛睜得好大,像是他再次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個春雨的夜裡。
我聽得心口滯悶無比。
他這麼說,那李修齊呢,他又會說成什麼樣?
我走出去,想找白洋問一下能不能讓我看看李修齊的訊問,一出來就正好看見了兩個警察正帶着一個人朝我走過來。
中間的男人脊背挺直,一道目光也筆直的朝我望過來。
是李修齊。
沒料到和他會這麼見面。我看着他緩緩走過我面前,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也明白自己不能這時候跟他說什麼,我只能看着他。
看着他走向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審訊室,我心裡無法抑制的泛起一陣悲涼感覺。
馬上他在那個屋子裡的身份,就和過去不一樣了。
被帶進去之前,李修齊還是側頭朝我又看了一下,他表情凝重,一瞥之後,進去了。
我看不出他眼神裡有什麼意思,只覺得自己腦子轉得有點慢,都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幹嘛了。
“看見了嗎,他臉上。”白洋的聲音。陡然從我身後傳來。
我扭頭看着她,“臉上,誰,你說他?”我明白過來,白洋指的是李修齊,可我剛纔只顧緊盯着他的眼睛看,好像沒注意他臉上怎麼了。
“他的臉腫了你沒看到嗎,聽說是進來之前,先和閆沉打了一架。”白洋轉頭看看我身後的門口,臉色很不好看。
“我能去聽他的審訊嗎。”我心急的問白洋,滿眼期待。
“可以,不過只能這次,你懂的。”
我衝白洋用力點頭,跟着她走進了審訊室玻璃一側的屋子裡,隔着玻璃,那邊燈光通亮得有些刺眼,李修齊已經坐下了。
燈光強照之下,我這才發覺他一側臉頰的確是腫了起來,可也不算很明顯。
他的頭髮在額前有些凌亂,可我看着卻覺得,這樣有些落魄的他,身上更帶着某種吸引人的魅惑力量,有幾分英雄末路的硬朗氣質。
不會是他,他一定是有隱情有目的纔會這麼做。
“告訴我,我想的是對的,對嗎?”我看着李修齊,在心裡大聲問他。
像是真有某種感應存在,我在心裡這麼想的同時,李修齊在審訊室裡轉頭朝我這個方向,隔着玻璃望了過來,他擡眸的那一刻,嘴角似笑非笑了一下。
很快的一下,之後整個人又面無表情了。
我緊緊握拳在身側,他知道我正在看着他,他知道。
李修齊的訊問也正式開始了。
對他的身份,滇越警方很瞭解,他在業內的名氣本就不小,現在又是以這樣的身份出現,我能看得出同行眼裡的困惑和不解。
“規矩你很清楚,咱們就不廢話耽誤時間了,既然你自首說十三年前的案子是你做的,那你說說案發經過吧。”
李修齊擡起深潭般幽?深沉的雙眼,變得像個心機深重的腹?者,“我知道,開始記錄吧。”
他淡淡的開口講了下去。
“十三年前的春天,夜裡下着大雨,我正在家裡放寒假,還有幾天就開學了。我母親很早就不在了,父親和繼母高秀華再婚也十幾年了,我還有個弟弟,就是那個閆沉。出事的那天,因爲戶口的問題我去找父親,這裡要說明一下,我很多年都不和他們住在一起了……我和父親約好在鎮子上繼母開的包子鋪裡見面,我過去的時候,父親已經在那兒了,我們兩個聊得並不愉快,我父親是個脾氣暴躁的人,他說得生氣就動手打了我,我也不示弱,和他吵得更厲害了……我看見他衝進後面廚房裡,喊着要剁了我這個不孝子的時候,我跟了上去……”
說到這兒,李修齊停了下來,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放在桌面上。再次轉頭朝我的方向看過來。
白洋在旁邊碰碰我,“我怎麼覺得,李法醫知道你在這兒聽着呢。”
我沒作答,眼神一刻也不想離開李修齊。
審訊室內,李修齊收回目光,繼續說,“能抽菸嗎。”他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我從沒見過他抽菸。
