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222章 生死兩茫茫

微風起,細雨落,五月榴花照。

又是一年涼夏。

庭院深處,一座孤墳凝立。石碑上,俊秀字跡,一筆一劃,刻着“愛妻夏以沫之墓”幾個字。那字跡極深,彷彿刻碑之人用盡的是全身的力氣,像是不止刻在碑上,也鐫刻在他的心底一般。

墳塋旁,一道清瘦的身影,偎在石碑旁,席地而坐,略帶涼意的細雨,將他一襲青衫打的盡溼,他卻彷彿絲毫不察一般,眼眸微垂,專心致志的在雕刻着什麼……

小巧的刻刀,在男人修長白皙的指間一下一下雕琢着,手中的玉料,漸漸成形,顯出人像的模樣……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一個年輕女子,衣衫翩然,眉目清麗,巧笑嫣然,活靈活現……

看着手中漸漸成形的玉料,男人蒼白清俊的臉容,似緩緩綻開一抹淺笑,神情悽苦,卻又異常的溫柔,就彷彿他此刻貼近的不是一方冰冷的玉料,而是愛到骨髓深處的愛侶一般。

“夏以沫……”

他低低喚着她的名字,就好像她還在他身邊,像從前許多次的嬉鬧一樣,藏在一個自以爲他找不到的地方,卻在每次都被他輕而易舉的發現之後,不得不不情不願的嘟着嘴走出來,抱怨他的眼毒,然後信誓旦旦的說着,下一次,她一定會找出一個令他費盡心力也找不出的藏身之地……

男人抿脣微笑,一雙墨如點漆的眸子,靜靜落在身畔冰冷的石碑上,修長如玉的手指,一寸一寸的撫過碑上“夏以沫”三個字……如今,她終於實現了,不是嗎?從此之後,上窮碧落下黃泉,他再也找不見她了……

惟有她埋在此處的骸骨,靜靜的陪伴着他。

她死了。

死在五年前的那個夏日。

細雨霏霏。

那一日,也是這樣一個雨天。

她向着他的手臂紮了一刀,然後自萬丈深淵平靜的墜下……那樣心甘情願的赴死……

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宇文熠城,保重……”

雲淡風輕的兩個字,隔開了他與她這五年來兩千多個日日夜夜。生死兩端。天涯永隔。

男人伸手入懷,折的有些發黃的紙箋,濺着點點乾涸的血跡,瞧來已有歲月……那是當日,他覺察到不妥,爲保持清醒,不惜自傷手臂,匆匆趕回別苑這裡之後,發現的……

那個時候,那個女子已經走了,只在桌上留了這摺疊簡單的薄薄的一張紙。

“宇文熠城,我走了……”

紙箋展開,最先躍入眼中的便是這簡單的幾個字。

“……做出這樣的決定,似乎比我想象的還要容易……也許到得今日,我終於可以對你不再有半分的留戀……”

“從當年泗水河畔的初遇,到後來你將我帶回宮中,你我之間,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曾經那樣的愛過你,也以爲你同樣的愛着我……可是,原來不是……”

“我們之間,隔着太多的人,又有着太多的傷害……回想這些年來,我與你一起,竟是痛苦多,歡樂少……到得今日,我已沒有力氣,再陪你走下去……”

“若是有得選擇的話,宇文熠城,我寧願從來沒有遇見你……但我們都沒有選擇,所以,我只能離開……”

“宇文熠城,若是你對我真的有幾分真心的話,就放我走,不要再找我,也不要遷怒於任何人……”

“我與你這些年,我曾經那麼愛過你,也那麼的恨過你,但現在,我卻只想將你放下……”

“從此之後,但願,你是你,我是我,再不復相見,後會無期……”

再不復相見,後會無期……

當時,看到這九個字的時候,他是那樣的暴怒,他想着,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會放她走呢?

她是他的人。一輩子都是。一生一世,都只能陪在他的身邊。與他生同衾死同穴。百年之後,與他埋骨在一起。

所以,當得知她竟敢逃離的時候,他發了瘋般的去追她。

也確如他所願,他追上了她。

是呀,她怎麼可能能從他的身邊逃走呢?

