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八月十四這日,京城的長街張燈結綵,一片喜意。
晉王府中也早已收拾妥當,就等着遷入東宮那一日。
爲着太子正位東宮的儀典,聖上大赦天下,皇榜張遍了四海。
南至嶺南,下至玉陵城,都看得到這份喜報。
陳執軾和大當家等人,見着皇榜都十分歡喜,看了一遍又一遍。
晉王被冊封太子,沈風斕冊封了太子妃,可謂是再好沒有的結果了。
陳執軾發自內心地高興。
他一向性情疏闊開朗,喜歡一個女子,便是盼着她好。
而今沈風斕總算被冊封爲太子妃,從此可以名正言順地站在軒轅玦身旁,不必再受名分的約束。
真好。
而大當家等人,如今都已在地方軍中領了職務,連四娘都成了嶺南唯一的女千總。
見到了皇榜,他們個個又是歡喜,又是後怕。
說出來誰能相信,這個嶺南唯一的女千總,打過太子妃?
還把她摔暈在了地上,差點連腹中的孩兒都沒保住。
那可是堂堂的皇孫,將來是皇子或是太子,都未可知啊……
二當家就更加後怕了。
當初他想把太子殺了,把太子妃獻給大當家。
這要換到如今想想,真覺得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唯有大當家無辜。
搶軒轅玦和沈風斕上山的是二當家,想把沈風斕獻給他當壓寨夫人的還是二當家。
而今在嶺南軍中,卻人人都指着他,誇他是一世豪傑。
能和太子殿下及太子妃有這樣一段“交情”,還能好好地活在這世上,真是一件稀罕事。
那一世豪傑,大當家聽着總覺得諷刺,誰敢這麼說他就敢打誰。
反正他如今官職不小,還有個嶺南觀察使陳執軾撐腰,完全可以橫行霸道了。
嶺南一片歡喜之聲,大周的北疆卻一如既往的蕭寒。
秋風捲起,北疆是最早感受到寒意的。
而今守城的衛家軍,都已經換上了冬衣,衣裳外頭卻都掛着一小段白色。
聽聞京中的長公主,因爲在嶺南刺殺太子的罪名,被關押在宗人府許久。
而軒轅玦回京之後,處置完了一應事宜,想到長公主這回事時,宗人府卻報出了喪音。
原來長公主年事已高,因爲唯一的女兒喪命之後,本就愁病加身。
宗人府監牢又陰溼,長公主自幼未曾吃過這樣的苦,時日一長便病痛纏身,最後死在監牢中。
她是衛大將軍的妻子,於這些衛家軍而言,意義非凡。
所以他們在得知長公主死訊後,便自願在衣上掛了一小段白布。
以表哀悼之意。
“快快快,快把白布都拆了,日後不能掛了!”
一個衛家軍的參將,挨個地通知士兵們,讓他們把白布取下。
“這是爲什麼?”
有士兵疑惑地詢問。
一開始將領們也都掛得好好的,怎麼現在忽然不讓掛了?
“沒看見皇榜嗎?”
那將領道:“太子和太子妃入主東宮,聖上大赦天下。你們還掛着白布,這豈不晦氣?快快取下來!”
衛家軍的將士們都還記得,當初就在玉陵城,小郡主拼死保護了軒轅玦。
而他最後抗旨不尊,不肯追封小郡主爲晉王妃。
否則如今那皇榜上的太子妃,該有一個原配的名字,是衛玉陵纔對。
而不是坐享其成的沈風斕。
那士兵不忿道:“玉陵城天高皇帝遠的,我們掛着白布,太子和太子妃又看不到,礙不了他們的喜事,有什麼關係?”
那參將不客氣地打了一下他的頭盔。
“胡說什麼呢!對太子妃娘娘客氣點,若不是太子妃娘娘趁着大赦天下爲長公主求情,你以爲長公主還能以尊貴的身份葬入皇陵嗎?人家都不計較長公主刺殺的事情了,咱們還計較什麼追封不追封的,豈不是比女人還小氣?”