負責訊問的警官起身,遞了一根菸給李修齊,他接過煙,結着火點着抽了一口,煙霧淡淡升騰起來,瀰漫在他周圍。
這樣的李修齊,是我從未見過的。像是看到了他的另一副面孔。
“我和父親糾纏在一起,他拿的刀被我搶了下來,他又上來奪,我不小心就傷到了他,致命傷是他頸動脈上被我砍到的傷口,那時候我已經是醫大的學生了,知道那樣的傷在當時情況下,無可挽救,所以我跑了。後來,警方懷疑的那個鄰居孩子,是冤枉的,當年現場沒找到兇器,因爲那把菜刀被我藏起來了,我現在還記得那個地方,可以去現場找出來,證據鏈可以完整形成。”
他繼續抽菸,不再說別的了。
我隔着玻璃看着李修齊,緩緩地搖着自己的頭。
“你覺得他說的,是假的?”白洋見我這樣,在身邊問我。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回答白洋。
……
我走出派出所門口時,一輛停在不遠處的車開了車門,曾念從上面下來,走向我。
他發覺我神色不好,蹙眉問我怎麼了。
我看着他,輕聲問起來,“你和李法醫,認識很久了吧,就在滇越認識的吧……你說過不會再瞞着我什麼。”
曾念有些意外,輕咳了一下,“怎麼問這個。”
他拉我,想帶我回車上,可我沒動看着他,等着回答。不知道怎麼了,我現在就是特別想知道這個答案。
曾念鬆了手,看一眼我身後,“我們是早就認識,但這和你無關,我們也沒瞞你,只是不能說出來,你究竟怎麼了。”
他們果然早就相識,我重重的呼出一口氣。
“李修齊自首了,說他自己是十三年前殺害了自己父親的兇手,他現在就在裡面。”我指了下身後的派出所門口,告訴曾念。
曾念眼中滿是驚愕神色,“什麼。”
我看着他拿出,撥了號碼背對着我。
幾個電話後,我聽出來他是在打聽李修齊的事情,看來他在這裡人脈也挺大,可當初在這裡和他重逢時,他那副吸毒人員的落魄樣子……
我看不透他,不對,是看不透我身邊這兩個男人。
曾念回身看着我。沉?無語。
我往車子那邊邁步,“走吧,我好餓。”
路上,我拿着,手指停在通訊錄上的一個號碼上面,半天也沒按下去,就一直看着,直到曾念和我說話,我的手一抖,就那麼撥了出去。
我深深吸一口氣,索性撥了就撥了,我把舉到耳邊,等待着對方接聽。
一接通,我就聽到了向海湖強勢的先聲奪人,“呵,左法醫怎麼會主動給我打電話,不會是被我今天說的話弄亂了心吧。”
我厭惡的眯起眼睛,冷淡的對她說,“李修齊自首了,你知道嗎。”
曾念聽出我電話是打給向海湖的,開着車轉頭看我一下,我不看他,看着車外等着向海湖回答。
“自首!爲什麼在這裡自首,你瘋了吧!”向海湖很大聲,我聽得出她的聲音在抖。
我剛想繼續說話,卻莫名斷線了。我再打過去,向海湖那邊竟然關機了。
“幹嘛告訴她。”曾念冷着聲音問我。
我轉頭看着他,目光也很冷,“就是覺得她該知道……”
曾念不解的看我,卻沒再問下去。
向海湖始終沒再把電話給我打回來,我又試着比了幾次,都是關機狀態,不知道她那邊突然發生了什麼。
曾念把車停在了滇越一家特色菜館門口,我下車直接就往裡面走,像是真的餓得不行,必須馬上吃到東西,曾念跟在我身後。
點好菜,菜上得也很快,我馬上開始吃起來,一直不說話,只是使勁吃。
吃着吃着,開始有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睛裡落下去落在桌面上,落在菜裡面,可我還是繼續吃,停不下來。
嘴裡東西太多,嚼起來愈發費勁。
終於,在我被噎得不動時,曾念一把攥住了我拿着筷子的手腕,“夠了,吐出來。”
他說着,遞了杯水給我。
我不肯吐出嘴裡的食物,看着那杯水不動彈。眼睛餘光看見曾念在我對面站起身,走過來扳過我的臉,動作用力的捏着我的腮幫子,強迫我把東西吐出來。
我們在包間裡,這奇怪的一幕並沒被其他客人看見,可就在我和曾念掙扎着不肯的時候,服務員敲了下門,不等說進來就自己開了門。
她看見眼前的景象,愣愣的嚇了一跳。
曾念頭都沒回,惡狠狠地衝着門口低聲說,“出去!”