他不允。

他甚至想過,當將她帶回來之後,他要怎麼的“懲罰”她……

可是,她卻再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她用最慘烈的方式,跟他決絕……

她走了。走的乾乾淨淨,徹徹底底……是生與死的距離……

夏以沫,你就那麼想離開我嗎?

哪怕是死,也不想與我在一起嗎?

夏以沫,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麼殘忍……

男人啞聲輕笑着,一雙漆黑的眸子,卻似墜了天邊無盡的夜色,沉寂的沒有一絲光亮。

暗啞到極點的輕笑,隨之被幾聲嗆咳打了斷,一股腥甜,從喉間涌上來,點點暗紅的鮮血,濺上男人青白的衣襟,像開在雪地裡的點點紅梅。

這觸目驚心的嘔血,對男人而言,卻彷彿早已稀鬆平常,他甚至沒有費力將脣角的血跡抹盡,彷彿那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垂眸,男人繼續精雕細琢着手中的玉料,彷彿這是天地間唯一的大事一般。

一刀一刀刻出那個女子清麗的眉眼,她澄澈透亮的眸,她飽滿豔麗的脣,她纖細單薄的身子……一刀一刀,就像是刻在他的心上一般,每一下,都帶出淋漓的鮮血,將那千瘡百孔的一顆心,再撕裂一分……

但這樣的痛,對他來說,卻彷彿是剛剛好。提醒他,他還活着。儘管他那樣迫切的期盼着死亡的降臨。

但,這是她帶給他的痛。是她留給他唯一的東西。只要他活着一日,他便會承受一日這樣的痛楚。

這樣很好。

留不住她,至少留住她給他的這種痛苦,也是好的。

垂頭,男人繼續專心致志的雕刻着手中的玉料。鋒利的刻刀,將他修長如玉的手指,割出一道道細長的口子,嫣紅的鮮血滴出來,落到清透的玉石上,被男人輕輕一擡衣袖抹去了,那樣溫柔而小心翼翼的動作,就像是從前他爲她將散落在額角的碎髮,輕輕掖向耳後一樣……

回憶尚暖,斯人卻已逝。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他再也找不見她。

手中的刻刀,猝然落地。男人緊緊將雕好的人兒,輕貼在心口,就彷彿她還活着一般。

月色下,男人蒼白清俊的臉容,一片沉靜,輕闔的眼眸,睫羽微溼。

他就那樣一動不動的偎在石碑旁,指尖傷口猶新,微微滲着暗紅鮮血,他卻彷彿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雨打榴花,落在他衣衫、發端,紛紛揚揚像飄灑的一場花雨。他就那麼靜靜的偎在那兒,由雨落到雨歇,由日暮到夜色降臨,到下弦月緩緩初升……

夜色極靜。

時間飛速而又緩慢的掠去,日復一日,今日盡,明日又是嶄新的一天。

但這漫長的歲月,對宇文熠城來說,卻再也沒有意義。

從他尋回她的屍骨的那一刻,他也便隨着她一起死去了。

如今所剩的,不過是一副沒有靈魂的軀殼罷了。

不過一具行屍走肉。

又有什麼關係呢?

宇文熠城闔着眸子,蒼白病容,沉寂如同死灰餘燼。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似隱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在這靜極的夜色裡,顯得格外清晰。

“誰?”

宇文熠城驀地睜開眼睛,一雙墨如點漆的眸子,轉瞬已褪盡一片悲苦,冷凝的沒有一絲溫度。

“皇兄,是我……”

穿過高大的石榴樹,宇文燁華緩緩走出,一雙原本綴着滿是焦切的眸子,在觸到面前的墳塋的一剎,卻是終不由的抹過陣陣的悲傷。

宇文熠城卻毫不留情,“誰允許你到這兒來的?滾出去……”

這京郊別苑,自那個女子死去之後,就成了禁地。惟有他自己常常到這兒來。一待就是數日。任何人都不許打擾。

尤其是那個女子每年的祭日,更爲甚。

一晃,距那個女子墜崖,已經五年多了。距他們尋回她的屍骨,也已經兩年了。

時間過得真快。

卻是每一日,度日如年。

紅顏白骨,一朝永隔。

闔了闔眸,逼盡眼底的澀意,宇文燁華不敢再看墓碑上的“夏以沫”三個字……況且,他今次來,尚有更重要的事情……

“臣弟來此,是想求皇兄命人救救珩兒……”

說到“珩兒”之時,宇文燁華眉宇之間,盡是難掩的焦切與擔憂。

“他又怎麼了?”

