擒鰲拜、平三藩、三徵噶爾丹……年輕時的康熙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然自二廢太子後，康熙的身體就每況愈下，原本保養得十分好的他頭上生出幾根華髮，對繁雜的政務也開始感到力不從心。
乾清宮。
龍案後，身着龍袍的帝王面前攤開一本奏摺，卻是以手撐頭很久沒動。
樑九功小心的打量兩眼，發現皇上像是睡着了，想到他這些日子晚上都沒怎麼睡好，猶豫兩秒還是轉身拿起披風過去準備給他蓋上，讓他小憩片刻。
然而他剛走到近旁還沒來得及爲對方添上披風，有些消瘦的帝王卻已經醒過來，他放下撐着額頭的手，往日銳利的雙眸此時卻有些微失神。
“萬歲爺？”樑九功發現後輕喚一聲，像是怕驚着他一般。
康熙沒有迴應，視線定定的望着前方虛空處。
他方纔做了個夢，夢中重新回到去歲，文淵閣大學士李光地致仕後入宮與他告別的場景，那頭髮斑白、步履蹣跚向自己走來的身影清楚的一如昨日。
夢中醒來，想到距這位與自己相處時間最長的老臣告老還鄉已經過去近一年，康熙心裡生出幾分惆悵。
倒不是他多捨不得李光地，只是由李光地想到這些年身邊親近的人一個個離開，朝中的老臣也都走的走亡的亡，那種孤家寡人的感覺越發濃烈。
大概是年紀上來後越來越見不得生離死別，一生強勢的帝王也開始變得容易傷感起來。
比如此時，剛從夢中走出來的他擡頭看到不遠處牆上掛的字畫。
那是出自納蘭容若的一首詞，康熙視線落在那一句“誰復留君住，嘆人生幾番離合，便成遲暮”上，心裡不由又想起這位才華極佳卻英年早逝的人來，本就傷感的帝王一時竟是忍不住長嘆一聲。
當人開始頻繁回憶起從前來，說明是真的開始老了，他望着那副字畫，腦海中不由浮現納蘭容若在自己身邊當侍衛時的情景……
納蘭容若是個很有才華的人，康熙與他既是君臣也是友人，想到轉眼他都去了二十餘年，康熙越發有種時光易逝的感覺。
樑九功發現自家主子心情不好，想到方纔小太監過來稟報的喜事，開口道：“萬歲爺，方纔寧壽宮傳來消息，說是陳庶妃要生了。”
生子本就是喜事，尤其是康熙八歲登基，至今已是五十五年，在這個年紀還能有子，不得不說，這個消息多少驅散了他心中的傷感，甚至讓他有種自己還沒老的錯覺。
當然，這個年紀還能有孩子，對男人來說也確實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隨朕去瞧瞧。”
康熙此時並不缺兒子，並且已經因爲年長的幾位兒子傷透了心，但這個時候到來的孩子，意義終究不同，以至於他聽到這個消息後，親自走了一趟寧壽宮。
寧壽宮。
陳庶妃發動已經有些時候，宮裡的幾位主位娘娘早就守在這。
“哇……”
康熙到寧壽宮時，正好聽到新生的啼哭，這代表生命力強健的洪亮哭聲讓他露出欣慰的表情。
近來難得看到他開懷，樑九功趕緊揚起笑臉說了一連串吉祥話。
“賞！”康熙擡手道。
榮妃、德妃、宜妃等人如今孫子都有了，自然不會在乎這麼一位阿哥的出生，也都跟着恭喜康熙。
於此同時，屋內的人已經知道皇上大駕光臨的消息，趕緊將剛收拾好的阿哥抱出來。
剛出生的小阿哥雖然能睜開眼，但視覺還是模糊的，這讓以爲“破殼”後就能看清整個世界的龍崽崽心裡有些慌，於是張嘴叫起來。
抱着他的嬤嬤低聲哄了兩句後，已經帶他來到康熙面前：“恭喜皇上，是個康健的小阿哥。”
龍崽崽本就因爲破殼後感覺和自己想得不太一樣而有些無措，被用襁褓束縛起來後更是一邊叫一邊掙扎起來。
他力氣不小，嬤嬤都有點快抱不住，當即臉色就白了幾分。
哭聲響亮是好事，但也沒這麼哭的，康熙望着自己的二十四阿哥，忽然泛起慈父心腸：“這是怎麼了？還不快哄哄！”
前邊的阿哥出生時康熙見得也不少，但還沒有哪個像二十四阿哥這般一生出來就白白嫩嫩，看着就讓人心生喜愛。
嬤嬤聽到皇上的話，趕緊低頭去哄，然而懷裡的阿哥卻不知爲何越發鬧騰起來，甚至已經將兩隻小手掙出來。
