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後面的車上,三枝正怏怏地躺在車中簡易小塌上。
她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一隻腿被包了一層又一層。坐在她對面的侍女正在收拾多餘的綁帶,嘖嘖嘴說:“你也是好福氣。要不是你認得那位小娘子,你這條腿可就殘廢了。”
三枝驚惶地看了她一眼,卻並不應聲。只當沒有聽見似的。
她是在害怕,怕這些人是在套她的話呢。自從有個叫阿心的侍女來問有沒有一個叫三枝的,又問她認不認得一個劉家的小娘子之後,她就一個字都不肯多說了。
侍女見她不吱聲,也不在意,不再打聽她和劉小花的事,而是說:“我瞧着,她到真是個捨得下本錢的。爲了在公子面前立功討賞錢,連命也不要了。貪財到這種地步。”
三枝忍不住說:“你不要胡說八道。你又不認識她。”
“也是,你跟她是同伴,肯定是比我要清楚得多……”侍女掩嘴,親切地抓住她的手輕輕搖了搖“好妹妹,看在我伺候你一場的份上,快跟我講講罷……”
三枝卻立刻就移開視線不看她,還默默把手抽了出來。
侍女也不以爲然,彷彿一點也看不出她冷淡,神神秘秘地同她說:“不怕告訴你,我未來的夫婿是公子的近身鐵衛,他說啊,今天若不是你那個同鄉,我們恐怕就凶多吉少,連公子都命懸一線。公子看中了她還說,要讓她在府中伺候呢。我思量着,你們既然是同鄉,關係這樣好,只要你跟她說,她也一定會爲你向公子救個情面,也讓你到府裡做工的。”
侍女說着,像是無意拂了拂袖子“想來,公子也不會叫你做什麼,你那同伴畢竟是我們府上的救命恩人,他又那麼喜歡你的同伴。你以後進了我們公子府上,有着她照應,就是享福的時候啦。”
侍女身上的布料對於外頭的人來說並不算好的。可是,三枝這種從山裡剛出來的小丫頭,見過什麼呢?就算是粗布衣裳,在三枝看來都是了不得的好衣裳,何況是這種明晃晃的綢緞。她真不敢相信,會有人家裡連下人都穿這麼好的衣裳,還戴着金銀首飾。看着侍女,一陣陣的眼熱。視線在她的鐲子和衣料上流連不捨。發現侍女看着自已,連忙心虛地移開視線。
侍女掩嘴笑“你喜歡這個?”立刻就握住她的手,將鐲子擼到她手上,爽快地說“我們相識也是場緣份,既然你喜歡,這個便送給你了。你也別不好意思,這點東西我還是送得起的。”
三枝死死盯着那個鐲子,這,這是金的嗎?!上面的石頭不知道是什麼材質的,寶氣氤氳。她連銀錢都沒有見過,更別說摸一摸金子與寶石了。現在,這樣的鐲子就在她的手腕上?她不可置信地伸手摸一摸,是真的在她手腕上!
侍女被她這動作逗得笑起來:“噗,我的好妹妹,你現在看着這些東西是大好的。可以後恐怕還要嫌我送禮送得寒酸呢。我送你這個也只是一片心意,禮輕,情誼重。像我這樣的,在府裡只是下等的奴婢,再拿不出好的來了。不像妹妹時運好,以後進了府,肯定是要做上等的丫頭。那時候,我要是再叫你一聲妹妹,你可千萬不要嫌棄我不理會兒呀。有了好事,也萬萬記得我幾分。”
三枝愣愣地看着着鐲子,摸來摸去半天,迷離的目光,彷彿是身在美夢之中。
可是突然,她想到什麼神色一變,立刻就將那鐲子摘下來,非常強硬地塞回侍女手裡,好像人家套在她手上的不是金鐲子,而是毒蛇一樣。侍女接得不及時,鐲子一下就掉到了地上。
侍女萬萬沒想到她突然有這個舉動,怔了一下,將鐲子拾起來,便作態惱道“難道妹妹你看不起我?”
