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破了天京城,大勢已定,曾紀澤開始下一步計劃。
那天,王闓運來找他。深諳帝王之術的王闓運很興奮,輔佐帝王是他長久以來的夢想,他早就勸曾國藩自立,可惜曾國藩不聽他的,他就留在了曾紀澤的身邊,輔佐曾紀澤。
那天攻破天京,王闓運覺得時機到了,他非常激動,去找曾紀澤,見四下無人,自己拿起茶壺自斟自飲,一連喝了三大杯瓜片茶,激動的情緒這才緩緩穩定下來。他定了半天神,恢復到往昔的神采,小聲問曾紀澤道:“大公子,不知你是準備做唐太宗,還是明太祖?”
曾紀澤這時也不瞞他,笑道:“先生這話,是要把我往火炕裡推呀。”
王闓運一怔,也笑道:“是我口誤了,應該是你讓曾公做哪一位聖人才對?”
曾紀澤站起身來,背手立於帳門,不緊不慢地說道:“這南京並非湘軍和淮軍大本營,距京城隔着千山萬水,若不能將半壁山河統成一塊,要做明太祖,只怕是不易呀。”
王闓運眼睛一亮,起身道:“那大公子是讓曾公做明太祖了!如此甚好,我漢家江山被滿人竊去也有兩百多年了。曾公若能舉起義旗,天下漢人百姓自然是羣起而歸心,驅逐滿夷將不在話下。”
曾紀澤搖搖頭,笑道:“先生只怕是將這事情想得太容易了,滿清和蒙元,雖都是外夷入主中華,但兩者卻還有很大區別的。不是簡單一句驅除韃虜天下老百姓就都揭竿而起了。是故長毛折騰十餘年,天下數千萬蒼生生靈塗炭,家毀人亡,滿清卻不倒。石達開提兵數十萬,遠走四川,以驅除異族爲口號,要恢復我漢人江山,最後也喋血成都刑場。”
“願聞其詳!”王闓運確實有點紙上談兵,他只有推翻滿清的想法,考慮這個問題還不深入。
曾紀澤笑道:“先生想一想,蒙元雖佔據中華,但其統治者卻制定了相當森嚴的等級制度,從論到實際都將漢人壓迫在最底層。滿人統治下的清朝雖然同樣存在等級差別,但卻在其滿漢一家的輿論下漸漸淡化。忽必烈建立元朝,以北京爲統治中心,儘管他個人對漢化十分崇尚,但他的子孫們固執拒絕漢化。他們甚至在大都的皇宮中蓋上蒙古式帳篷,上朝結束後他們就躲進蒙古包中,繼續過着他們野蠻落後地遊牧生活。而短命的元王朝也以事實證明,拒絕漢化的外族,很難獲得這塊漢化化根深蒂固土地的長久統治權。是故明太祖振臂一呼,天下漢人云集而響應,推翻蒙元。而相比蒙古人,滿人漢化不但比較徹底,而且從文化上徹底吸收了漢人的文化,乾隆帝還修四庫全書。他們將漢人儒家文化發揚光大,三綱五常發展到了極致。正是因爲這樣。漢人才被改造成沒有思想的奴隸。滿清就是依靠這種卑鄙的洗腦,逐漸獲得了漢人對他們統治正統性的承認。而一個政權一旦爲民衆視爲正統,驅逐胡虜和恢復中華這樣的民族大旗就將不再有原來那樣強大的號召力。是故連家父也要扛起捍衛中華文化的大旗鎮壓長毛!先生所說天下漢人百姓羣起而歸心,只不過是一廂情願的設想罷了,不現實啊!”
