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哈囉,親愛的薩爾沃,今天還好吧?”

如果你感冒了,梅根會告訴你,到處都這樣,親愛的。如果你去度假了,梅根會祝你假期過得愉快。

“他們說她的晚會真是太有趣了。她在哪兒買的那身衣服?你傷害她了,可惹大麻煩啦!恐怕他們現在正忙着開會。我能爲你做些什麼嗎?你要等一下?還是留個口訊?你今天覺得用哪種方式較好?”

“梅根,事實上我不找佩內洛普。我是要找費格斯。”

“噢,是這樣?那好吧,我幫你接過去。”

我等着他幫我接通電話,腦海裡想像着“大喇叭”索恩跟他那個臭名遠揚的忠實助手討論着要採取什麼策略來處理又一個憤怒的丈夫打進來的電話。費格斯會稱自己正跟老闆單獨在一起商量大事?在召開長途電話會議?或者他會勇敢無畏地出來戰鬥?

“薩爾沃,老夥計!耶穌基督,你在哪?你最近又糟蹋哪家好生生的公寓了?”

“我有個故事要跟你說,費格斯。”

“你?天啊!嗯,我不確定我想聽你的故事,薩爾沃。即使那對某個年輕小姐不利我也不想聽。成年人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我們中的一些人必須面對現實,繼續生活下去。”

“跟佩內洛普無關。”

“我很高興聽到這話。”

“是一個新聞故事。熱點新聞。”

“薩爾沃?”

“怎麼了?”

“你是要耍我嗎?”

“那事跟傑克·布瑞克里有關。這是你讓他聲名掃地的好機會。他,克里斯平·梅洛斯,以及……”我列出我在伯克利廣場看見的那些大人物的名字,但如我所料,索恩只關注傑克·布瑞克里,因爲布瑞克里讓他的報社大大地破財了一番,而他自己的職業生涯也差點因此斷送。“到底要怎樣讓那個渾蛋聲名掃地?當然,這可不是說我相信你,但這是讓我相信你的前提條件。”

“我不想在電話上告訴你。”

“薩爾沃!”

“怎麼了?”

“你要錢是嗎?”

“不是。我會免費告訴你。”

我一定是對這傢伙判斷失誤了。如果我說除非給我十萬英鎊否則就沒什麼好談的了,他可能還會感覺舒服些。

“你不覺得你玩這種把戲太過愚蠢嗎?你想把我們拖回到誹謗法庭上,再讓我們花上一百萬英鎊?相信我,薩爾沃,如果你要這麼做的話——”

“你有一次帶我們去過某傢俱樂部。在斯特蘭德路。一個地下室。那時你跟佩內洛普——”

“那裡如何?”

“地址在哪?”

他告訴了我地址。

“如果你一小時後在那兒跟我碰面的話,你就能掐到布瑞克里的死穴。”我說了句他聽得懂的話,向他保證。

“城堡”俱樂部離薩伏伊飯店僅有一箭之遙。在它生意興隆的時候去那裡絕對不會有益於身體健康,但上午是它生意清淡之時,所以情況還好。“城堡”俱樂部的入口如地牢一般,門邊站着一個亞洲人,他正有氣無力地使用一個“布爾戰爭”牌真空吸塵器打掃衛生。俱樂部裡到處都是柱子和放着刺繡坐墊的桌椅,費格斯·索恩正坐在角落裡。六個月前,我、佩內洛普與索恩三人一起來此吃晚餐,氣氛很輕鬆。但當索恩對我說佩內洛普對他們報社來說是多大一筆財富時,我卻注意到佩內洛普踢掉了鞋,伸出腿,用穿着襪子的腳趾跟索恩調情。但今天早晨他是自己一個人來的,這讓我鬆了一口氣。他正手拿他自己報社的早報在看,前面放着一杯番茄汁。他屬下的兩個王牌記者坐在離他兩個桌子遠的地方。其中一個是業績突出的傑利科,暱稱“傑利”,上次在佩內洛普的晚會上他還掐了我屁股一下。另一個是上了年紀的悍婦,名叫“索菲”,以前她竟敢與佩內洛普爲敵,結果爲此付出了代價。索恩沒請我坐下,我自己就坐到他身邊的座位上,把揹包塞到我雙腳之間。他轉過滿是皺紋的臉看着我,皺了皺眉頭,又低頭看報。我從夾克口袋裡掏出那份“我控訴!”文件,放到桌上。他斜瞥了一眼,將文件抓了過去,人又消失在報紙後面了。他開始看文件,我則觀察他的臉部表情,看到他臉上的精明神色慢慢消逝,取而代之的則是不加掩飾的貪慾。

“這完完全全是狗屎一堆,薩爾沃。”——他邊說邊急切地又翻了一頁——“你知道這點,不是嗎?這是公然捏造事實。誰寫的?”

