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還得從太醫替曉玉診視的那晚說起。
皇帝聽聞曉玉有可能是心病的診斷之後,對着燭火一夜都沒有閤眼。
他自己不想承認她對K的感情,可又不得不承認。
曉玉在那人離開的時候是怎樣的絕望和激動纔會在一瞬間衝破了加在自己身上的兩層毒?他至今也無法想象。可他清楚的記得那日她在鮮血中昏了過去,而醒來後就開始不停的咳血,而且越來越嚴重。照這樣的發展下去,就算她能撐到皇宮,便也會不久人世。
他從不相信曉玉真的愛的是K,而非他這個一國之君。他想彌補自己曾經犯下的的錯誤,於是對她百般忍讓,一次次將她放走,一次次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希望有一天她能回心轉意。可自己這步棋竟是下錯了?!她不但離自己越來越遠,而且現在看來竟像是錯位在了兩個世界,再也回不來了。
現實這個東西,看不清時反而是種幸福。
皇帝從來沒有那麼糾結過,那麼痛苦過。正好這夜白虎當班,於是叫他過來和自己喝上幾杯。
皇帝握着酒杯在燈下把玩。他醉眼朦朧,嘴角一絲苦笑,望着燈下玲瓏剔透的玉杯,低聲問道:“你說,朕那裡不如他了?朕貴爲天子,他卻是一介草民。他能給她的,難道朕就不能給她麼?朕如此用心良苦,卻換來了什麼?現在她的貌合神離?呵……”
白虎低垂着眼睛,望着面前一杯滿滿的酒,不知從何開解。
他們雖然從小一起長大,親如手足,可是和君王的對話總該謹慎些。再者,皇帝一開始只是抱着貓捉老鼠的心態去玩的,結果卻被老鼠逆襲了,造成了今天這麼複雜的三角關係。他們三人之間的那些事,他一個外人又怎好評論。
皇帝長嘆一聲,連幹了三杯,他臉色已如紅燭,吐吸之間盡是酒氣,舉手又倒了一杯,像是自言自語:“江山易得,美人難求,朕現在才懂得這句話的道理。只願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呵呵……”苦笑着幹了一杯,看着白虎沉鬱的臉色搖了搖頭,“唉,和你說了,你也不懂,你這人一向不近女色,不知情味。但,現在朕倒是有些羨慕你。”
白虎咬了咬牙,拿起面前的酒杯仰頭灌了進去。皇帝面上露了笑容,又給他續了一杯。
“皇上可曾愛過武天香麼?”
皇帝給他續杯的手一頓,白虎又道:“皇上可知她對皇上的用情?”
武天香……
皇帝記得第一次見到天香是在五年前一個冬日,北方圍場。當時天香的馬深陷在雪中,是他幫她脫了困。他記得那時的她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雖然面容稚氣了一些,可也靈動美麗,只是那時的自己正直意氣風發之時,對兒女私情卻沒什麼興趣,不想自那次一別,天香便對自己情根深種。
白虎見皇帝不言,只默默的看着杯中酒,說道:“據說鎮北候武廣聽言天香對皇上有情並不贊同,更不會讓天香報名選妃,於是在呈名冊那幾日將天香鎖在了房中。天香爲了能來參選,毅然絕食了十幾日,生生被餓的昏死過去。她孃親心疼她,偷偷的把她放了出來,她便撐着一口氣跑到了報名的地方,添上了名字。後來此事被鎮北候得知了,他告訴她只要她去說明自己的了瘀疾,放棄資格,就可以免受皮肉之苦。天香雖然文弱,骨子裡卻倔強的很,並沒有同意。而鎮北候也是毫不留情,並沒有看在她身子依舊虛弱的份上免了她的罪,而是拿出了家鞭將她一頓毒打。據說鎮北候當時將她打得紅了眼睛,可她卻咬着牙一聲不吭,最後暈了過去。”
皇帝垂着眼睛慢慢的轉着酒杯,心中有些情緒浮了起來。
白虎抱拳問道:“臣斗膽問皇上,比起皇上對玉妃娘娘的感情,天香對皇上的感情如何?”
