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卜大爺已習慣於用一隻獨眼看世界了。

獨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是真正屬於卜大爺的。半邊油亮的鼻樑永遠在卜大爺的視線中晃動,伴隨一次次拼爭的成功,常使卜大爺亢奮不已。卜大爺因此認定,他天生該當獨眼龍,對失卻的那隻左眼,幾乎從未惋惜過。過去,有兩隻眼睛時,眼裡的世界不屬於他,他站在鏡子前看到的自己,是個渾身透着窮氣,手裡捧着窩窩頭的叫花子。他正因着恨身上的窮氣,才爲了馬二爺許下的5乘小轎,投入了最初那場和四喜花轎行白老大的格殺。

常記起那日的景象:是個風雨天。在大觀道上,白老大手下三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把他團團圍住,另一個轎伕撂下轎逃了,他沒逃。他知道那些人想打斷他的腿,讓他永遠不能伺弄他的轎,他不怕,他也想打斷他們的腿,爲自己日後少一些爭奪生意的主。他操着轎槓,定定立在麻石路上,瞅着他們的腿嘿嘿笑。他幹得真好,轎槓掄得又狠又準,他們沒打斷他的腿,倒是他打斷了他們的腿,這戰績真可以說是輝煌的。也正爲了這份輝煌,他的一隻眼睛玩掉了:這幫孬種中的一個,用手中握着的暗器捅瞎了他的左眼,讓他一頭栽倒在路道上。

路道溼漉漉的,每塊麻石都披着水光。他把滿是血水的臉貼在麻石上,第一次親吻了他城裡的莊稼地。也正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打定主意要在城裡這片麻石道上收穫他一輩子的好莊稼。

當晚到了馬二爺府上,他把被捅破的眼珠兒血淋淋一把摳出,拍放在馬二爺的煙榻上,硬生生地說,“二爺,我來取我的5乘小轎了!”馬二爺舉着煙槍,愣了半晌才說,“我不食言,5乘小轎明兒個到獨香號去取,日後不管咋着,你都得記住我今日的情分。”

這是屁話,卜大爺當時就想。

當時,卜大爺知道自己日後會發達,馬二爺大約也是知道的,否則,馬二爺不會說出關乎日後的話。只是馬二爺沒想到卜大爺會發得這麼快,會在短短三四年裡形成氣候,及至後來和馬二爺平起平坐。

正式分出新號以後,卜大爺和馬二爺還合作過兩次,一次是早年聯手擠垮花家信行,搶攬信行的貨運;另一次是兩年前統一地盤,吞併城東、城西12家雜牌小號。

小號垮下來後,卜大爺和馬二爺拼上了。

卜大爺看着馬二爺不順眼,馬二爺也瞅着卜大爺不順眼。

雙方就暗地裡使壞,撒黑帖子,向官府告小狀,還扯上了革命黨和**。

馬二爺三番五次對知府鄧老大人跟前的人說,卜獨眼不一般哩,轎號裡敢窩革命黨。鄧老大人根本不信,可架不住馬二爺時常孝敬的月規和隨着月規送上的欺哄,也到城西卜大爺的轎號去拿過,沒拿到革命黨,卻拿到了和婦人私通的雲福寺和尚福緣法師。

卜大爺也不傻,白給官府應差擡轎不說,也和馬二爺比着送月規。送月規時也送話,道是馬二爺爲革命黨造**,一個個西瓜似的。鄧老大人也不信,可也去查,沒查出**,只收繳了一筐筐煙槍、煙土,和一串串二毛子使的十字架。

這種拼法不對卜大爺的脾氣,卜大爺喜歡明裡來明裡去,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後來,卜大爺就不再搭理馬二爺的碴了,月規雖說照送,官府卻懶得多去走動,且四處揚言,要把馬二爺的腳筋挑斷,讓他永遠躺在大觀道上。

然而,永遠躺下的不是馬二爺,卻是卜大爺。半個月前,馬二爺挑起全城轎伕大械鬥時,官府的差人在卜大爺的轎號裡發現了一把洋槍、兩顆**。結果,官府介入,和馬二爺一起打卜大爺,從城東打到城西。在大觀道獨香亭茶樓門前,馬二爺手下的人當着官府差人的面,生生打斷了卜大爺兩條腿,還挑了卜大爺的腳筋,卜大爺和他的世界一併齊完了……

這很怪,卜大爺至今還弄不懂:洋槍、**是哪來的?馬二爺一來弄不到這些東西,二來也難以藏到他轎號裡去,他防馬二爺防得緊呢!沒準真會有不怕死的轎伕要謀反?可又怪了,鄧老大人若是因着那洋槍和**就認定他卜永安窩革命黨,咋又不把他抓進大獄裡去?這裡面勢必有詐,卜大爺只不知詐在哪裡。