“我。”

“所有這些人在……是在哪裡?”

“伯克利廣場。”

“你看見他們了?”

“對。”

“你自己?親眼看見的?現在說話注意點。”

“沒錯。”

“在那之前你喝酒了嗎?”

“沒有。”

“吸毒?”

“我從不吸毒。”

“傑利。索菲。請過來一下。跟我談話的這個人說他能幫我們掐到綠林怪傑的死穴,他講的我一句都不信。”

我們四個人坐在一起,交頭接耳。無論此前我對我們英國的偉大報界持什麼保留看法,但看到索恩給下屬分配任務時,這些看法暫時都從我腦海裡消失了。

“賈斯帕·阿爾賓?那個阿爾賓?就是這個雜種,對我們的上訴法官胡說八道。綠林怪傑還有膽再扯這事兒?那是偷天奇想!傑利,我要你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乘飛機去貝桑鬆,讓阿爾賓跟我們合作。如果他要錢,給!”

傑利在他的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着,顯得過分殷勤。

“索菲,向那些保安公司放電,用你的身體。弄清楚,誰是麥克西?麥克西上校?他叫什麼?如果他是一個僱傭兵,那他肯定是特種部隊退役軍官。他是怎麼退役的?他搞了哪些女人?他念過什麼學校?他打過什麼狗屁仗?還有,給我找到伯克利廣場的那所房子。弄清楚那房子屬於誰,誰支付暖氣費跟電費,那晚誰租了它,向誰租的,花了多少錢?”

索菲將他的話記了下來,伸舌頭扮鬼臉。她的筆記本跟放在我腳邊的那些一模一樣。

“給我找出那座小島。”——索恩對他們兩人同時說道——“打聽一下,上週五誰乘直升飛機從巴特西去了盧頓機場?查一下從盧頓機場起飛的非商務航班。去查一下北海有哪些島嶼出租。找一個建了座觀景臺的小島。還有,去查一下那個佛特能牌食品籃:誰訂的,誰付的錢,又是誰送去的。給我拿到那張發票。給入侵剛果者的薰鮭魚——我喜歡這個標題。”“我也喜歡。”索菲輕聲附和道。

“像詩一樣優美。”傑利也說道。

“要避開那些大人物。如果傑基小子聽到風聲,他會在我們沒能報道之前就申請到禁制令。那傢伙僞善至極,恬不知恥!前一分鐘祈求國際社會免除窮國的債務,下一分鐘就從苦難的剛果人手中榨乾每一便士。肆無忌憚之極!”

儘管在我聽來索恩的激情表白猶如音樂那般美妙,但我感覺自己有責任提醒他,我跟他說這件事另有一個更大的目的。

“我們要追打的不只是傑克,費格斯。”

“別擔心,夥計。我們會讓他的狐朋狗友跟他一起跌個大跟頭的。如果他們怪罪他,那就更好了。”

“我是說,有一場戰爭要我們去阻止。我們必須阻止那場政變。”

索恩睜大他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這雙眼睛放在他臉上總是顯得太小了——上下打量着我,神色輕蔑而又有點難以置信。“你的意思是讓我們去阻止那場政變卻不準報道此事?人咬不到狗,成不了新聞。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我是說,你所說的這些調查取證,包括去查那架直升飛機,那個食品籃,那座小島,等等,要花上太長的時間,而我們只有九天多一點的時間了。”我膽子更大了,“你或者馬上報道此事,或者乾脆就不用報道了,費格斯,這就是我要和你做的交易。政變發生之後再報道就太遲了。東剛果那時早就一團糟了。”

“這不可能。”他把“我控訴!”文件推過桌子,放在我面前。“我們需要鐵證。調查報道的每一步都必須合法。你現在給我的只是該死的梗概。我要的是布瑞克里光屁股拿錢的鐵證。少一樣他就會要我他媽的跪在他面前爲我的無禮求饒。”

我一直在期待而又有些恐懼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如果我就帶着證據呢?鐵證?就在此時此地?”

