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嶽鼎提醒,法琉璃側耳傾聽,果然聽見了一陣若有若無的哭聲從府中深處傳出,立即想起左朱殷可是因爲外出而逃過了一劫,現在決不允許再有意外發生,連忙向裡面趕去。
嶽鼎沒有急着追進去,而是細細摸了一下木矛的表面,轉而向三弟問道:“你確定是有人故意假冒莽荒?”
“是的,關於莽荒的資料看過一些,他們的士兵驍勇善戰,但是紀律性很差,在戰場上混亂廝殺的時候或許體現不出來,可一旦進入巷戰,各自爲戰的混亂性就會放大起來,尤其是在搶掠的時候,更是肆意妄爲,甚至會爲了爭奪戰利品而相互廝鬥。”
“但這裡的確有很多東西被搶走了。”
嶽鼎環顧四周,初時擁擠混亂的印象,很大程度來自滿地的屍體,而將屍體排除後,客廳中就顯得極爲空蕩,顯然裡面的許多東西都被搬走了。
山子巽豎起手指道:“這就是第一個疑點了,房間中的財物都搬走了,可屍體上帶着的銀兩卻沒有被拿走,他們搜刮財物的眼力未免也才粗心大意了。”
嶽鼎蹲下身子,伸手在一具屍體上摸索,果然從懷中找到了一個荷包,裡面還裝着一些碎銀:“因爲要嫁禍給莽荒,所以特意在現場留下莽荒的兵器,還僞裝出打劫財物的假象,讓人誤以爲是貪婪的莽荒士兵所爲。”
“第二個疑點,莽荒男人愛慕中土女人是人所皆知的。但這裡的女性卻沒有一個有着遭到侮辱的痕跡,全部被無情的殺死。”
山子巽說出了有些殘忍的話,就像是在分析死者死得不夠慘一樣,倘若左家的親屬在此,絕對不會放他干休,嶽鼎知曉三弟只是在就事論事,並沒有主觀上的情緒。問道:“會不會是爲了趕時間?畢竟他們流竄在關內,一旦被發現行蹤,就是死路一條。”
“莽荒人沒有這樣的紀律性。他們信奉的是享樂主義,哪怕有軍官勒令軍規,臨到時也會拋諸腦後。”
山子巽解釋了一句。接着又翻過一具屍體,撕開衣服,觀察猙獰的傷口:“第三個疑點,死者的傷口確是由莽荒的兵器所造成,但是兇手殺人的手段太統一了,看這個人的死因,是心臟被一矛刺穿而死,再看旁邊人的死因,是被一刀斬斷脖子……這些殺人手法太過凌厲了,一味追求快與狠。招招皆是指向要害,一擊斃命。”
嶽鼎查看了幾具屍體的傷口,果真如此,雖然他們是被不同的兇器殺死,但不難判斷出來。兇手在出招時必然是無比的狠辣和果斷,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也不追求huā俏,是最實用的招式。
“雖然刺客也是追求快與狠,但刺客殺人往往帶有濃重的個人風格,不會與別人相似。可是這裡的死者,卻是被同一種殺人術殺死……風格與此最接近的,就只有軍隊了。”
嶽鼎無阿尼的搖頭,這是最糟糕的結果,但卻是合情合理。
要偷渡一批莽荒人入關,在巫州土地上行走而不被發現,相當的困難,老百姓又不是瞎子,也沒聽說莽荒有什麼暗殺部隊,可派人僞裝成莽荒行兇,就不是難事了,只要保證滅口,再稍稍留點證據,以彼此千年鬥爭積累起來的矛盾,很容易遺禍江東。
嶽鼎思忖道:“若是放在其他時候,我也贊同兇獸只是假借莽荒的名義,故意栽贓陷害,但是發生在現在,就算並非莽荒人所爲,也必然脫不了關係,極可能是有着盟約的盟友。”
明明是山子巽自己推理出來的結論,卻不怎麼有信心:“駐紮這裡的軍人只有三大邊關軍,長年來相互廝殺,彼此有着不可化解的仇恨,他們有可能跟莽荒合作嗎?”
