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邪堡的大門口一共停了三輛馬車。三輛馬車皆裝飾的十分典雅豪華，金碧輝煌的車篷，織錦布匹圍成的車身，還有上好的硬鐵鑲嵌而成的車轍。拉車的馬兒清一色的烏黑，高昂起頭顱，眼睛炯炯有神，就好像背後拉着的是它們親爹媽一樣。
我黑着臉看向旁邊一身彩裙飄飄的雲笙，問道：“你們是打算把瓊琚那小子扮成馬伕偷運進寒熄堡裡嗎？”
“是侍從，不是馬伕。”雲笙眼睛盯住來來往往搬運東西的僕從，我能看出她有些緊張，她甚至都沒有低頭看我一眼！“瓊琚對馬的事一點都不瞭解，將他扮作馬伕肯定會露餡。”她喃喃道：“可是侍從也不是那麼好當的，要隨時守在主人的跟前，有什麼風吹草動都得去查看，這樣他還怎麼得空去查探秘密呢？”
“也許他能混到叵虯身邊去呢，”我煩躁的道：“他本事不是很大麼？那就讓他呆在危險之源好了！”
雲笙這時終於注意到了我。“那你到底是希望他好呢？還是希望他早點死了算了？”她挑起一邊眉毛，打量着我。“要是他去了塞王身邊，十有八九會被認出來。叵虯上次被他羞辱的那麼慘，這回萬一被認出來了，他就算是有十條命，也活不到回來了。”
“瑜玖是個殘廢，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他又怎麼可能被認成是我呢？”我沒好氣的反駁道。
“那是你自己那樣以爲。就算是他不被認成你，可是你們倆相似的容貌，一模一樣的藍眼睛，很難讓人不去懷疑你們有什麼特殊的關係。如果叵虯只是單純想找人來泄憤，那一個有着相似容貌的侍從絕對是不二人選。”
聽完後我噎了一口氣，半晌才能出聲咕噥道：“這個變態！”
“噓！快看，他們出來了……”雲笙拍了我一把，我趕緊將頭探出牆外。只見有浩浩蕩蕩的二三十人從旁邊的一間房舍裡魚貫而出，身着各種各樣的服裝，我能認出有侍從，侍婢，看守，廚子，還有燒爐工。可是無論從哪邊仔細掃過那一張張臉，都找不到瓊琚的影子。我擡頭看了一眼雲笙，她也是一副疑惑詫異的表情，看來還不如我。
奇怪，這小子躲到哪裡去了？難道藏進了馬車？這也不是沒有可能，我摸着下巴琢磨到，他長得本就瘦，要是團成一團的話……正在認真地思考，雲笙又突然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力道之大，把我的手指和下巴都撞得生疼。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人羣中一個不顯眼的位置上，一個跛足，駝背，老氣橫秋，皮膚皺皺巴巴，還瞎了一隻眼的小老頭模樣的人正朝我們所在的方向眨巴着他的那隻好眼，那模樣，活像一隻鼓起眼泡的癩蛤蟆！只是，那慧黠的笑，那纖瘦的身形……我一拍大腿，居然是瓊琚！
雲笙趕緊用手堵住了我的嘴，我擡起頭不滿的看了她一眼，她衝我笑了笑，用口型道：“我怕你一不小心喊出來……”我擡起手把她的手掰開，瞪眼道：“我瑜玖是那麼蠢的人麼？”
雲笙不答話，又朝外張望，我也趕緊湊了上去。人羣已經開始移動了，馬車上放滿了要送到寒熄堡裡去的珠寶金銀和藥材，其他要入堡的僕從都跟在沉重的馬車後，十分緩慢的向前移動着。
送走了瓊琚，我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雲笙狐疑的看了我一眼，問道：“你可是想起了什麼？”我又摸了摸下巴，十分高深莫測地道：“其實世界上是有易容術這種東西的，而且看來我弟弟學的還真不賴！”
雲笙翻了個白眼，沒有搭理我就徑直走掉了。
今晚的湯不論再好喝，味道也總覺得有些怪怪的。我看向雲笙，她一晚上都在走神，連湯勺掉在了地上都沒有發覺。
“你有沒有覺得今晚的湯味道怪怪的？雲笙突然回過神來問我道。
我點點頭。
“怎麼會這樣呢？”她皺了皺眉。
我嘆了口氣：“因爲我弟弟不在了……”雲深悵然若失的望了望她身旁那個空空的位置，整個晚上都沒有再說什麼。
