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招工處出來,林蔓徑直去了火車站。
六十年代,火車站大多是一個城市的樞紐,上海也不例外。車來車往,數不盡出城的人和進城的人在這裡交匯,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推開蜂擁的人羣,林蔓擠到售票窗前,遞上介紹信和錢:“7月26號,去江城,硬臥。”
“硬臥沒有了,只有硬座。”窗口裡坐了一個女售票員,穿藏藍工衣戴灰色套袖,說話的聲音機械而冷漠。
“那就硬座。”林蔓沒多計較,六十年代硬臥票買不到是常事,有不少人和她一樣,得熬個三五天才能到目的地。
一張兩指寬的火車票從窗口丟出。林蔓收起票,坐公車回了梧桐裡。
白秀萍得知林蔓買好了票,明白外孫女離開在即,心裡非常不捨。她忙去供銷社買了兩塊榨菜疙瘩,切碎了和肉末炒香,好讓林蔓乘車時有下飯的小菜。
林蔓爬上閣樓收拾行李。
她的腦海裡,棺材一直停在原處。想起答應給魏小雨的大白兔奶糖,她決意再試試這能當空間用的棺材。
她閉目凝神,對着棺材說想要大白兔奶糖。糖沒有馬上出現,和上次相比,足足晚了三天。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糖忽的從棺材裡冒出來。滿滿的五大包,除了糖紙包裝不同以外,味道形狀,和眼前年代的大白兔奶糖一般無二,沒有任何區別。
星期日吃過了早餐後,林蔓裝了一半糖進挎包,打算趁着魏局這天休息在家,送去給魏小雨。
“今天我要去看個朋友,中午不回來吃飯了。”林蔓留了剩下一半糖給白秀萍。大摞的奶糖被包在書紙裡,和店裡買來的一樣。
“哎呀,怎麼又花這些冤枉錢。窮家富路,儂該多留些給自己嘛。”白秀萍皺了下眉,塞了大部分的糖回林蔓的行李,只象徵性地留下了少部分。
何梅在旁笑道:“媽,小蔓這是孝敬您吶。”
白秀萍欣慰地笑,看林蔓的眼神中更多添了慈愛。
“張振業,不就是120塊錢嘛,我可給你家生了兒子,拿這些算什麼?”裡間屋驀地傳來宋招娣的哭鬧聲。
“哼,你說的倒輕鬆,家裡就這麼點錢,你都拿去了,那家裡吃什麼?用什麼?”張振業冷笑。
林蔓、白秀萍、何梅正在外間屋說話,冷不防地聽見張振業和宋招娣的爭吵,白秀萍忙起身去看。
“媽,別管他們,宋招娣也太過分了,爲了給她弟弟湊錢疏通關係,連兒子都不顧,那錢裡可有輝輝的學費呢!”何梅拉住了白秀萍。
白秀萍無奈地搖頭:“這事招娣做的是不對,怎麼能招呼都不打,就直接拿了錢去。”
林蔓不明就裡,問何梅到底怎麼回事。何梅只三言兩語,便將事情說了個大概。
原來,宋招娣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門路,說花上一筆錢,可以調劑她弟弟宋向陽去做技術工,坐辦公室的那種。爲了湊這筆錢,老宋家砸鍋賣鐵,宋招娣更是包攬了鉅款裡的大部分。
張振業始終被矇在鼓裡。直到近日,他拿錢去交水電費,看見鐵盒子裡的積蓄不翼而飛,才驚愕地發現錢已被妻子用掉了。
白秀萍沒法不管張振業和宋招娣,執意進屋勸和。
將來日子還要往下過,怎麼能任由他們吵地不可開交。
“別吵啦,有什麼事好好說。”白秀萍厲聲發話。
何梅見婆婆開口了,不好意思接着看熱鬧,便也跟着附和道:“是啊,吵架多傷感情啊,有困難講出來,大家一起想辦法解決。”
張振業懶得再與宋招娣理論,黑臉奪門而出。臨走前,他冷冷地說道:“以後錢上面,我們各管各的。反正你的工資一直在貼你弟弟,我也不指望。但是我的錢,你再別想要了。”
聽到重重的一聲摔門聲響,宋招娣委屈地眼圈泛紅。
宋向陽可是她親弟弟,他有出息了,那身爲姐夫的張振業不也跟着臉上沾光?
宋招娣怎麼都想不明白,張振業爲什麼會氣得這樣厲害。
魏小雨住在毗鄰上海的臨仙市。該市經濟不算髮達,但軍事地位尤其重要。
林蔓乘的客車到達臨仙市時,已過了正午。照着魏小雨給的地址,她找到了一處部隊大院。
站崗的小兵攔住了林蔓去路,問清她要找的人後,非要魏小雨親自來接,才能放她進去。
魏小雨接到門崗電話,愣了一下,一時想不起林蔓是誰。
她走出家屬院,當快要到大門時,停駐了腳步,向門外的人張望。
明媚的陽光下,一個俏生生的姑娘站在門外,穿粉色襯衫和白色的過膝百褶裙,圓潤的鵝蛋臉龐上,有一雙月牙樣兒的眼,笑意盈盈。
魏小雨恍然大悟,這不是在三陽南貨店碰到的女孩兒嗎?
