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故事太曲折了,聽得米哈伊爾驚心動魄,叱吒沙場的維京人戰無不勝,沒想到最後卻敗給了陰謀,實在令人不忍唏噓!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馬提亞斯·韋德科普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嘆了口氣說,“一戰後,烏克蘭宣佈獨立,結果激化了俄國的敵視。面對龐大的俄國,烏克蘭和波蘭結成聯盟共同對抗蘇俄,結果波蘭在對自己有利的條件下停戰了,徹底拋棄了烏克蘭。”
“怎麼會這樣?”米哈伊爾不禁搖頭,“我誠心誠意幫你拿書看,你卻給我講這麼悲慘的故事!”
“你找不到我真正想要的書,我一口氣給你講了這麼多,已經很不錯了!你還好意思挑剔!”
“你不是說你也是維京人的後代嗎?我以爲你會講振奮人心的故事。”
“歷史上的事哪會只有振奮人心?興衰存亡是每個民族都要面臨的時代命運。我說你也太幼稚了吧,就連童話也不一定都是美好的!”
米哈伊爾不再多說什麼了,他似乎認定了面前這個古怪老頭就是在有意懲罰自己,就好像大人總會講一些可怕的故事嚇唬小孩子一樣,爲的就是讓他們老實聽話任人差遣。
當晚米哈伊爾帶着沉重的心情回到自己住處,爲了緩解一下他點起蠟燭接着昏黃的光線繼續讀那本愛倫坡的《怪異故事集》,結果那天晚上剛好讀到那篇《陷坑與鐘擺》,故事恐怖的情節與壓抑的氣氛更使得他不寒而慄,甚至嚇得睡不着覺。一氣之下他決定不再幫馬提亞斯找書,無論那個性情古怪的老頭對自己有什麼要求,都只是無聊之下惡整一個不識好歹膽敢接近自己的毛頭小子罷了!於是從那天起米哈伊爾不再去招惹那個衆所皆知的怪異老人,放學後卻依舊偷偷潛入圖書室看書,而且更加警惕守夜人的腳步聲。
一天晚上他正在讀果戈裡的《死魂靈》,結果讀着讀着不知不覺就睡着了,或許是這段時間看了太多恐怖怪誕的故事,睡着之後的他又做了一個可怕的夢。他夢見兇殘的佩切涅格人用利劍和長槍挑起維京人的屍體,將那些陣亡的將士扔進黑海,冰冷的海水很快被染成一片血紅,殘暴的佩切涅格人還騎馬踏入水中,用長槍去刺那些浸泡在血水中的戰死者,詛咒他們的靈魂再也不能離開這片冰冷的水域,無法回到草原。而且更可怕的是,他夢見自己也被那些兇狠的遊牧騎兵拋入水中,岸上的士兵還居高臨下地端着武器,將一息尚存的他逼入絕境。他泡在冰冷的血水中,周圍都是同伴慘死的屍體,有的已經面目全非。米哈伊爾在夢中無比絕望,不知道這樣可怕的夢魘還要糾纏自己多久?就在他絕望至極的時候,恍惚間忽然看到母親出現在面前。
宛如一條優美的人魚,母親在水中緩緩走來,帶着溫婉的歌聲與慈愛的笑容。
米哈伊爾在夢中流淚握住母親的手,那手掌依舊溫潤如玉。“媽媽,你還是那麼年輕漂亮!”他感嘆到。
母親疼惜地撫摸着他的臉頰,說:“我的孩子,可是你已然老去,無情的歲月並沒有放過你。”
米哈伊爾對母親的話感到吃驚,低頭去看水面,黑色的血水倒映出自己那張慘白的臉,果然已經蒼老,皺紋已經佈滿了整張臉,如同急逝的歲月留下無情的刻痕。他驚恐萬分,不知道自己爲何會在一夜間滄桑老去。
“因爲我將自己的生命給了你,”母親含淚看着他說,“你仍然還停留在對往事的回憶裡,歲月的河流卻早已將你裹挾進了湍急的漩渦中。”
“不,”米哈伊爾在夢中用力地搖頭,“我還只是個孩子,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他掙扎着想要從噩夢中醒來,卻貪婪地還想再看一眼自己的母親。母親卻如同融化的冰塊,轉眼間快速消失在水中。
“不!不!媽媽——”米哈伊爾聲嘶力竭地哭喊着,拼命用手撥動着滿是血污的水面,看到的卻只有數不盡的屍體,漂浮在黑色的海水中,阻礙他尋找自己的母親。
米哈伊爾在絕望的哭喊中猛然驚醒,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掙扎中身體已經跌坐在地上,胡亂揮舞的手臂已將旁邊書架上的書籍掃下,身邊的地板上一片狼藉。