宇文熠城神情中卻是一片冷淡。彷彿問及的不過是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一樣。

即便明知他從來不在乎那個小小的孩童,可是,聽到他如斯冷漠的語氣,宇文燁華心中還是不由的一涼。

“珩兒今日在湖邊玩耍的時候,一不小心,掉入了湖中……”

宇文燁華澀聲解釋,“……他身子本就弱,被冷水一激,更如同雪上加霜,一天一夜都高燒不止……”

男人話音未落,卻被宇文熠城冷聲打斷,“他病了,自去尋太醫診治即可……不必刻意向孤來報……”

男人一甩袖子,轉身側對住對面的男人,清俊臉容上,毫不遮掩的隱隱不耐。顯然並不怎麼在乎那小小孩童的死活。

宇文燁華心中一緊,垂在身側的雙手,不自禁的緊握成拳,最後,又緩緩鬆開。

“若是宮中太醫肯爲皇子殿下診治的話,也無需臣弟多跑這一趟了……”

宇文燁華自嘲一笑,“皇兄你大抵不知道吧?就在珩兒落水之後,皇后娘娘與和妃娘娘,也都同時聲稱身子不適,甚至不允宮中太醫,去爲珩兒診治……”

頓了頓,“臣弟是沒有法子了,纔會來此處,請皇兄下旨,救救珩兒的……”

他說了這麼多,宇文熠城臉上卻彷彿不見什麼動容。卻是眼簾微掀,瞥了他一眼,“七弟對珩兒,倒彷彿比孤這個做父皇的,還關心……”

這聽不出什麼諷刺,惟有冷漠的一句話,卻叫宇文燁華心中驀地一跳,琥珀色瞳仁裡,極快的閃過一抹複雜。

“臣弟知道皇兄一直因爲沫兒的死,怪責儷妃娘娘……”

說到“沫兒的死”四個字,對面的男人,眼眸瞬時一厲,隱忍的痛苦之下,卻是無盡的恨意……宇文燁華知道,那個女子的死,是面前的一國之君不能觸碰的禁地,可是,有些話,有些事情,他卻不能不說,不能不做……

垂眸,宇文燁華不敢去看對面的男人,澀聲道,“……但珩兒是無辜的……他不過是一個五歲的小小孩童,不應該爲大人的事情,一出生就揹負着這麼多的罪責……”

想到那個身子瘦弱,一張小臉,總是帶着病色的蒼白,宇文燁華心中就是一緊,“這些年來,珩兒名爲皇子,卻不曾有過一天享受過皇兄給他的父子之情……”

語聲一頓,宇文燁華緩緩望向對面的男人,“皇兄,無論你再怎麼不喜歡珩兒,但他終究都是你的骨肉……你真的忍心這樣對待他嗎?……”

聽得他的質問,宇文熠城眉心忽而一跳,一雙墨眸,似淬了寒冰一般,盡是戾氣。

“要怪就要怪他有那樣一個心狠手辣的母妃……從沫兒墜崖的那一刻,孤就已經不想要那個孩子了……”

一字一句,殘忍卻又如此的坦然。

宇文燁華望着他冷硬的側臉,他知道,那個女子的死,對他意味着什麼,可是,對那個可憐的小小孩童,他卻不能視而不見。

“臣弟知道,皇兄是認爲這個孩子,才讓沫兒那個時候,下定決心離開你……所以,你才這樣的不喜歡他……”

宇文燁華的話,說中了宇文熠城的心思,他亦沒有否認。

是,若非這個意料之外的孩子,那個女人怎麼會傷心欲絕,怎麼會心灰意冷,怎麼會不顧一切的想要逃走?