自那便在牀上躺着了,兩條斷腿曠日持久地痛着,提醒卜大爺記牢自己的失敗。卜大爺開初還硬挺着,試着想忘卻,後來不行了,躺在牀上無事可做,沒法不想心事。卜大爺想着當年和白老大的人打架,想着扔在馬二爺煙榻上的眼珠兒,想着自己18年裡落下的一身傷,和兩條再也站不起來的腿——他的腿再也站不起了麼?可他咋伺弄他的轎子?!這才悲愴起來,連着幾日號啕大哭,把仇三爺和巴慶達都嚇壞了,他們從未見卜大爺流過淚。

卜大爺把積聚了18年的眼淚哭幹之後,又想開了。他覺着,就像當年的那隻左眼是多餘的一樣,他的兩條腿其實也是多餘的。現在不是從前,他就算躺在牀上,永遠站不起來,也不是叫花子,他是爺!卜大爺!爺字號的人不玩腿,玩腦瓜!用腦瓜去玩世界!他再也不會赤着大腳板,踩着麻石路去擡轎了,他擡夠了轎,日後要坐轎,天天坐,坐在轎上去找馬二爺復仇,去收穫他栽種在麻石地上的渴望和夢想。

自然,這都是以後的事。現在卜大爺要落實的,不是收穫和復仇,而是認栽講和。馬二爺只要給他留下一絲退路,他都退過去,就算馬二爺讓他磕頭,他也幹。爲啥不幹呢?今日他給馬二爺磕頭,日後定會割下馬二爺的頭當球玩。

昨兒個,拖着兩條斷腿,就派仇三爺去請了幫門的麻五爺,要麻五爺給個公道。

麻五爺起先不願來,後來架不住仇三爺一再央求,和50兩銀子的誘惑,纔來了,坐着四擡的藍呢官轎,轎前轎後還有幾個一溜小跑的嘍囉跟班。

麻五爺一進門就說:“你們都他娘不夠意思!都不給我面子!半年前,我在獨香亭茶樓上不是給你們斷好了麼?以大觀道劃界,井水不犯河水,你們倒好,三天兩頭打,還到官府相互使壞!你們信官府,還找我五爺幹啥?!”

卜大爺說:“五爺,這你有所不知,馬二使了我的壞,我自然不能不應付,我這回栽,大概還就是栽在這上面。”

麻五爺點點頭道:“你知道就好,官府早被馬二爺買通了,還有巡防營的錢管帶,也被他買通了,開打那天,我就知道你要完……”

卜大爺問:“五爺咋早不指點指點?”

麻五爺臉一板:“你他娘來找我了麼?”

卜大爺再無話說,轉而道:“今兒個我找你了……”

麻五爺搖起了頭:“晚了,卜大爺,說句不怕你傷心的話,你這人算廢了,要和馬二爺爭出個輸贏,等來世吧!”

卜大爺紅着獨眼大叫:“老子沒完!老子還是爺!還是爺!你五爺若還能有一絲看得起我的意思,就……就給我個公道!”

麻五爺嘆了口氣:“公道我給不了,只馬二爺能給。”

卜大爺道:“那你替我捎個話給馬二爺,就說我卜永安啥都認,只……只求他給我塊喘氣的地盤。”

麻五爺問:“這塊喘氣的地盤得多大?”

“讓馬二爺瞅着辦。”

“你真啥都認?!”

卜大爺點了頭:“我啥都認!”

麻五爺這才說:“那好,我也和你實話實說了吧,前日在北關戲園裡,我見着馬二爺了,我罵了馬二爺,怨他不該把你弄得這麼慘。馬二爺也說他這回是過分了些,想找鄧老大人跟前的人說說,把西半城轎號的封條啓了,再發還給你,他的老號和你的新號井水不犯河水,仍是以大觀道爲界……”

卜大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五爺,不……不對吧?我……我聽說馬二爺要把老號開到西城來的,是不是?仍以大觀道爲界,馬二的心機不白費了?你……你五爺莫不是開我的玩笑吧?”

麻五爺正經道:“開麼玩笑?!五爺我啥時開過玩笑!馬二爺真這麼說了,只是提出了個條件,怪苛刻的,要……要……我他娘還是別說了吧,不說你不會同意,我當下也回掉了哩!”

卜大爺緊張地看着麻五爺:“五爺,你……你說!你快說!”

麻五爺道:“馬二爺相中你家卜姑娘了,要卜姑娘到他家去做小,給他生個兒。”

卜大爺愣了。

麻五爺笑了笑:“看看,我說你不會答應吧……”

卜大爺偏道:“我……我答應!”

麻五爺驚得立了起來:“卜大爺,你莫不是瘋了吧?馬二爺六十有二,不說做卜姑娘的爹,都能做你卜大爺的爹了,你……你就捨得讓親閨女給這糟老頭兒去做小?”