皇帝擡起眼睛,目光慢慢滑倒白虎的臉上。白虎毫無顧忌的又道:“可皇上對天香又如何了?……白虎雖一介武夫,對男女情愛之事不甚瞭解,可這樣的道理,白虎以局外人之眼還是看得清楚。皇上問自己比K差在哪裡,白虎以爲,差就差在一個緣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人心卻未必都向着皇上。玉妃娘娘對您的感情就像您對天香姑娘的,不是不喜歡,而是晚到了一步,錯過了這個緣字。但您說娘娘對皇上您貌合神離,卻也不是。臣以爲,娘娘她是怕傷了皇上的心,負了皇上的情,纔會如此,若皇上當真以爲娘娘她在騙皇上,倒真是枉費了娘娘的一番好意。”
白虎頓了頓,接着說道:“若想幸福長久,豈非要兩情相悅麼?!恕臣直言,皇上和玉妃娘娘現在這樣只會兩敗俱傷。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還是請皇上抹掉不愉快的回憶,好好珍惜眼前人!”
皇帝聽了白虎的話,心中百感,酒杯已在他手中許久不曾入口,此時他緩緩拿起,放在脣邊輕輕一抿,竟是苦的。
“你不是個多話的人,今天卻如此滔滔不絕。是朕從前埋沒了你。”皇帝悠然說道,面色雖依舊紅得似火,語氣卻變的鎮定又沉穩。
“臣不敢!”白虎抱拳說道。
第二天,早飯的時候,皇帝特意把曉玉請到自己房中。席間看着她日漸消瘦又慘淡無色的臉,沉默無語。曉玉感到在他們周圍圍繞着一種奇怪的氣氛,這氣氛讓她有些尷尬。她笑道:“這小黃魚炸得恰到好處,外焦裡嫩的卻不油膩,皇上來嚐嚐吧!”說着給皇帝碗裡夾了條小魚。怎知皇帝卻放下了筷子,望着碗裡的魚更沉默了。
曉玉眨眨眼睛,咬着筷子尖兒問道:“皇上難道不喜歡吃麼?”
皇帝嘆了口氣,回眼看她許久,終於開口說道:“我們一會兒就要啓程了。”
“這麼快?那我趕緊回去收拾。”剛放下筷子起了身卻被皇帝拉住了手。
“你……”他垂下眼簾,喉嚨一動,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咬牙說道,“你卻不跟我們一路。”
“爲什麼?”曉玉的眼睛裡有些閃動。皇帝又擡起眼睛看她:“你想去哪裡……就去吧……”
他的目光裡全是落寞,這眼神就像曾經那夜在轎中一樣。
曉玉心中一沉,她想問,可她已經明白了他的心,他放了她,再一次放了她。可是她欠他的,卻不能不還。她眼裡盛了淚水,嘴角卻笑了出來:“皇上說什麼呢,這是皇上……要趕曉玉走了嗎?”話語聲中有些顫抖,一滴眼淚滑落下來,滴在他握着她的手背上。
“昨日有人對朕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朕以爲,如此……甚好……”他慢慢撒了手,收回時攥成了拳頭縮進了袖子裡,“朕會派白虎送你去……你想去的那裡。”
曉玉哽咽了,聽着他的話已淚流成河。
屋子裡靜得出奇,有風吹過,卷着淡淡泥土的香氣。
下雨了。
曉玉抽泣了一聲,接着一陣劇烈的咳嗽,她有些咳的站不住了,伸手扶住桌沿,皇帝卻隱忍着不去看她。咳嗽過後,她的嗓子痛極了,可她依舊撐着,坐回桌前,又爲皇帝夾了菜,掩着嘴角勉強說道:“皇上快吃點菜吧,您看都涼了。我昨天還收集了些露水,待會兒路上給您泡茶。”
“曉玉!”皇帝輕拳敲在桌子上,“你不要逼朕……君無戲言!”
君無戲言,他每次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都像是在宣告自己的威嚴,而這一次卻像在給自己打強心針。他起了身,走到門口又頓住,深吸了口氣,語氣變的冷漠而疏離:“你不必覺得欠朕的,你救了朕一命,我們之間的債已經清了。萬九臺的事你也不必在意,他欠朕的,朕會讓他一樣不少的還回來。”說罷拉開門走進雨裡。
曉玉坐在桌前望着他一點未動的碗筷愣了許久。他們之間終於又變得單純了,單純的君,單純的臣,單純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