這些天來我們三人總在一處談天，吃飯，喝茶，賞雪，如今突然少了一個，還真的讓人一時間無法適應。我懊惱的望向西邊寒熄堡的方向，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從前我惱他，怒他，煩他，厭他的時候他總是在我眼前冤魂不散似得晃盪個沒完，如今我終於決定愛他，護他，做他的好哥哥的時候他卻突然間離開了我。有時候想一想，人生這種事竟是十分的離奇，它將一切不可能發生的事變成可能，又將一切不符合邏輯的事變成現實。就比如說，塞族歷史上最年輕的不敗祭司居然是個女的，而且還是個貌美如花，沉魚落雁的小姑娘！這得讓多少高壯如牛的大老爺們兒汗顏吶？我看向站在遠處採擷冬梅花瓣的錦衣身影。
扮作女兒身的雲笙明顯比從前要快樂許多，她像一朵花的幽靈似的動作輕巧，翻舞翩躚。無論那朵梅花枝是長在最高處，還是詭異的扭曲在深深的荊棘叢裡，她都能毫不費力的採到她心儀的那一朵。如果說長在最高枝頭，那簇迎天而綻，不畏風霜刀劍的白梅是她最愛的花，那麼誰家的公子，又能成爲她最愛的人呢？這個問題真是教人有些煞費腦筋。
***
今日晚間，我正在和雲笙一起享用今日的晚宴的時候，好久都未曾露面的破部城督筠停突然造訪了穆柯樓。她披着一件深灰色的斗篷，遮住了大半個額頭，鼻子嘴脣因爲在雪地裡長時間疾行的緣故被凍得發紅。她自斗篷下伸出透着寒氣的雙手，手裡拿着一封羊皮紙做成的包裹信，眼睛裡放出明晃晃的光芒，輕聲對我道：“王子，寒熄堡傳的信兒，霰王他有消息了……”
我差點沒讓剛剛喝下去的那口湯嗆到，劈手奪過了那封包裹。打開來看裡面有一封短箋，短箋上寫着一句十分簡短的話：“父王安好，勿念。”一看就知道是瓊琚那小子寫的，連多一句話都不肯跟我解釋。袋子裡還是沉甸甸的，我探手進去一摸，原來是霰王時常拿在手裡把玩的兩顆琉璃珠子中的一顆。我拿着那顆在燭光下熠熠閃爍五彩光華的圓球，一時萬千情緒皆一齊涌上了心頭。
那夜我徹底失眠，躺在牀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腦子裡總是不斷閃現小時候在霰王城裡時的種種情景。半夜時分雲笙悄悄跑過來叫我起牀，於是我就打着哈欠滾着輪椅與雲笙一起來到了穆柯樓外的露臺上。時值冬季，夜裡天又異常寒冷，不一會兒我的睡意就完全消失了。
雲笙擡起頭仰望着天際的繁星，那些明亮的寶石一樣的東西在暗黑色天幕上似乎是在眨動着睏倦的雙眼，天冥高的厲害，看不多一會兒脖子就會發酸，可是雲笙卻一直沒有低下頭來。後來在我又快再度有了睡意之時，雲笙終於開了口。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母親，”她道，聲音在淒寒安靜的夜風中顯得異常清晰，“我一出生她就死了，父王下令焚燬了一切關於她的畫像，所以我從來也不知道她到底長什麼樣子。別人都說我的母親如何美麗，如何溫柔，如何堅強，可是在我的眼裡，所有關於她的一切卻比這寒夜中的空氣還要稀薄。她永遠是一個沒有具象的影子，一個太過於模糊的輪廓，這一切對大多數人來說也許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但是在我心裡，卻一直能感到她一直是與我同在的。”
“她就像是這繁星，是院子裡的白梅，是吹刮過城堡的風，她什麼也不是，但卻無處不在。我在睡夢中都可以感覺到她的眼睛在注視着我，她的心在全心全意的愛着我，所以我從來都沒有害怕過苦痛和磨難。小時候跟着教習師傅學習劍術，就算是每天都摔得一身是傷，我也從來沒有喊過一聲痛，因爲我知道，有個人一定會比我更痛。她用盡生命的代價換來了我的出世，她怎麼可能不用盡全力愛護我呢？”
雲笙微微垂下了頭，我能看到她眼中瑩潤的點點淚花，在寒風中被一點一點的吹盡，我想替她擦去，可是一直沒有鼓起勇氣伸手。雲笙對着夜空笑了笑，那笑容本身就像是一幅哀傷的圖畫。
“我也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大多數兄弟，他們大多在我記事以前就死在了亡祭禮上。他們或許是我血親的哥哥，但我卻從來都不曾哪怕是握一握他們的手掌，躲在他們的懷裡尋求哪怕半刻的安慰。我唯一見過的最小的哥哥，樊，在我的記憶裡他每日除了在父王的注視下練劍，根本就沒有機會和時間同我說話。但是後來他也死了，也死在這麼一個冬天，那時候天上降下來的大雪，在楓邪堡的人眼裡看來，是血紅色的。”