驚魂未定的他慌張地將地上的書撿起,一邊控制不住地氣喘吁吁。正在手忙腳亂的時候,米哈伊爾突然停下手中的動作。他俯身蹲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地仔細聆聽。夜晚的教學樓內異常寂靜,一片瘮人的沉寂中卻好似傳來一陣細微的動靜。
那聲音極其微弱,卻讓人頭皮發麻,時而像是被風吹動的樹枝刮擦窗戶,時而又像迅速生長的藤蔓在牆壁上滋生蔓延。米哈伊爾被這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嚇得不寒而慄,他蜷縮在地板上,後背緊緊倚靠着書架,腦海裡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同學們說過的伯達克,那個會在夜晚潛入房屋吸人魂魄的怪物。他總覺得自己從小就做噩夢一定是受到過鬼怪的毒害,鬼魅總喜歡尋找有過可怕經歷並且孤苦伶仃的孩子,利用他們的痛苦與畏懼削弱他們的意志、抽離他們的靈魂。恐懼中的米哈伊爾忽然生出一絲絕望,被困在房間裡的自己孤立無援,倘若真有惡鬼索魂,自己恐怕毫無招架之力。他閉上眼睛,彷彿能感覺到黑暗中有團陰影在向他不斷靠近,就像俯衝而下的巨鷹捕獵的那一瞬間,獵物臨死前看到的那團可怕的陰影。那陰影如同飢餓的魔鬼般張牙舞爪,在一片濃稠的黑暗中向他撲來。
莫名的恐懼之中米哈伊爾忽覺自己的一支手臂被緊緊抓住,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他拖向無盡的黑暗。他驚恐地大聲呼喊,奮力掙脫,慌亂的掙扎之中頭卻碰到了堅硬的書架。突如其來的疼痛迫使他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一片白花花的光亮,更讓他驚慌的是,馬提亞斯·韋德科普就蹲跪在自己身邊,拿着手電筒旁燈光在自己臉上亂晃。
“你是不是見鬼了?半夜在圖書室裡睡着,還大喊大叫的,差點把我這個糟老頭給嚇死!”
馬提亞斯的呵斥聲嚴厲刺耳,似乎全然不顧眼前的孩子剛剛被噩夢驚醒。但米哈伊爾分明已經在他睜大的雙眼中看到了擔心,以及一個長輩對孩子的憐憫。所以還沒等這個看上去很生氣的老人訓斥完,米哈伊爾猛地擡起雙臂就挽住了他的脖子。馬提亞斯似乎有些猝不及防,先是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下,隨後伸出手拍了拍面前這個正在哭泣的孩子的後背。
“好了好了,我這不是擔心你纔會這麼大聲。”
那天晚上,米哈伊爾給馬提亞斯講述了自己的悲慘經歷,生下來就沒有了父親,母親帶他過着寄人籬下的逃亡生活,6歲就被迫與母親分開,被寄養在捷克邊境的德意志家庭。二戰結束後遭遇種族肅清,無數的同伴被葬身在邊境的易北河。“我的養父母極力想保護我,但槍火無情,我親眼看到他們和身邊的同胞一起被亂槍掃射,無數條血彈從他們的身體迸出。他們倒下後我看到了岸上黑洞洞的槍口……”聽着他的講述馬提亞斯始終沉默不語。過了許久,他深吸了一口氣,米哈伊爾以爲他在嘆氣,但他接下來說話的語氣卻並不低沉。
“你知道嗎,其實,那天我講的故事還有後續。”他調整坐姿讓自己面對着這個年輕的聽衆,希望引起那個心情失落的孩子的注意,“那些被佩切涅格人扔進黑海的維京戰士們雖然已經陣亡,但他們的靈魂尚在。其中有一個叫阿斯拉諾·特拉維傑的勇士,他的身體雖然已經沉入水中,卻神奇地在水下甦醒。透過被鮮血染紅的海水,他看到天狼星在黑夜中閃爍,那麼明亮,似乎是要喚醒所有沉睡的亡靈。阿斯拉諾·特拉維傑向着那顆藍色的星起誓,如果能讓他起死回生,他願意獻出自己的靈魂,成爲黑暗的戰神,消滅背叛者,將侵略者送入地獄,作爲對冥神的獻祭!
於是戰死的勇士在海中重生,獲得黑暗的神力,成爲不死的亡靈。阿斯拉諾·特拉維傑和他的戰士們在黑海中復活,他們的身影在海面上探出水面,邁着堅毅的步伐在血紅色的海水中走出來,成羣結隊,再次組成了令人聞風喪膽的不死軍團,絞殺了敵人的軍隊,將那些兇殘暴虐的草原騎兵殺得片甲不留!”
“真的嗎?”米哈伊爾看着他問,“維京人真的打敗了佩切涅格人?還是你爲了安慰我編的故事?”