那士兵聽得一愣,接着不由自主地擡起手來,把衣裳上的白布取了下來。
他一直以衛家軍爲傲,自然把衛家的人當成了自己人。
凡是和衛家作對的,那都是惡人。
沈風斕和衛玉陵搶軒轅玦,那自然就是惡人。
沒想到今日卻聽見如此一說,他才明白,自己是錯看了這位太子妃。
她並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惡人,反倒很是大度。
“太子妃娘娘,原來是這樣的人……”
那士兵喃喃自語,惹得那參將一笑。
“其實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都是好人。昔日太子殿下也曾和你我一起並肩作戰,他對普通的參將和士兵,可是半點架子都沒有。”
那參將壓低了聲音,又道:“還不止如此呢,聽說太子和太子妃娘娘,還藉着大赦天下爲寧王求情呢……”
城中駐守的士兵紛紛解下了身上的白布,一陣秋風吹過,捲起了滿地的落葉。
也將那參將的低聲,捲到了下風口的位置。
暮色漸漸沉了下來。
一道矯健的身影消失在了玉陵城的巷道之後,接着繞到了山上,從一條小路趕往山後的一片戈壁去。
戈壁灘上,有大片篝火。
來往於大周和西域各國的商隊,常有在此處歇腳的。
不同的是,此處十分隱蔽,除了樓蘭的商隊根本無人知道。
這也是爲什麼,一直以來大周不肯與樓蘭通商,卻仍有樓蘭商人能混入大周的原因。
這是一條,只有樓蘭人知道的密秘道路。
寧王本不知道,好在他帶上了這些樓蘭使臣,他們帶着他走上了這條路。
暮色四合,寧王盯着跳躍的篝火,陷入了沉思之中。
當此時,爲首的樓蘭使臣趁着旁人烤饢的時候,慢慢湊到了寧王的身旁。
逃亡的警覺讓他瞬間擡頭,盯住了那個使臣。
“寧王殿下,別誤會,我只是有些話想同你說。”
使臣舉起了雙手,表示自己毫無惡意,寧王才默許了他的靠近。
“殿下,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但是現在已經快到樓蘭國了,我必須把這件事告訴你,好讓你有個準備。”
寧王這才把目光投到了他的面上。
這個使臣知道些什麼?
難道……
“使臣但說無妨。”
他淡淡地應了一句,只見那使臣深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這件事,或許殿下會覺得很荒謬,甚至不肯相信我。但是這是真的,而且這對殿下眼下的情形,是很有幫助的。”
那使臣生怕寧王不相信,字字句句都說得極爲誠懇。
“殿下請看,這是我出使大周之前,我們國王給我的。這是他的親筆信函,你看了就明白了。”
寧王拿起那封信,上頭蓋着六瓣蘭花的火漆,正是樓蘭典型的印記。
他看了好一會兒,正當使臣想問他爲何還不拆開的時候,寧王手上輕輕用力,將那信丟入了篝火之中。
“殿下!”
那使臣驚叫出聲,一下子把衆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信落入篝火之中,一下子燃燒成了黑灰,看得那使臣十分心疼。
“你不必擔心,那件事本王早就知道了。”
寧王冷冷地吐出一句話,那使臣的面色一下子欣喜了起來。
他先轉頭安撫了其他使臣,而後又悄悄地坐了下來,小聲同寧王說話。
“殿下既然知道,那這事就好辦許多了。臣離開樓蘭之前,國王陛下千叮萬囑,一定要照顧好殿下。倘若殿下能爭到儲君之位自然好,就算爭不到,也要護送殿下回樓蘭,畢竟殿下是樓蘭王的親生兒子……”
原來這使臣想都沒想,就要跟着他逃亡,是因爲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寧王不禁冷笑了一聲。
“說得本王很是感動。既然樓蘭王有如此慈父之心,怎麼會明知道邸家想讓蘭公主嫁給本王,卻毫不阻止呢?幸而本王沒娶她,若娶了,那豈不是不倫之情?”
蘭公主此時此刻,怕是還矇在鼓裡。
她若知道自己的父親明知道她要嫁給自己的親哥哥,卻絲毫沒有阻止,不知道會多麼傷心。
樓蘭王對朝夕在他身旁的蘭公主,尚且如此利用,對他這個從小就沒見過面的兒子,又能有多少真情呢?
那使臣聽得面色一僵,連忙解釋了起來。
“殿下不知道,樓蘭國中的情形複雜,不是殿下想的那麼簡單的。國王陛下也有苦衷,邸家的勢力太大,邸王后和蘭公主是陛下的妻子和女兒,卻是站在邸家那一邊的。國王陛下孤立無援,若不指望殿下這個親兒子,還能指望誰呢?”