門很快關上了,曾念繼續捏着我的臉,我終於還是把嘴裡的食物吐出來好多,弄得一片狼藉。
我眼眶發紅,猛地擡起頭看着曾念,“我餓,你幹嘛不讓我吃。”
曾唸的眼圈也紅了,也許比我的還紅。
“年子,你犯病了,你知道自己犯病了嗎?”曾念臉色都白了,痛苦的瞪着我。
我不說話了。
“我們回去,馬上回去,你需要看醫生。”曾念說着,聲音比之前還要冷,他不由分說就把我直接抱了起來,抱着我往外走。
我們的離開,讓餐館裡的客人店家都看直了眼睛。
曾念把我塞進車裡,綁好安全帶,迅速上車鎖了車門,這纔看着我說,“不用瞞着我了,你的病我早就知道,你真的以爲我們分開的那些年,我對你一無所知嗎?”
我?木的看着車外走過的路人,不想說半個字,淚水在眼裡瀰漫。
其實從我給向海湖打電話開始,我就感覺到自己不對勁了,可我一直暗示自己沒事的,這麼多年你不是控制的還不錯嘛。
靠瘋狂吃東西發泄的那種事。都幾年沒幹過了,我還以爲自己好多了呢。
可發作就是來的這麼猝不及防。
更讓我無法接受的是,我竟然是在曾唸的面前發作了,他竟然還知道我這個樣子是病發了,他怎麼會知道的。
他怎麼可以知道。
“年子……”曾念喃喃的叫我。
我眼神空洞的辯着聲音的方向,看着他,“你怎麼知道的。”
“曾添告訴我的,他把當年的事情都跟我說了……你別怕,我這就馬上帶你回去,我給你找最好的醫生,你會好起來的!”
車子發動起來。
我看着曾唸的側臉,他的下頜線咬得僵硬一片,看上去像是不這樣就會崩潰掉。
我很想說我不回去。可是張不開嘴,明明腦子是清醒的,可是就是說不出自己的意思,任憑車子飛速向前,不知道會被他帶到什麼地方去。
還有李修齊呢,他真的是殺了自己父親的兇手?我不信。
意識終於在我不自知的情況下,模糊了下去……
我的記憶力出現了一大段空白,就像很多年前一樣,曾添只說我忘了一些事情,但是都是不重要的事情,想不起來也無所謂。
可他不知道,很多年前的那些事,最關鍵的部分我並沒遺忘。我只是小心的把它們壓在了自己心底裡,裝着我真的都忘記了。
可這次,我倒是真的忘得乾淨。
我只記得被曾念從滇越的餐館裡帶走,至於他怎麼把我帶回了奉天,我都不記得了。
我清醒的時候,人躺在牀上,眼前看到的是裝修很簡潔的房間,到處都是白色的,傢俱牆壁窗簾都是白的。
我想自己一定是被注射了鎮定劑,昏睡着被弄到了這個不知哪裡的房間裡。
“曾念。”我叫了一聲。
門打開,有人走了進來,我以爲是曾念,可看見的卻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我眼神警惕起來。直視着走過來的陌生者。
陌生男人並沒靠近我太多,他站在了一個不會給我心裡帶來太多壓力緊張感的地方,安靜的看着我,微微彎了下嘴角,“你醒了。”
我沒回答,繼續看着他。
他從身旁拉了把白色的木椅子坐下,依舊保持和我的安全距離。
“我叫林海,對這個名字還有印象嗎?”他問我,口氣很淡,聽上去很舒服,有種莫名讓人心思安寧的力量。
林海……
這名字,我很快想起來,這名字我是從李修齊那裡聽到過的,在他家裡,在他離開奉天以前,他給我的那張心理醫生的名片上,就是這個名字,林海。