康熙聽到小阿哥還在哭，正要傳御醫過來時，就發現他似乎是在朝自己伸手。
滿人抱孫不抱子，因此他並沒有立刻接手，然而下一秒就對上小阿哥睜開的雙眼。
小阿哥的眼睛形似康熙，黑曜石般的瞳孔上蒙着一層淡淡的霧氣，便是如此也掩不住眼中的清亮。
並不是所有孩子一生出來就能睜眼的，康熙對上他看過來的眼神時心裡莫名一軟，不自覺伸手將其抱入懷中。
龍崽崽身體素質遠比普通新生兒好，但畢竟剛出生，視覺還有些朦朧，視線範圍也很低。
他方纔本就被康熙身上的氣息所吸引，這會落入對方懷裡，立刻又注意到金燦燦的龍袍，烏溜溜的眼珠定在上面，同時伸手揪住這好看的顏色。
樑九功見萬歲爺竟然會親自抱小阿哥，心裡有些驚訝，不過面上卻一點都沒露出來，反而奉承道：“小阿哥一到萬歲爺手裡就不哭了，可見與您親近。”
榮妃等人沒想到康熙竟然會抱小阿哥，面上不顯，心裡都各有各的想法。
康熙也沒想到這孩子一到自己懷裡就停止啼哭，低頭看着他依賴自己的小模樣，心裡一時千迴百轉，抱着他的動作不由更加小心起來，嘴上卻道：“這小子合着方纔是哭給朕聽的。”
樑九功見他話雖這麼說，面上卻帶上幾分笑意，自然知道他此時心情不錯，於是又說了幾句湊趣的話：“小阿哥瞧着就有勁，生的也真真是好……”
這話倒不是單純爲了奉承，而且他確實覺得，這位二十四阿哥長得好看，等再大一點，怕是不輸九阿哥。
九阿哥胤禟在阿哥們之中是出了名的好看，好看到甚至能誇一句漂亮，雖然並沒有人敢在他面前誇這種話就是了。
宜妃聽到樑九功誇小阿哥的模樣，下意識就想到自己生的那個討債鬼，不由湊近瞧了一眼，隨即也不得不承認這小阿哥模樣生得確實喜人。
康熙扯了下他揪着自己衣襟的小手，覺得這手勁確實不小，倒是有當巴圖魯的潛質。
五月份的天不冷也不熱，不過懷裡的孩子畢竟還小，康熙抱着稀罕一會後，示意候在一旁的嬤嬤將他抱回屋裡去：“照顧好小阿哥……”
他敲打的話還沒說完，發現有人來搶自己的龍崽崽一邊抓緊面前的金燦燦一邊再次叫起來。
伸手要抱他的嬤嬤見阿哥又哭起來，不由停下動作。
“哭什麼，等朕有空就過來看你。”康熙見他還賴上自己，一被人抱走就要哭，嘴上訓了一句，心裡其實有些受用。
他子女不少，但論起親近，勉強只有廢太子一個，之所以說勉強，是因爲這份親近十分短暫，只在廢太子小的時候，隨着時間的流逝，父子二人那點情分早已消磨得差不多。
至於其他阿哥，基本都是恭敬有之，敬畏有之，但親近不足。
龍崽崽聽到他的聲音，嘴裡發出一聲無意義的音節：“啊……”
他感覺對方身上的氣息很舒服，也喜歡對方身上金燦燦的色彩，同時還覺得這個懷抱很舒服很安心，完全不想離開。
接下來康熙又嘗試了一下，卻完全撒不開手，一讓人抱他他就哭，而且那隻小小的手還緊緊抓着他的衣襟，怎麼都拉不開。
“皇上恕罪！”嬤嬤試了幾次都沒能將小阿哥抱回來，反而讓他扯皺皇上的龍袍，不敢再伸手的她直接跪下請罪。
這其實也怪不了她，剛生出的小阿哥那麼點大，又是在皇上懷裡，她本就不敢使勁，對方又死死揪着龍袍，能抱走才奇怪。
康熙也沒想到小兒子會這麼黏自己，可看着他待在自己懷裡那乖巧的模樣，心裡卻惱不起來，只是有些無奈，無奈的同時還有些不可言說的自得。
若是早些年，他壓根就不會親自抱兒子，更別說這麼有耐心。
不得不說，小阿哥也是生在了好時候，此時的康熙遠不如年輕時那般冷硬，甚至因爲經歷太多生離死別開始格外心軟起來，便是曾經讓他恨極的貪官污吏在這個時期都寬容起來，更別說對自己的兒子。
小阿哥模樣本就生得好，康熙看着他乖巧的窩在自己懷裡，小手緊緊地抓着自己的龍袍，一副生怕與自己分開的模樣，本就硬不起來的心越發軟了幾分。
他那麼小，不過是想與自己這個皇阿瑪親近而已，又有什麼錯？
見他始終不願意從自己身邊離開，不想他哭壞嗓子的康熙心裡有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