看來樓蘭國中的情形,也複雜萬分。
他這一去,未必能比在京城好過。
“因爲蘭公主是站在邸家那一邊的,所以你隨同本王離開京城的時候,竟然想也沒想過蘭公主的安危,是嗎?”
他對蘭公主和元魁有怨,所以沒有顧及他們的死活。
當時京城中的情形,也由不得他去顧及。
可樓蘭使臣一行是隨同蘭公主來到大周的,他們竟然一走了之,沒有一個人提起蘭公主。
可見在他們的心中,蘭公主多麼不值一提。
他們敢如此輕慢,說到底是樓蘭王如此輕慢。
一個如此絕情的父親,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尚且如此。
這樣對比來看,那個他叫了二十多年父皇的人,還更有人情味一些。
至少他從未想過要自己的性命。
那使臣被他問得又羞又臊,原本是要在寧王面前賣一賣樓蘭王的好父親形象的,沒想到寧王如此犀利,把他的話揭穿得不留任何情面。
他正在尷尬之時,派去玉陵城打探消息的護衛,忽然趕了回來。
“殿下。”
那護衛走到寧王跟前,拱手行禮。
“可有打探到京城中的動靜?”
那護衛道:“回殿下,玉陵城中張貼了皇榜,晉王已經被冊封爲太子,現在一手攬起了朝政。沈側妃也被封爲太子妃,明日便要入主東宮了。”
寧王聽見她的名號,不由一愣。
太子妃。
這原是她應得的,也是她配得上的。
一旁的使臣忙道:“還有什麼消息?有沒有說派了多少追兵來?”
“這倒沒聽見,只是聽衛家軍的人說,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不僅爲死了的長公主求了恩旨,讓她能以長公主的身份下葬皇陵,還……”
他本是躬身低頭的姿勢,忽然擡起眼來,飛快地掃了寧王一眼。
寧王注意到他的神色,淡淡道:“還有什麼?”
那護衛道:“他們說是,太子和太子妃趁着大赦天下,還爲寧王殿下你求了情……”
寧王先是一愣,而後不覺想到,當初沈風斕同他說過的話。
她說自己不會參與他和軒轅玦之間的爭鬥,她只希望無論誰勝誰負,都不要傷及對方的性命。
他當時卻沒有允諾沈風斕,還振振有詞地告訴她,即便是晉王也做不到。
而今聽見這話,就像一個響亮的巴掌打在了他自己的面上。
他不得不承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軒轅玦有這個氣度,而他呢?
他自問若是自己如今坐在太子之位上,必定要殺了軒轅玦,把沈風斕親手搶過來。
這種自知,讓他真切地意識到自己的卑劣。
這比在奪嫡之中失敗,更讓他痛苦萬分。
不爲得不到沈風斕而痛苦,而是因爲——
他配不上她。
配不上她的坦率真誠,配不上她的善良純粹,配不上她的霽月清風……
“殿下!”
又有一隊派出去打探的護衛回來了,面色顯得有些慌張。
圍在篝火旁的人們都警醒了起來,紛紛朝他們這處看來。
“後頭發現了一匹馬,馬上有兩個人,像是一路追着咱們的蹤跡來的。看她們的裝扮,像是兩個漢人女子。”
寧王看向那使臣,“你確定,這條路只有樓蘭人知道嗎?”
那使臣連連點頭。
“確定,殿下,我們都能確定。”
寧王想了想,道:“若是京城派來的追兵,不可能用兩個女子先行。你再去打探,看清楚到底是不是隻有兩個女子。若是,便放她們走,若不是,再來稟告。”
“是!”
那護衛帶着人又折返他來的方向,火堆仍然在燒着,卻沒人再繼續往裡添柴。
那火光慢慢小了下來,一個護衛從火堆上取下烤好的饢,夾入牛肉,而後遞給了寧王。
“殿下,不管是不是追兵,先吃飽了纔好應對。”
寧王接過那塊饢,一眼看到裡頭被烤得發黑的牛肉,不禁眉頭蹙起。
他忽然想到了那一夜,那一夜京城之中盜匪肆虐,不少的人家被火燒了個乾淨。
那些在大火之中喪身的屍首,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一塊塊焦肉?