王闓運自信對帝王之術精通,讀透天下之事,曾紀澤幾句話,卻讓他自愧不如曾紀澤看得深刻,但他畢竟不是一般人,經曾紀澤這麼一說,他有所醒悟,說:“我們確實要提別的口號爭取民心。”
“爭取民心是一個方面,但現在更重要的是爭取槍桿子,爭取火炮,爭取軍艦。槍桿子和火炮出政權。民心這東西,也容易收買。對於普通老百姓,施以小恩小惠,減些租稅,替他們伸冤,抓幾個貪官,他們就感恩戴德了,誰當皇帝,他們都支持!”曾紀澤說,“另外,要籠絡人才。我身邊正缺先生這樣眼光獨道,謀略深遠的人才,既然先生與我有共同的目標,那就請先生助我一臂之力吧。”
“大公子但凡有用得着王某的地方,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對於曾紀澤地邀請,王闓運是欣然應諾,答應道。
曾紀澤哈哈大笑,說:“我正要去拜訪彭玉麟,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當時,雖已至夜,但金陵城槍炮聲仍此起彼伏。曾紀澤和王闓運搭乘他淮揚水師的“龍騰號”炮艦,抵達彭玉麟的水師大營。
湘勇們還是習慣稱呼曾紀澤爲大公子,雖然聽起來親切,但卻讓曾紀澤意識到,他要擺脫曾國藩的光輝身影,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曾紀澤來得倉促,並沒有讓人向彭玉麟通報。彭玉麟在大帳中聚精神作畫。
彭玉麟畫的是一幅梅花圖,畫中之梅老幹繁枝,鱗鱗萬玉,其勁挺處似童鈺。曾紀澤和曾國藩一樣,雖不是鑑畫高手,但他看得出,彭玉麟的畫功並不算很好,這畫看起來卻飽含思人之情。許久之後,彭玉麟長嘆了一聲,在那畫的右下角蓋上一章,章曰:一生知己是梅花。
“我家小苑梅花樹,歲歲相看雪蕊鮮。頻向小窗苦讀,此情難忘二十年……”彭玉麟思念所至,喃喃賦詩一首。
“看來雪帥還是沒忘梅姑啊。”曾紀澤嘆道:“有情人難成眷屬,大丈夫還得勇往直前!”
彭玉麟一怔,猛回頭來,見是曾紀澤,擱下畫筆,道:“大公子,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曾紀澤道歉說:“我來有一會了,不忍擾了雪帥的雅興,所以一直沒有出聲,見諒。”
彭玉麟道:“哪裡是什麼雅興,隨手畫畫而已。”
曾紀澤將那梅花圖細細又看,讚道:“雪帥一腔情意,盡傾這梅花圖中,可謂深情如海。梅姑泉下有知,必也感到欣慰了。”
彭玉麟苦笑道:“我的這些陳年舊事,沒到大公子也聽說了,見笑了。”
曾紀澤搖頭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倒覺得雪帥至情至義,是當世之奇男子。”
“大公子謬讚了。”彭玉麟嘴上謙虛,但臉上的表情卻很欣尉,他最近因爲和曾國荃不和,都很久沒見曾國藩了。
“雪帥,我冒昧問一句,當年令堂是因爲你和那位梅姑的八字不合,所以纔不準你們百年之好嗎?”
“唉——”彭玉麟搖頭長嘆,表示默認。
曾紀澤哼了一聲,譏諷道:“所謂生辰八字之配,本是愚昧迷信之說,滿人掌控華夏兩百餘年,沒能教化民心,開啓民智,卻將人們禁錮得越發愚昧。也難怪與外夷屢戰屢敗,割地賠款。”
彭玉麟神色頓爲一變,曾紀澤這一番話直教他痛徹心扉。
曾紀澤繼續說道:“我聽聞歐洲列強,數百年前,教會掌控國家,民衆同樣愚不可及。而後文藝復興,革命如燎原之火襲捲歐羅巴,民智從此大開。譬如英吉利,從野蠻之國一躍成爲世界第一強國,堅船利炮過處,盡成其殖民之地。乃至如今,視我中華爲野蠻之邦。”
彭玉麟的神色越發的凝重,複雜的眼神,表明他陷入了深深思考。
“洋人之國,四處開礦鍊鐵,造槍造炮。而我們開礦之時,鄉紳卻百般阻撓,說什麼挖斷了他們祖家的風水。洋人造輪船,日行千里,而我們卻認爲人家是奇技淫巧,欲毀之而後快。洋人興教育,而我們只抱四書五經,聖人之言,窮畢生之精力,鑽研八股,到頭來,在人家的堅船利炮面前不堪一擊。這又是誰之過?”
彭玉麟乃晚清中興四大名臣之一,亦是洋務運動的推行先驅,生平嫉惡如仇。鐵面無私,曾紀澤的字字句句所指,他如何能不知,他嘆了一口氣,道:“國家兵災天禍接連不斷。百姓食不裹腹,家破人亡者不計其數,而各級官吏們卻貪婪無厭,奢侈無度,爲之奈何?”
