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泅水並沒有詢問是誰,很自然地接過話茬:“既然是你的朋友,那麼不介意我一同去道個別吧?”
花子衿下意識地要點頭,然而話未出口,眼前驀地晃過歐陽艄公的臉。猶豫了一下,然而在她眼中出現片刻茫然之時,花泅水已經將她一雙小手緊緊握在寬厚的掌心,他的聲音在此刻聽起來溫煦親切:“若是不方便的話,那麼就……”
“不,沒關係的。”花子衿朝花泅水揚起一抹笑臉,道,“難得你願意這麼關心我,我又豈可拒絕你的一片美意呢。說起來,這兩位朋友,你也是認識的呢。”
花泅水眸光深沉,彷彿能夠看到花子衿內心深處去,他微微一笑,道:“是嗎。”
花子衿不再繼續糾纏於這個問題上,將一隻手從他手裡抽出,餘下的一隻手則與他五指相扣,腳步已經往前邁開:“是與不是,你見了不就知道了嗎?”
此刻,她倒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倒是想要看看,當他們三人相對之時,自己又能夠從花泅水的眼中窺探到怎樣的情緒。關於蓬萊山腰那一處神秘之地,關於他跟方一舟之間的事情,她不問,他難道就當真想要一直瞞着她嗎?
酒肆當中,方一舟依然酒興不減,一杯杯相勸下來,歐陽艄公已經是有些醉意,眼見方一舟又揚聲讓小兒送了好幾壇有年份的女兒紅上來,他忙雙手抱拳,道:“方神醫就莫再爲難在下了,在下是當真不勝酒力,不勝酒力。”
“這才喝了這麼點酒,艄公你就跟我說不勝酒力,我心裡真是難過啊。”方一舟說着,給自己滿上一杯,一口飲盡,面上浮起哀傷之色,嘆息道,“想我方一舟果然是個福薄緣淺之人,白白活了這麼多年,到最後,想有個朋友陪着一醉方休,竟然也是一樁難以了卻的心願。”
“方神醫……”歐陽艄公沒有想到方一舟竟然會這般說,頓時覺得大感過意不去,忙端起酒杯,正想開口,卻忽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傳來,隨後而來的,是一道熟悉的聲音,透着難以言喻的歡喜。
“方神醫,歐陽公子,你們可喝得盡興?”
歐陽艄公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手中的酒杯不由自主放下,回頭看向花子衿,目光中笑意更爲繁盛,然而當他視線微微偏移,卻在花子衿的身畔看到了花泅水,頓時只舉得心內一涼。此時,明明是在酒肆內,這深秋裡外頭的風再涼,卻也是滲不進來,可他卻還是不由自主渾身輕顫了一下。
然後,他聽到方一舟的聲音響起。
“艄公不勝酒力,子衿以爲該當如何?”
花子衿笑容甜美非常,她快步上前,端起一杯酒,道:“那麼,子衿就敬方神醫一杯吧。雖然子衿也是個不勝酒力的,但是陪方神醫喝上一杯卻還是可以的,希望方神醫能夠明白我這一杯酒當中所含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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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說話就是中我的心意。”方一舟含笑看着花子衿將杯中酒引下,然後,他的目光宛如無意般落在花泅水身上。
花子衿放下酒杯,折回身走到花泅水跟前,道:“瞧我,倒忘了該先爲你們引見對方纔是。泅水,這是方神醫,至於歐陽公子,你認識我便不多說了。”
“泅水。”方一舟輕聲念道,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花泅水卻已經朗聲道:“見過方神醫。”
花子衿擡眼看過去,
只見花泅水眉目清明,全無半分熟稔之意,當下心裡不由有些悲涼,她強顏歡笑,道:“我們另有事情要去辦,就先再此別過了。方神醫,歐陽公子,來日方長,期待我們下次的見面。”
“你們要去哪?”歐陽艄公忍不住問道。
花子衿粲然一笑,道:“該去哪就去哪。”
“保重!”
她說完便轉身,耳邊聽見花泅水的腳步聲也跟着相隨而來,想起方纔他那一臉的波瀾不驚,她的心頭突然變得煩躁不安起來。
泅水,你到底是爲何,竟然事事都要瞞着我?
如果,她問他,那麼他會說出真相嗎?
想到這,花子衿慢慢站定腳步,看着花泅水的眼睛,低聲問道:“泅水,你……認識方神醫嗎?”
“子衿爲何這樣問?”花泅水安靜地看着花子衿的眼睛,面容平穩如同無風的湖面。
花子衿只覺得心中一陣難過,臉上卻是笑意盎然,搖頭道:“不過是隨口問問而已。方神醫說,他的名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想來是跟我鬧着玩。”
隨後,她快步下樓,朝帥哈走去。
花泅水望着花子衿加快的背影,只覺得心頭有些刺痛。他不由自主地擡起一隻手,輕輕按住自己的胸口,然後面容重新恢復平靜,跟上花子衿的腳步。
蓬萊山,青界正在書房裡看藏經。
蓬萊山有藏經數億卷,還記得他上蓬萊山的第一年,無量子對他說,書中自有千鍾粟,這藏經裡藏着的,則是可養蒼生的粟米,讓他務必以心參讀。無量子的話,他一直都不敢忘,幾百年過去了,書房裡的藏經,他依然沒有看完。何日看完,他心中沒有數,卻也知道不必有個數。漫長時日,本就是一場求索。
只是,這場求索,往日裡他靜心以待,爲何這段時日,卻是覺得難以安靜下來,總覺得有一張笑臉在眼前晃悠。
到底是爲何?