他忽然沒了胃口。
那侍衛卻以爲他是嫌吃食不精緻,便耐心勸解道:“殿下,等到了樓蘭,就不必吃這些乾糧了。這肉雖焦了,總比冷着吃要好,冷着吃怕傷身。”
尤其是時至秋日,北疆的風一陣比一陣寒冷。
他們又在這四面無靠的戈壁上頭,只能盡力保養自己,別得了什麼傷寒之類的病。
寧王看了看護衛手中的饢,只是光禿禿的一塊麪餅,並沒有肉。
想來這牛肉不多,他們都不捨得吃,都給了自己。
寧王便伸手和他換了一個過子,“本王不想吃肉,你吃吧。”
說着自己咬着光禿禿的饢,一口一口僵硬地咀嚼吞嚥,機械地重複着動作。
就在衆人都吃完之後,方纔那一隊護衛又回來了,面帶喜色。
“殿下!你看是誰來了!”
寧王府的親信護衛,都是知道蘭公主和寧王的關係的。
要說元魁以奴欺主,被寧王厭棄,那蘭公主卻不至於被厭棄至此。
她畢竟和寧王是有血緣關係的。
寧王朝他身後看去,見一匹瘦馬上騎着兩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女子。
在前頭的女子一見了他,露在外頭的一雙眼睛,立刻就現了笑意。
那笑意還未完整,很快又涌上了淚意。
“表哥!”
蘭公主還不知道她和寧王的真正關係,仍是以表哥稱呼他。
她從京城一路走來,吹了多少北風,吃了多少風沙,總算是見到寧王了。
那種歡喜之情,從她大喊出聲的表哥二字之中,淋漓盡致地展露。
她翻身下馬,恨不得立刻撲到寧王的面前,緊緊地擁抱住他。
哪怕他還怨恨自己,哪怕他討厭自己。
此時此刻,她就想要他的一個擁抱。
就在她朝寧王跑來的時候,身後卻被人一扯,將她往回帶了一步。
隨後,一根尖銳的木刺抵在了她的喉間。
蘭公主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
這是她在京城與那老婦結伴的時候,爲了表示誠意,親手交給老婦的木刺。
沒想到如此,她卻用這根木刺,抵在自己的喉間。
“大娘,你做什麼?”
衆人都被眼前這一幕的變化驚呆了。
原以爲蘭公主能找到他們,平安地會合,這是極大的喜事。
沒想到她帶着的那個陌生老婦,竟然會當衆挾持她。
寧王眉頭蹙起,只覺得眼前的老婦,身形格外眼熟。
儘管她渾身被布料裹得嚴實,他憑藉多年的相處,還是認出了她來。
她竟沒有死。
“汪若霏?”
老婦哈哈大笑,嘶啞的聲音在夜風中猶如鬼魅。
她一把揭開了自己包裹在頭臉上的頭巾,枯槁凌亂的長髮,在夜色中飄飛。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
明明是二十歲不到的女子,卻滿臉爬滿了皺紋。
她的嘴角是鬆弛的,面上有各種深刻的紋路,看起來像是一個滄桑的老婦人。
迎着風,人們不自覺地捂住了鼻子。
因爲眼前的汪若霏身上,散發出一股十分腥臭的氣味,濃郁得令人無法忽視。
“寧王殿下,你還記得我啊,真是難得難得。”
她桀桀地笑了起來,動作十分張狂,手中的木刺在蘭公主細膩的脖頸上留下了血痕。
嘶。
蘭公主倒吸了一口氣,卻不再張口。
她知道這個汪若霏是誰,或者說,她聽過這個名字。
那是賢妃的幫兇,是平西侯府的女兒,是個徹頭徹尾的毒婦。
可她不是已經死了麼?
她怎麼會僞裝成老婦來搭上自己,藉此找到寧王……
蘭公主忽然想到了什麼,面色難看了起來。
當初是寧王把汪若霏騙到了山林之中的,她挾持自己,必定是爲了找寧王報仇!
寧王冷笑了一聲。
“自然記得,從十一歲在掖庭宮起,就未敢忘記。”
十一歲,掖庭宮。
就是汪若霏打碎了寧才人唯一留給他的遺物,那根玉釵,還哭着倒打一耙,讓他被賢妃紮了滿身針眼的時侯。
汪若霏的面色一下子猙獰了起來。
“那你把騙到山林之中,讓南青青那個賤人羞辱我,讓那些死士在我身上爬過,這筆賬又怎麼算?你讓那些盜匪滅了平西侯府滿門,這筆賬又怎麼算?”
汪若霏想到那夜平西侯的哀求聲,便每夜都在做噩夢。
寧王卻笑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那夜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提前命人佈置好,滅了平西侯府滿門。
“你想怎麼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