曾紀澤道:“不去做怎麼知道改變不了?我們至少可以讓江南變富強。”
彭玉麟道:“大公子,不瞞你說,先前我亦暗向老師過自立,卻被老師委婉推過。”
王闓運這時趁機道:“爲天下蒼生,當此變革之際,自當用霹靂手段,行菩薩心腸。”
曾紀澤拿出一把匕首,狠狠甩向屏風上的地圖,正中“京師”二字。
“就爲蒼生二字,赴湯蹈火,我彭玉麟都隨你去了。”彭玉麟是個開明的人,答應了曾紀澤。
曾紀澤長舒一口氣,有了湘軍水師相助,下一步的事情就好辦多了,他舉起了手掌,道:“從今日起,你我便是同一條船上的人。”
曾紀澤說得是熱血,義無反顧之心,盡寫臉上。彭玉麟犀利的目光正視他良久,而後,他揮出了手,擊掌爲誓,決無反悔。
在相繼得到曾國荃、彭玉麟的支持之後,曾紀澤又馬不停蹄,和王闓運等人趕往了鮑超的軍營。這時淮軍在掃尾,湘軍的戰事基本上已經結束。
鮑超雖然沒啥文化,大字不認識幾個,但他是曾國藩手下的第一名將,若論及起來,其實比彭玉麟還要忠於曾國藩,因爲曾國藩曾經給鮑超雪中送炭,但曾紀澤還得百分之百分確認一下,因爲鮑超畢竟是猛將。
不過,不出曾紀澤所料,這位好色好賭的湘軍名將,遠比曾國荃和彭玉麟好說服。當曾紀澤還在委婉的試圖將他的計劃慢慢道出時,鮑超卻從位子上一躍而起,騰地拔出了配刀,將那案桌地一角生生劈斷一角,吼道:“清廷無能,辦事不公,老子早就想反他孃的了,大公子你不用說了,只要能扶曾帥當皇帝,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老鮑都跟你去,哪個敢反對,老子就像砍桌子一樣砍下他的狗頭。“
鮑超很是激動,他剛纔拔刀那一瞬間。曾紀澤還以爲他是要砍自己,着實是嚇了一跳。但見鮑超一番慷慨之言後,曾紀澤卻纔鬆了一口氣,他拍着鮑超地肩道:“鮑兄,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將來如果北伐,這先鋒之任,放眼湘軍,除了你誰還能擔當。”
鮑超很是自得,又抱怨道:“當我就跟曾帥說過,給老子五千騎兵,老子一個月之內就能打到北京,輪了慈禧那老孃們,可曾帥當場就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真是的,在女人底下當官,做裙下之臣,多沒有意思。”
曾紀澤笑道:“其實啊,我相信他老人家未必沒有這心思,只是他的顧慮太多了吧,所以我等纔要識他心思,從旁推他一把。現在我們要錢有錢,要槍炮有槍炮,時機成熟了。”
鮑超嘴一歪,不屑道:“我都不明白滌帥他老人家有啥好顧慮的,有龍椅坐傻子纔不當皇帝,只要他老人家一聲號令,咱湘軍揮師北上,就八旗和綠營那幫飯桶,殺他們還不跟切蘿蔔白菜似的。”
鮑超的脾氣很火烈,連言及曾國藩也是也是頗爲不遜,不過曾紀澤卻不以爲怪,正是鮑超這種心裡有什麼便說什麼的人才比較可靠,而李鴻章那種嘴上慷慨激昂,私下卻愛暗使手段的人,才難以信任。
當然,曾紀澤這時又檢討了下自己,似乎自己也有那麼點言行不一。不過古往今來。成大事者都是不拘小節,又有幾個不是表面冠冕堂皇而底下心狠手辣,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特別是成帝業者,如漢高祖劉邦,如唐太宗李世民,如明太祖朱元璋,哪個不是無所不用其極,才終成霸業。
“父親是一代儒學大家,你也知道,這人讀書要是讀多了,做起事來難免有些迂腐。不過我相信,一旦咱們強行勸進,父親必順水推舟,到時老鮑你可就是開國大功臣,何等榮耀啊。”曾紀澤替他父親打圓場,順道以利誘惑一鮑超。
鮑超兩眼放光,眼珠子轉了一轉,笑眯眯地說道:“我做開國功臣算什麼呀,要是曾帥當了皇帝,大公子你可就是太子爺了,那纔是真正榮耀。”說着行跪拜之禮,口中道:“臣鮑超叩見太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
“行啦,別取笑我了。”曾紀澤一把將鮑超扶起,不以爲然地說道:“什麼太子不太子的。只要能將父親扶上大位,能讓老鮑你們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們享盡榮華富貴,我就心滿意足了,你下去準備吧,聽我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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