“青界……”
青羅突然走近,看着青界的眼睛,揣度着問道:“你這回下山,是爲了誰?”
“青羅你怎麼來了?”青界不答反問,他放下手裡的經書,看着青羅的眼睛,笑容如同白月清風,“聽師父說,你要去觀自在菩薩那兒,怎地竟然沒去不成?”
“師兄……”青羅沒有想到自己第一次開口叫青界師兄,竟然會是在這樣的場合,她望着他的眼中,含了抹殷切,“師兄,你可以告訴我,帥哈的現狀嗎?”
“青羅,有些事情,無需掛念,修行不易,靜心以守。”這番話,青界是說給青羅在聽,又何嘗不是說給自己在聽,他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清心經,遞給青羅,道,“既然沒有去觀自在菩薩那兒,不若就在這裡陪我看看藏經吧。”
“不了。”青羅見青界不願告訴自己,心中有些不悅,冷冷地道,“師兄既然對藏經這般有興趣,便好生研究吧,青羅不打擾了。”
她轉身往外走,走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將頭偏向一側,道:“還望師兄的心經過藏經的洗滌,能夠如同明鏡一般照亮萬物,包括照亮自己的所想所念,萬萬莫辜負了師父對你的厚望,莫辜負了你身爲上仙的職責。”
青界望着青羅離開的背影,突然覺得心頭猶如壓下一塊大石。
他心裡十分清楚地明白,這塊大石,並不是青羅扔
下的,而是一早就存在他心頭,只不過青羅將它拉了下來,正好壓在他的心頭,讓他能夠察覺到罷了。
這一塊大石,壓得還真是心疼。
花子衿跟花泅水還有帥哈回到了泅水山莊,泅水山莊依然宛若從前,彷彿什麼都還沒有變。花子衿揹着手,低着頭,在庭院裡繞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日頭正盛,曬得人眼睛都無法睜開,她卻仍然沒有要進房的意思,閉着眼睛繼續一步一步地走。
“進屋去吧,剛洗了你愛吃的葡萄。”花泅水站到花子衿的身後,聲音裡含着無盡的寵溺。
花子衿眼睛仍然未睜開,嘴角的笑意卻是有些譏誚,沒來由地便想起狐姬塗着猩紅蔻丹的手,曾經當着自己的面剝着那一顆又一顆的水靈葡萄,心中頓時一陣發悶,聲音聽起來也是有些綿綿無力提不起勁:“泅水怕是記錯了吧,我從未喜歡過吃葡萄。”
“那……你喜歡吃什麼?”花泅水一怔,隨即從花子衿身後繞到她的身前,見她眼睛閉着,長如蝶翼的睫毛在眼窩處輕輕顫抖着,她未施脂粉,一臉的鉛塵盡洗,整個人素淨清雅,端如枝頭梨花,頓時覺得一股柔情在心頭蔓延開來。
“我喜歡吃的……”花子衿頓了一下,隨後一字一句地道,“但凡狐姬討厭的,便正是我所喜歡的。”
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她的眼睛恰如其份地睜開,花泅水眼中的情緒霎時全部落入她的心頭,她只覺得心頭俱震,一顆心都險些要跳了出來,但是她強行按壓着,不讓自己有所失態,一雙藏着袖籠裡的手,此時緊緊握成了圈,每一方指甲都是深深嵌進了掌心裡。
花泅水神色嚴肅地看着花子衿,眼中各種情緒在翻滾着,到最後,卻還是如同一杯被沸水沖泡的茶,所有的茶葉在經過劇烈的翻滾,幾番沉浮下來之後,最終都滿滿地沉到了杯底,一如他的心。
他的心,他的人,在此刻,又恢復了淡然,他看着她的眼睛,笑意不減,大手輕撫她的長髮,笑道:“小傻瓜,看你說的是什麼傻話,我跟狐姬能有什麼,她不過是我身邊的一個謀士罷了,我跟她,是各取所需,互不相擾。子衿,你犯不着去跟她計較什麼。”
他笑意越發輕柔,拉過她的手,一邊往內室走去,一邊道:“既然你不愛吃葡萄,那麼等下我便將所有的葡萄藤都給除了,我保證,往後的泅水山莊,再無一株葡萄,如此,你可滿意?”
花子衿沒有想到花泅水會這樣說,她生氣並不是葡萄藤,而是她想要他別再與狐姬有瓜葛,但是……心間一酸,嘴脣動了動,剛想拒絕,可是也不知道爲何,開口說的卻是:“那敢情好啊,我們這就去吧。”
花泅水微怔,隨後點頭,道:“好。”
帥哈就是在這個時候從房間裡面跳了出來,看着花泅水與花子衿兩人,笑道:“你們磨磨蹭蹭的準備幹嘛呢,我都等你們好久了都不見你們進來,怎的我一出來,竟然就看到你們準備轉身走?你們要去哪?”
“拔葡萄藤。”花子衿看向帥哈,詢問道,“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
“拔葡萄藤?”帥哈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看了看花子衿,然後又看看花泅水,然後低下頭嘆息道,“主人,你們這是怎麼了,喪心病狂了嗎?好不容易回來山莊,也不閒一會,就要去拔葡萄藤?葡萄藤裡面藏着什麼寶貝不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