“當然是真的!”馬提亞斯拍着胸脯說,“你不瞭解烏克蘭的歷史嗎?古羅斯國佔據了整個東歐平原,佩切涅格人被趕到了第聶伯河以東,一直退到了頓河流域!”
“可是……真的有不死軍團嗎?”米哈伊爾還是將信將疑。
“或許你不相信,”馬提亞斯說,“但他們就像幽靈一樣,雖然沒人見過,但他們確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但他們已經不是活着的正常人類,所以不能出現在活人面前。他們已經沒有了生命,但也不會死去。由於他們將自己的靈魂交給了冥界,因此不能被收集英靈的女武神帶往天國。他們只能繼續效忠冥神,從此成爲擁有黑暗力量的亡靈軍團,爲死亡之神收集生命。”
“他們雖然打了勝仗,卻要從此成爲冥界的奴隸,成爲冥神收集亡魂的工具?”
“不,不是奴隸,”馬提亞斯搖搖頭說,“他們是最忠實的不死族,他們流着高貴的血,信仰黑暗,渴望力量。只要他們一直效忠於黑暗,就能獲得無窮無盡的力量,與漫長的生命。他們可以以不死族的身份一直活下去。”
雖然將信將疑,但米哈伊爾在馬提亞斯的故事中得到了些許安慰。不管怎樣,他感謝這個有些古怪但博學多識的老人,特意爲自己講這麼長的故事。“對不起,”他略顯慚愧地說,“我總是找不到你想看的書。”
馬提亞斯笑着搖搖頭:“你當然找不到,在聯邦德國怎麼可能允許揭露資本主義弊端的書存在?”
米哈伊爾有着驚訝地看着他:“你知道不會有這樣的書,還讓我去找?”
“我不是有意要作弄你,只是想知道你會不會幫助我這個沒人搭理的糟老頭子。再說了,我還給你講了很多故事,別人不會給你講這樣的故事。”
“的確,能把人嚇到做噩夢的故事,別人確實不會講!”
“但你喜歡這樣的故事,不是嗎?”
米哈伊爾不可否認,他確實被馬提亞斯的故事吸引住了。雖然某些故事情節喚醒了他腦海深處不敢觸碰的可怕記憶,但他覺得這對自己而言或許是個機會,可以直面恐懼,從而將其打敗,不再讓永無止境的噩夢支配自己。
爲了擺脫噩夢帶來的陰影,他想爲自己寫一個故事。就以馬提亞斯的故事爲基礎,將故事的情節延續下去,作爲打敗自己內心恐懼的武器!
他將這一想法告訴馬提亞斯,馬提亞斯表示贊同。
“說不定你會因此成爲一個作家呢!”
米哈伊爾搖搖頭,他倒沒想過成爲作傢什麼的,雖然自己也很羨慕那些能寫出偉大作品的人們,但他只是想寫屬於自己的故事。
他決定用“阿斯拉諾·特拉維傑”作爲自己故事主人公的名字。
“戰死的勇士在海中重生……”他回憶着自己在易北河經歷的終生難忘的一幕——無數的同胞被亂槍掃射,慘死在冰冷的河水中,鮮血將河水染紅!他親眼看到養父母就在自己面前被密集的子彈射穿,倒在滿是屍體的河水中,無數的同胞葬身於易北河,成爲非戰爭狀態下的犧牲品。
不,他們沒有死!米哈伊爾對自己說。他想象着那些冤死的無辜之人在河水中復活,成羣結隊地走出地獄一樣的易北河,走向了自己的家鄉,回到了自己的故土!於是他寫到:
“戰死的勇士在海中重生,獲得黑暗的神力,成爲不死的亡靈。阿斯拉諾·特拉維傑和他的戰士們在黑海中復活,他們的身影在海面上探出水面,邁着堅毅的步伐在血紅色的海水中走出來,成羣結隊,再次組成了令人聞風喪膽的不死軍團,絞殺了敵人的軍隊,將那些兇殘暴虐的草原騎兵殺得片甲不留!”
“然後呢?”馬提亞斯問,“他們完成了使命,那麼後來呢?他們總要繼續存在於這世界上。”
“當然,”米哈伊爾說,“別忘了他們還有個宿敵——背叛了他們的拜占庭人!”
於是米哈伊爾接着寫到:阿斯拉諾·特拉維傑重整他的軍隊,他們原本已經沉沒的戰船也在黑海中潑水而出,激起千層浪,衆多的船隻再次屹立在了海面上!阿斯拉諾重整旗鼓,讓上千艘戰船繼續揚帆起航!他們帶着復仇的怒火橫渡黑海,氣勢洶洶地殺到博斯普魯斯海峽,直逼君士坦丁堡!但拜占庭人也不示弱,皇帝約翰·齊米斯基斯派出他得力的“德龍猛”戰船,浩浩蕩蕩地前去迎戰。一場蓄勢已久的激烈海戰在黑海南岸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