卜大爺不答,卻瞪着獨眼癡迷地說:“我……我要我的轎號,我……我的36家轎號,那都是我的,我的……”

麻五爺搖了搖頭:“卜大爺,你要聽我的,我就勸你甭上當。你想想,你若不是被馬二爺廢掉,馬二爺會把轎號還你麼?你今日沒用了,他是讓你用親閨女換個空歡喜。”

卜大爺眼裡噙着淚:“你不懂,五爺,你別勸我,你只管去和馬二爺說,我願意,這是我的事。”

麻五爺走後,卜大爺蒙上被子歡喜得嗚嗚哭了半夜。一大早,便把閨女守茹叫到牀前,把自己的決定說了。

述說這個決定時,卜大爺滿是傷疤的臉上還透着昨夜殘留的激動,獨眼裡射出奪人的光亮。

卜大爺說:“妮兒,馬二爺看上你了,你想想,這是多好的機會!你一過去,爹就能東山再起!爹腿斷了,可還有腦瓜,爹的腦瓜不笨,還能和馬二爺鬥下去!15年前,爹憑5乘小轎,就玩出了今日這世面,日後能玩不倒馬二爺麼?!”

守茹被卜大爺的述說驚呆了,嘴半張着,兩眼睜得很大,身子直往後退。

卜大爺擺手招呼守茹:“妮兒,你別怕,過來,站過來,爹給你說,女孩家遲早都得出門子,不能守着爹孃過一輩子……”

守茹試探着問:“我……我若是不願呢?”

卜大爺道:“你咋會不願呢?!你是我的妮兒,你得聽我的!”

“我就是不願呢?”

卜大爺臉黑了下來:“你不願也不成,我會把你捆去!現如今只有你能救爹!”

守茹道:“我不是賠錢貨麼?今兒個咋就這麼金貴了?也能救你了?你……你可真……真會算計!”

卜大爺直到這時才記起了18年來對閨女的輕慢,有了些愧疚,嘆息着說:“妮兒,爹過去對不住你,今兒個,你有氣只管衝爹出,出完氣,還得到馬二爺家去。”

卜大爺伸出手想去拉守茹,守茹卻把身子一撤多遠。

卜大爺又說:“就算不心疼爹,你也不心疼咱的36家轎號麼?你想想,你一過去,那36家轎號又是咱的了,還有城西那麼大片地盤,那麼大一片呀!全都是高高低低的麻石路,不好走車,只能使轎!妮兒,你去看看,扒開路道上的雪,好好看看,那一塊塊麻石,就是咱使不完的金子!”

守茹愣愣瞅着卜大爺:“你眼裡只有這?”

卜大爺坦承不諱:“爹眼裡只有這,白日裡看着它,夜裡夢着它。”

“我去馬家做了小,你就能得到它了?”

卜大爺道:“能!爹再不會讓它丟掉了,妮兒,你得信!”

守茹強壓住涌上眼眶的淚,沉默了片刻,這才說:“好……好吧,爹,你……你容我想想。”

守茹出去時,卜大爺想摟摟她,守茹卻一把把他的手推開了,這讓卜大爺有些哀傷。

整個上午沒再見守茹的影。

中午,仇三爺過來說:“卜姑娘好像在房裡哭,別是出了啥事?”

卜大爺說:“沒出啥事,怕是想她娘了吧!”

傍晚,守茹從自己房裡出來了,穿了綠緞襖,繫了猩紅斗篷,怪妖豔的,一點不像傷心的樣子。守茹要仇三爺和巴慶達備轎,說是出去走走。卜大爺那時就知道,守茹是要去看看他的地盤,心裡不禁一陣狂喜。

卜大爺相信,自己閨女不會不要那36家轎號和金子鋪就的麻石路的。閨女是在轎行里長大的,知道轎號和麻石路的價值。轎號和麻石路是他的一切,也是閨女的一切,閨女懂。

上燈時分,閨女回來了,卜大爺拖着斷腿從牀上爬起來,趴在牀頭的窗前看。卜大爺看到了在院中輕輕落下的小轎,看到了閨女披在身上的猩紅斗篷,還看到了仇三爺悽苦的老臉。看到這一切的同時,卜大爺也照例看到了自己的半邊鼻子,那半邊油亮的鼻子已凝固在卜大爺起家之後的所有景物中了……

第七章第一章第十七章第三章第八章第三章第一章第五章第十五章第十一章第七章第四章第六章第六章第九章第七章第十五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十六章第七章第九章第二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八章第六章第十章第四章第六章第一章第五章第一章第十章第四章第一章第六章第四章第十章第四章第二章第七章第一章第十六章第四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五章第五章第五章第四章第一章第五章第十章第九章第六章第四章第十一章第四章第十一章第八章第四章第一章第二章第七章第五章第三章第九章第九章第四章第一章第八章第一章第四章第二章第十五章第二章第十五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二章第四章第十七章第十章第七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一章第五章第一章第十六章第七章第六章第二章第十四章
第七章第一章第十七章第三章第八章第三章第一章第五章第十五章第十一章第七章第四章第六章第六章第九章第七章第十五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十六章第七章第九章第二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八章第六章第十章第四章第六章第一章第五章第一章第十章第四章第一章第六章第四章第十章第四章第二章第七章第一章第十六章第四章第六章第十四章第五章第五章第五章第四章第一章第五章第十章第九章第六章第四章第十一章第四章第十一章第八章第四章第一章第二章第七章第五章第三章第九章第九章第四章第一章第八章第一章第四章第二章第十五章第二章第十五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二章第四章第十七章第十章第七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一章第五章第一章第十六章第七章第六章第二章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