若是沒有他,他與她,大抵如今還好好的在一起吧?而非現在的生死兩隔……

宇文熠城心中一恨,旋即卻是漫過大片大片的疼痛。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宇文燁華啞聲續道,“……可是,皇兄,沫兒已經不在了……無論你怎樣遷怒於儷妃娘娘或者珩兒,她都不會回來……”

一句“她都不會回來”,就像是戳在宇文熠城心口的一柄利劍一般,將那原本就千瘡百孔的一顆心,再一次狠狠撕裂,露出裡面淋漓的傷口,鮮血流淌,刻骨的疼。

是呀,無論他再怎麼恨,再怎麼悔,她都不會回來了……

她死了。

當着他的面,墜入萬丈深淵。

他用三年的時間,瘋狂的去尋找她的下落,最後,卻只找到她的一副枯骨……

她早已死在當年。

再也不會回到他的身邊。

再也不會回來了。

一陣風吹來,宇文熠城清瘦的身姿,彷彿也被這驟然而起的一場風,吹得晃了晃般,險些站不穩。

即便五年已經過去了,可是,她的死,卻仍舊是他心底最大的傷,永遠也好不了的傷。

不需別人刻意提及,都會給他致命一擊。

望着他蒼白的臉容,望着他漆黑的沒有一絲光亮,卻難掩悲痛與痛楚的眼眸,宇文燁華心中亦是漫過陣陣的疼痛。

那個女子的死,不僅僅是面前男人不能觸碰的痛,也是他心底永遠的傷。

除此之外,他對她,更有無盡的內疚。

當日她墜落懸崖,將她逼死之人,他宇文燁華又何嘗不是其中的罪魁禍首之一?

這五年來,他又何嘗比面前的男人,好過多少?

這五年來,他們每一個人都變了。

那個女子的死,是橫在所有人中間不可逾越的鴻溝,不可痊癒的傷口。

只要活着一日,就要揹負着一日這樣的痛苦。

是他們對不起那個女子,本就應承受這樣的痛苦。

可是,珩兒是無辜的。

那個五歲的小小孩童,不應該揹負他們的罪過。

即便他不能有皇子的尊榮,但是至少,他希望他能夠快快樂樂的像普通孩子一樣長大。

而非像現在一般。

“皇兄……”

宇文燁華低聲道,“這些年來,你已經爲着沫兒,做了太多太多……五年的時間,也應該放下了……”

這些年來,他看着他如何自苦,看着他是怎樣的思念那個女子,看着他是怎樣的痛不欲生……他知道,沫兒的死,他一直不能接受,可是,人死不能復生,這樣的自我懲罰,又有什麼意義呢?

可是,放下?

宇文熠城諷刺一笑。卻不知是在笑男人的提議荒謬,還是笑他自己。

不,他永遠都不會放下。

那個女子,早已刻在他的心底,隨着他一起生,一起死。即便有一天,他真的死了,也是帶着她一起死的。

他不想放,也絕不會放。

哪怕她早已經不在這個世上。

她永遠都是他的。

哪怕如今只剩一副骸骨,一柸黃土。

她是他的妻。

宇文熠城怔怔的望向一旁的墳塋,墨眸裡一瞬盡是痛楚。

“你回去吧……”

男人沒有再看對面的宇文燁華,冷漠嗓音,不帶一絲情緒,“傳太醫去爲皇子診症……”

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宇文燁華心中微微一鬆。卻是沒有半分的喜樂。

宇文熠城早已不看他。一雙眼睛,仍落在面前的墳塋之上。彷彿天地間,只有他與埋骨在此處的這個女子。

宇文燁華心中一傷。轉身,走了。

夜色裡,宇文熠城偎在石碑旁,望着雕好的玉石人像,低啞嗓音,輕的似呢喃,一遍一遍的喚着同一個名字,“夏以沫……”

可是,她卻再也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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