三枝搖頭“不是的。”飛快地瞄了她一眼,就立刻目光躲閃地盯着別處,不再看過去。
侍女有些惱羞。但這種情緒也只是一閃而過,立刻就又重新滿面笑容“是不是我突然送你東西,嚇着你了?”
三枝不吱聲。
“實在對不住。我在下等呆了許多年,太想跟上等的搭上腔纔會這樣。”侍女一臉羞愧。
“你怎麼知道我能做上等。”三枝猶豫地問。
“這……”侍女一怔,隨後表情又變得十分自然“都說了,你同鄉小姐妹是我們府上公子的救命恩人。做你要做上等,只要好好求求她,還不是她一句話的事嗎?到時候,不說是你了,就是你們村子裡的人,都要跟着她沾光。全過上好日子呢。”
三枝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說什麼。
侍女嘆息着說:“我們這些做下等奴婢,一個月才一兩銀子。比不上那些上等的。”
一兩銀子!
幾百個大錢,纔是一兩銀子。在村子裡得洗多少果子,少多久,纔有十個大錢,更別說幾百個了。
而這一兩銀子還只是下等奴婢的月錢。
三枝咬着嘴脣。垂眸不說話。
侍女裝模做樣地嘆氣道“可就是不知道她會不會顧着你們。萬一你去找她,說不定她會故意推託呢。你年紀小心思單純,不知道這世上許多人心思壞着呢,生怕別人沾了自已的光。”
“阿花人最好的!”三枝立刻反駁。
“噗。就說你爲人單純善良了。”侍女掩嘴笑“你就沒有聽過,能共患難,卻不能同富貴的先例?這患難時,人與人啊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離不開誰。可若是其中一個富貴了起來,可真就是此一時彼一時了。她以前是好的,但現在不同了啊。”說着,表情十分的同意,看着三枝“說不定,她不肯答應讓你進府裡做工呢。”
“你不要胡說!她爲什麼不答應?”三枝惱道“你就會胡說八道。”
侍女一笑,卻不明說,只是上下打量她:“那誰知道呢。”
三枝緊緊抿着嘴,又不肯說話了。
“其實,不如這樣。只要你把這做工的契約簽了。她就是不願意你在府裡沾她的光,也不行了。”說着從懷裡拿出一張寫了字的紙來“這人啊,最要臉皮。你若是在都在這裡了,她是你的同鄉怎麼能不照應你呢?”
三枝只是飛快地瞄了一眼那張紙,就再也不看過去了。
“只要在這張紙上畫了押,你就算是承接了我家公子府中的工,到時候每個月幾十輛銀子都還是少的呢。”侍女把契約放到她面前,十分感嘆的樣子“你實在是運氣好極了。”說完隨手便將紅泥也拿出來,伸到三枝面前“按吧。”一副不甘願讓她佔這樣的好事,卻不得不接受現實的頹廢樣。
三枝卻不動。
“你這是怎麼的?”侍女不悅了。臉一下子便沉了一下“方纔我與你好聲好氣說了半天,你不理會我也就算了,頂多就是看不起我罷了。可現在,你竟然連我家公子的吩咐都不理會?這張契約已經是公子對你的大恩大德了。你如何敢不理不睬!”
可三枝還是不說話。她雙手緊緊抓住塌上的被褥,鼻翼微微張動,顯得情緒非常不平靜,看得出她是十分敬畏侍女口中的‘公子’,可她就是不肯伸手去按指印。
侍女也終於不耐煩了。她是帶哄帶騙,可竟然一點用都沒有“你未免也太不識好歹了吧。你可知道我們公子是什麼人!”