“貓和老鼠都能做朋友,何況是有智慧的人?縱然是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也可以爲了共同的利益而暫時放到一邊。總之,這件事先壓下來,待會兒進去後不要說出來。”
山子巽點點頭,有些事情,還是簡單些比較好,倘若丘離在此,怕是會嚷着問爲什麼,但他就不會這麼做。
嶽鼎兩人循着哭聲往裡面走去,左軍府三百多口人,屍體躺得隨處可見,不過越往內越是稀少,因爲有本領反抗的都衝到最外面去了,而越往裡面,越容易看見老弱婦幼的屍體。
待走到一處空曠的競武場,就看見了左朱殷一行人,而除了上次在澄陽縣看見的老面孔外,還有三張新面孔,一個是丫鬟,一個是身着霓裳的年輕夫人,手裡抱着一個約莫五歲的男孩,哭聲便是由她們這些女子發出。
競武場的戰況更加慘烈,隨處可見殘肢斷骸,顯然是左軍府的人都被逼入了絕境,而最後有能力反抗的人全部挺身而出,豁出性命和敵人廝殺,哪怕傷殘也沒有退讓。
其中最顯眼的,是競武場〖中〗央的一名中年男子,身穿銀鱗鎖甲,手持一柄長槍,雖已身死,猶自睜着眼睛,怒目生威。
他被三根飛矛穿透了胸口,被一把大刀嵌入了右肩,被數根毒刺扎傷左腿,卻依舊挺拔着身軀,站着離去,鮮血染紅了戰袍,也染紅了他腳下的地面。
只有當人在熱血沸騰,劇烈〖運〗動的狀態下陣亡,纔會形成站着死去的狀況,可見這位將軍臨死前與人戰鬥的勇猛。
“死了……爹親、孃親、姥姥、二叔、大哥、四弟、小倩……全都死了。”
左朱殷站在中年男子的面前,不敢置信的語氣低聲呢喃着,臉色蒼白如紙,身形一個踉蹌,向後倒去,被王啓年及時扶住。
“小姐,請……”
到嘴的話說不出口了,王啓年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是要說“請節哀”還是“請堅強些”?
似乎都對,又都不對。
倘若站在這裡的是左家的男人,那麼他會一掌甩過去,打醒對方,告誡他一定要忍耐住,記住仇恨,堅強的活下去,直到將來有一天可以報仇。
然而,站在這裡的只是一個柔弱的女子,一個先天患病,被病魔折磨了十幾年的少女,難道要將殘酷的復仇重任壓在她的肩膀上?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她的身上?
那太殘忍了。
王啓年開不了。,他身後的侍衛們也開不了。。
可難道就這麼算了,不報仇?又或者將復仇的願望寄託在那個不滿五歲的庶出男孩身上?
他們不知該如何是好,也不知未來該如何行動,只能是茫然的站在原地,默默的忍耐着,壓抑住心中的悲憤。
左朱殷雙目無神的環顧四周,彷彿失去了魂魄一樣,目光沒有聚焦點,嬌柔的身軀更顯病弱,彷彿隨時都可能因悲傷過度而倒下。
幾名丫鬟本來還想着安慰少奶奶,結果也被感染了情緒,低聲抽泣起來,侍衛們沒有哭出聲,一個個緊咬着嘴脣,直至出血都渾然不知,他們強忍着悲傷,有不少人眼中滑落出淚水,在臉上留下一道道淚痕。
唯一沒有流露出悲傷就只有左朱殷了,但沒人懷疑她冷血,反而擔心她會悲痛過度,身體承受不住,因爲一直壓抑着情緒最是危險,遠不如痛痛快快哭出來對身體更好,壓抑得越久,積累得越深。
嶽鼎見得此情此景,很明白那種有心無力的感覺,雖是憤怒卻又認清真相,知曉未來希望渺茫的無奈,心有慼慼然,便欲伸出援手。
“左姑娘,當務之急是先將人……”
啪!
一記重重的耳光,被打的人是那名抱着男孩的少夫人。
她顯然也沒料到會有這麼一巴掌,目光有些呆然,一時竟是止住了哭聲,不可思議的看向動手的左朱殷,不明白對方爲什麼要打自己,她並不覺得憤怒,反而擔心是不是因爲過於悲痛,導致人發瘋了。
但是,她看見並不是瘋狂或者悲傷的雙瞳,而是一雙隱隱閃動火光,無比堅定的眼睛。
“哭什麼,左家人還沒死光呢?”左朱殷用冰冷的語氣訓斥着“靠哭就能把人哭活過來,還是能把仇人哭死?現在我們難過、悲慟、大哭,正好遂了仇人的心意,越是痛苦,就越不能哭!”
她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轉身對王啓年命令道:“王侍衛,不能讓家父等人的屍身就這麼露天置放着,先去城中軍營,將實情告知周將軍等人,讓他們帶上可以信賴的親衛,來左家收斂屍體,順帶再找來官府的刑名師爺,最好是隱蔽進行,不要驚動其他人。當務之急,是先在家中探尋線索,找出仇家留下的證據,然後再讓大家入土爲安。”
王啓年未曾料到左朱殷身上竟會發生這樣的變化,一時有些發愣,大小姐性子堅強他是知道的,但是堅強到這種程度,卻是令他感到極爲陌生,甚至隱隱覺得有一些害怕。
“還愣在這裡做什麼!快點去!”
左朱殷再度呵斥,語氣嚴厲,終於讓王啓年回過神來,立刻帶上人馬,向軍營駐紮的方向趕去。
隨後,她掰開父親緊握的十指,拿下長槍,用槍刃在臉上狠狠一劃,血珠迸濺。
“蒼天爲鑑,今日我左朱殷在此立誓,定要將仇人斬盡殺絕,斷儘子嗣,誅滅九族,以慰我家人在天之靈,若違此誓,天誅地滅,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