“你未婚夫很快就會過來,他去開會了,沒想到你在這個時候突然醒了,我們等等他。”自稱林海的男人,語氣緩緩地對我說明着。
他是在說曾念嗎,我的手在身邊摸索着,習慣性的想找,打電話。
“你的不在這兒,你需要嗎。可以先用我的。”林海說着,從自己衣兜裡拿出,舉給我看,人並沒從椅子上起來,還坐着。
我不想和他溝通,坐在牀上不說話,也不再動了。
我不知道這個林海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是曾念找了他來給我看病的嗎?
可這個人,明明是李修齊推薦給我的,我沒來找他看病,都有些忘記這個人了。
就這麼對峙着,過了不知道多久後,曾念推門走了進來,目光直視牀上坐着的我,林海看他進來,這才站起身。
兩個男人並沒交談,林海朝門口走去,曾念直奔着我走過來。
他過來就伸手摸我的臉,看了半天才開口,“年子,對不起在你醒過來的時候我卻不在,你害怕了吧。”
我莫名的笑起來,就是很想笑。
曾念眉宇間神色緊張起來,手指用力在臉上觸摸着,“笑什麼,你說話。還頭疼嗎?”
“我這樣多久了。”我終於開口,問曾念。
他神色頓時一鬆,“十天,到今天正好十天。”說完,衝着我笑起來。
我卻笑不下去了。
“那個人,叫林海?”
曾念目光深沉起來,點點頭,“對,林海,國內目前治療你這種狀況,最好的一位。”
我看了門口一眼。
“你怎麼找上他的,李修齊跟你推薦的嗎?”
我的問話,讓曾念臉色淡了下去。他坐直身體,把手從我臉上拿開,“不是,是我自己找的,你的事情我要親自管,不需要別人。”
十天了,過去十天了……我想起李修齊在審訊室燈光下的樣子,心裡一緊,可是再看看曾念,我不能跟他問什麼,自己想辦法吧。
“我的呢……你找了最好的醫生,應該知道我這種病,治不好的。會跟着我一輩子,直到我死了纔會結束。”我想打電話給白洋。
曾念從兜裡拿出我的,放在我手邊,眼神卻刻意迴避着我。
他說,“那又怎樣,我會死在你後面,陪着你一輩子,陪着你這個病……一輩子。”
我看着他,心裡揪在一起,鈍鈍的疼起來。
我還會這麼心疼,看來這次病發熬過去了,暫時沒事了。
“你想打電話吧,那我先出去。你打完喊我。”曾念說着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回頭看我一眼,我馬上低頭拿起。
門關上了。
我看了下的訊息,有未接來電有新的微信,微信還沒看過,那個紅色的提示還在,未接電話也只有白洋的。
我撥出了白洋的號。
秒接,白洋的聲音傳進耳朵裡,“年子嗎,是你嗎!”
“嗯。我……”本想和她解釋我的失聯,可白洋馬上堵住我的嘴,跟我說曾念都和她說過了,她知道出了什麼事。
我的病。白洋是極少數的知情人之一。
“我沒事了,你那邊怎麼樣了。”
“李法醫帶着我們,已經找到了當年的兇器,他真的知道那把菜刀埋在哪裡,也在那上面提取到了死者的血液,所以……”白洋不再說下去。
我聽着,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