三枝這時候終於開口了“我……我不識字。不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
侍女氣道:“我不是跟你講了嗎?就是簽了就能進府上做工的。”
“我不認識字。”三枝卻翻來覆去還是這句話。
“難道公子寫這契約會騙你什麼嗎?!行了,你不用多說。我現在便去回過公子。公子本是好意,你到不領情。”侍女冷笑語氣一下子便凌厲起來。
三枝十分惶恐。卻緊緊咬着嘴脣。不肯低頭。
侍女氣得轟一下站起來正要說話,這時候,馬車停了。
三枝立刻忍疼從塌上爬起來“我去見阿花。”
侍女愣了一下,連忙攔住她,臉上的怒意不再,反倒陪笑說:“你看看你,我只是與你玩笑,你不會真當我生氣了吧。這做不做工的事,本來就是你情我願的。你不願意還不就算了嗎。我就是替你心急,覺得你放棄了大好的機會。行,你不想籤,現在就先不籤。你腿沒好,還是不要隨意走動爲妙。萬一到時候留個殘疾,可不好看。”
三枝低着頭,固執地說:“我要見阿花。”
侍女臉上已是十分的不耐,忍道:“你的同伴此時說不定在我家公子身邊服侍呢,你也見不到她的。你以爲她像你啊,連好歹都分不清。我看着以後,你同伴吃香喝辣,你也只有看着的份。”伸手將三枝按回塌上,想強行讓她繼續躺着。
“我要見阿花。”三枝翻來覆去的話又變成這句。她說着一把就推開侍女,重新坐了起來。自已扶着車壁就向外走。
那侍女哪有她的力氣大,被推得一就摔了個屁蹲。厲聲道“你!”
“阿花。”三枝卻突然驚喜地叫道“我聽見阿花說話了。”理也不理她,就把車簾子打開。可看到了遠遠那個陌生的貴女模樣女子愣住。
待女把要罵的話嚥了下去,皺眉順着她的視線看去。見到一位妙齡少女正端端站在族廟外的雪中,一身暖衣襯得她眉目如畫。哪裡像是跟三枝這種人一路的,不可置信道:“那個就是你同伴?你們真是一個村的?”侍女也不過是聽領頭的侍女吩咐做事,沒見過劉小花。
三枝也是同樣的震驚。她盯着那個遠遠的身影沒說話。
侍女看着轉念笑說:“你瞧見了吧。你同伴可比你聰明得多了。不像你,不知好歹。”
族廟門前,劉小花那一聲斷喝,那麼遠的三枝都聽到了,站在族廟門口的大和尚和護衛自然都聽見了,立刻就扭頭向劉小花那邊看過去。
大和尚完全沒能認出劉小花來。
畢竟她一身華服,身後還有侍女相伴,完全是貴女的樣子。所以他沒能把這位錦衣小娘子,跟之前那個篷頭垢面的村姑聯繫在一起。於是看也不敢多看她一眼,就立刻低頭躬身,不敢直視,怕衝撞了貴人。
阿心見劉小花下車了,連忙也跟着下來,但卻並沒有多話,只是不解地看看劉小花又看看那個和尚。
“這個人犯了什麼錯?”劉小花問。
大和尚稟道:“他犯了偷竊之罪……”說着說着突然停下,分明是覺得劉小花的聲音十分耳熟,擡頭向她看過去。
他這樣的人,目光毒辣,立刻就分辨清楚自已面前所謂的貴女是那個村姑,雖然驚愕,但眼中的怨毒一閃而過,隨後若無其事,說:“他與同村人合謀,偷竊了廟裡的財物,別人跑了,他卻被抓住了。照着族中的規矩,犯了偷竊之罪,是要打斷手腳的。所以他纔會這副污濁的樣子。”
又笑對劉小花說“不知道小娘子與六公子在路上,有沒有遇見兩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如果遇見了,還請告知一二,那兩個女子便是他的同謀。就算找不到她們,明日一大早我們也會讓族中出面,通報她們的家人。讓她們的家人前來替她們受刑。養不教,都是家長的過錯。”
阿心並沒有多想,她看了看躺在地上全身是血的身影,好奇插口問:“他偷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竟然要打斷手腳?”
“並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不過我劉氏從來注重門風。只要是偷竊,便是品性有虧,不分所偷物品貴賤,都得打斷手腳。劉家容不得這種齷齪之輩。”
大和尚十分自得。一隻渾濁的獨眼,盯着劉小花,口中還在說着:“其實打斷手腳已經是輕的,先前有人因爲偷竊一張餅,而被族人用石頭活活砸死的。”
又問劉小花:“不知道小娘子,路上可曾瞧見兩個女子呀?”目光如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