她擡起眸子看我，嘴角有殘留的苦澀笑意。她靜靜的蹲下來，手指擱在我的膝蓋上，堅定的道：“我說了這麼多，其實只是想告訴你，我很理解你此時此刻的心情，如果你覺得難受，可以說出來，我們可以共同承擔。”
我擡起袖子裝作不經意的抹了一把沁出眼角的淚，笑道：“雲笙你安慰人的點子真是糟透了。照你這麼個悲情法，所有被你安慰的人不率先大哭個三百回合都對不起這感人的環境……”
雲笙在我的腿上狠狠的捏了一把，捏完才反應過來我的腿是沒有知覺的。在她企圖再次染指我的胳膊之前，我一把將她抱在了懷裡，下巴抵着她的肩膀低聲呢喃道：“我知道錯了，放過我好不好，你下手真的很疼的……”她一把將我推開，怒瞪了我一眼後，喊道：“回去睡覺！”然後就撇下我自己回屋裡去了。
那一夜的星光，真的十分漂亮。就在我淺淺笑，也推動輪椅想要回去睡覺時，突然感到喉嚨裡傳來一陣腥甜，我拿手抹了一把，居然抹出一袖殷紅的血來。還沒有反應過來爲何，我就已經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
醒來時我的屋子牀前全部都聚滿了人：雲笙，筠停，破王，提着藥箱的老嫗，還有很多我不熟悉的面孔，都一一聚集在我牀頭，面色凝重。
我搖了搖昏沉的腦袋，不滿的想到，這些人總是這麼愛大驚小怪，不就是累極了吐口血又昏倒了嗎？誰還沒有個虛弱的時候？我擺擺手示意雲笙我已經沒事了，她卻一把揪住我的袖子，皺眉道：“你到底是怎麼搞的？一聲不吭就在我身後暈倒了。這樣很讓人擔心的知不知道？你要一直這個樣子下去，我還怎能放心離開？”
“什麼？你要走？去哪裡？”我顧不上昏沉的頭顱，反手抓住她的衣服問道，語氣裡有我沒有預料到的急切，一屋子人都扭過頭來看着我。雲笙一邊將我的手掰開，一邊小聲說道：“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說，現在有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要你知道，你先把手放開。”
我不情不願的放開了手，沒好氣的道：“又是什麼事？天塌了不成？”
這次開口的卻是破王。他的手背在身後，花白的鬍子下嘴脣一抖一抖的，面上表情極其嚴肅：“瑜玖，今天早晨寒熄堡那邊又來信兒了。說是塞王同意將霰王城歸還霰王，可是條件是，老的霰王必須退位，將尊王的位置讓給他的繼承人，也就是你……”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我突然又感到一陣暈眩，是幸福來得太快了麼？我一直期盼能有一天風風光光的坐上霰王的寶座，成爲睥睨衆生的一代尊王，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實現了……可是……“瓊琚呢？”我冷不丁的問道：“塞王沒有說瓊琚要怎麼樣麼？”雲笙用一種你是暈壞腦袋了吧的無奈神情看着我，回道：“塞王根本就不知道還有瓊琚這麼個人，你忘了嗎？”
“沒有？”我嘟囔了一聲，恍然間纔想起來這回事，看來真的是太激動以至於把什麼事都給忘了……
破王有些擔憂的看了我們一眼，又繼續說道：“塞王要你和霰王三日後一齊到寒熄堡裡去，他要親自主持禪位大典，然後再親手將霰王城的城璽交到你的手上……”
“然後呢？”我見破王欲言又止，忍不住催促道。
“王子自己的意思呢？”他不答反問道：“你是去，還是不去呢？”
“當然要去，”我一把掀開被子坐起身來，“上次瓊琚好容易才洗涮乾淨我們霰部的冤屈，我當然要回去，將屬於我們的地方要回來！”
“那若是這裡面有什麼陰謀呢？”筠停皺起眉頭來問道。
“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我們是正義的那一方，難道害怕他們反了天不成麼？”我輕蔑的反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