“原來是你啊!”魏小雨腳步加快,眨眼走到林蔓近旁。
林蔓拿出包裡的大白兔奶糖,在魏小雨的眼前晃了晃,笑說:“答應你的,我帶來了。”
魏小雨眼睛一亮,興奮地接過了糖:“你真有辦法,怎麼弄到的,不是上海都沒貨了嗎?”
隨手從紙包裡拿出一粒糖,魏小雨左看右看,包裝真漂亮,從來沒見過的樣式。
林蔓回道:“這是外貿品,專門出口的,和店裡賣的不一樣,我託了些關係才弄到。”
“費了不少錢票,多少,我還你。”魏小雨大大地舒了口氣,近些日子,她一直爲買不到糖的事發愁。
一個她的文工團戰友將被調去三線,那人沒有別的期望,就想帶些大白兔奶糖走,說是要記得甜的味道,好能更容易熬過三線的種種艱苦。爲了滿足她這個願望,魏小雨跑遍了上海的每個副食品店,愣是一粒也沒有買到。
“錢倒不多,就是費了不少票。我除了花了五張糖票,還用了兩張工業券和一張自行車券。”林蔓深知不能一分錢不要,那樣的話,功利性就太明顯了,魏小雨會因此懷疑她另有目的。
魏小雨一面心算,一面喃喃道:“不貴不貴,糖票工業券我手裡就有,至於自行車券,雖然難辦些,但也不是沒有法子。”
說話間,魏小雨拉着林蔓進了大門,直奔保衛部後的家屬大院。
家屬大院有四五座大樓。清一色的青磚灰瓦,紅漆木質玻璃窗。
大樓前的空地上,玩耍的孩子們三五成羣。女孩兒們在跳橡皮筋、踢毽子、跳房子。男孩兒有的拿着木槍互相追逐,有的在炫耀自己從靶場撿回來的子彈殼兒,享受着來自於小夥伴們的羨慕和崇拜。
魏小雨把林蔓帶回了家。她家是四居室的一間大房。據她說,本來上面分了一個獨立的小院,但被她父親以不多佔用國家資源爲由,給主動退了。
魏母熱情地接待了林蔓。
林蔓甜甜地一聲“魏嬸”,哄得魏母心花怒放,直說林蔓太討人喜歡了。
聽了林蔓幫忙買糖的事,魏母對林蔓的好感又多加了幾分,趕忙出門向管後勤的幹部家屬借來了自行車券,和着其他的糖票工業券還給林蔓。
“以後常來坐,當自己家一樣。”魏母慈愛地笑。
魏小雨也喜歡林蔓,在旁附和道:“是啊,上海來這裡還方便?”
林蔓淡淡地笑:“我就要去江城了,恐怕將來很難有機會來。”
“江城,那可是個苦地方啊,最冷的時候零下四十幾度,爲什麼你要去那裡?”魏小雨感到不解,從林蔓的裝束來看,應該家境不錯啊,不像是那些爲了高工資而去的人。那些人多沒得選,要麼想多掙錢貼補家裡,要麼出身不好,希望藉此改變階級……
“江城,”魏母隱約覺得熟悉,“就是王倩倩被分去的地方?”
魏小雨點頭:“沒錯,就是那裡。”
魏母搖頭:“真是作孽啊,你王嬸也太偏心了,就算不是親生閨女,也不能讓人家去那種苦地方啊。”
魏小雨嘆氣:“虧了倩倩老是一口一個‘媽’地叫她。”
魏小雨和魏母談話時,魏局嚴肅地坐在一旁,一手拿着報紙,一手握着茶杯,時而抿一口茶,時而翻過一頁報紙,繼續看下一頁的政要新聞。
“其實也沒什麼,”林蔓滿不在乎地回道,“條件再艱苦,也總需要有人去!只要能爲黨、爲人民的生活改善做出貢獻,我無所謂在哪裡工作。”
“嗯,說的好!是個有志氣的孩子。”魏局合上報紙,以讚許的目光看向林蔓。
“你去的是江城哪個廠?”魏小雨又問。
“五鋼廠。”林蔓回道。
“五鋼,”魏母拍手道,“不就是老高的那個廠?”
魏局點頭道:“嗯,就是那個,江城是重軍工業基地,五鋼算是裡面最具規模的了。”
魏母靈光一現,忽的想起了什麼:“小蔓啊,嬸有些東西想託你帶去江城,不知道會不會麻煩你啊?”
林蔓輕笑:“哪裡的話,嬸能讓我幫忙,就是沒把我當外人,我求之不得呢!”
“這孩子,真會說話,”魏母越看林蔓越喜歡,“東西是給你高嬸的……”
說到這裡,魏母轉頭看向魏局,吩咐道:“老魏啊,你寫封信給老高,小蔓這孩子一個人在那裡,我不放心,讓他多照顧些。”
魏局雖然外在威嚴,實則是個十足的妻管嚴。夫人發話,他哪兒有不答應的道理。
“行行,我等下就寫,小蔓走的時候,讓她帶回去。”魏局笑道,滿口答應,心裡也着實的沒什麼不情願。
有志青年嘛,讓老戰友多照顧一下,也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