他雙拳放在桌子上,身子前傾。我也前傾。傑利跟索菲也是如此。我以慎重的語氣說道:“如果我手頭上有錄音——數字磁帶,聲音又響又清晰——證明布瑞克里批准向一個剛果代表行賄三百萬美元——通過衛星電話——代表那家無名財團——那你會把這叫做足夠的證據嗎?”

“他在跟誰通話?”

“菲利普。獨立顧問。那家財團中誰有權批准支付那三百萬美元行賄款,菲利普就得向他報告。而有權那樣做的這個人就是傑克·布瑞克里。你可以聽到全部錄音,從那個代表索賄,到布瑞克里批准行賄。”

“靠,夥計!”

“這是事實。”

“我需要看一下磁帶。我需要聽一下磁帶。我需要讓一羣該死的主教證明這些磁帶是可信的。”

“你會的。你可以那樣做。我們現在就可以回你的辦公室,去放一下磁帶。你可以採訪我,而我會用自己的語言告訴你整個故事。你可以拍張我的照片,把它刊登在你們報紙首頁上,就放在布瑞克里的照片旁。但是,我有一個條件。”我閉上雙眼,然後又睜開了。這真的就是我說的話嗎?“你能當着這兩個證人的面,發誓會在星期天報道此事嗎?行還是不行?”

直到現在我都是個行動派,多做少說。我默默地從雙腳之間拉出揹包,但出於安全考慮還是放在我膝蓋上。那些筆記本放在大格里,七盒磁帶放在小格里。我把揹包緊抱在懷中,拉開小格的拉鍊,等着索恩的回答。

“你的條件我接受了。”他咕噥着。

“那麼你同意了?”

“媽的,我同意了。我們會在星期天報道此事。”

我轉向傑利跟索菲,直視着他們。“你們都聽見了,他同意在星期天報道此事,對吧?”

“對。”

“沒錯。”

我把手放進揹包格子裡,找了起來。我一盒接一盒地在那些磁帶中找來找去,想找出錄下哈賈被訊問過程的第五盒磁帶,以及錄下布瑞克里同意付三百萬美元的第六盒磁帶。看着自己的指尖在揹包格子裡來回撥弄,我開始承認:首先,揹包裡面只有五盒磁帶,而不是七盒;其次,第五、第六兩盒磁帶不見了。對此結論我不是特別意外。我又打開揹包大格,在那些筆記本里摸索起來。我還裝模作樣地摸了摸揹包後面的小格,那實際上根本稱不上是個小格,倒更像是一個裝車票的錢包或是一塊巧克力。那兩盒磁帶也沒在裡面,磁帶怎麼可能在裡面呢?東西在博格納呢。

此刻我的大腦裡快速回想最近發生的事情,所以我無暇他顧三個聽衆的反應。現在回想起來,他們的反應各異,索恩是一臉懷疑,而傑利則是關心得有點過頭。我編了些愚蠢至極的藉口,比如我一定是把磁帶放在家裡啦,等等。我記下索菲的手機號碼,以便在找到磁帶後跟他們聯繫。索恩嚴厲地看着我,含沙射影地說我想耍他,但我置之不理。我跟他們說了“再見”、“回頭見”,但我想他們沒人會相信我,而我當然也不會跟他們回頭見了。我招停了一輛的士,也不耐煩給司機一個假地址,直接就讓他開到哈基姆先生的旅館。

我在怪漢娜嗎?不,恰恰相反。我感覺自己對她的愛如波濤洶涌一般,越發強烈了,因而我還沒回到我們的臥室,就對她在我陷入困境時所表現出來的勇氣讚歎不已。我站在大開着的衣櫃前,發現哈賈給我的那張背面草草地寫着電子郵箱的名片也不見了。但我只覺得非常驕傲,一點也不生氣。漢娜從一開始就知道布瑞克里不是什麼好人。她不需要上什麼安全一日課程就知道她要跟我心中殘餘的被誤導的忠誠鬥爭,而這種忠誠已經像病毒一樣感染了我的心靈系統,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查殺掉。她不想讓諾亞在戰區裡過生日。我執意走自己的路,而她也堅持走她自己的路。我們一開始走在同一條道路上,但現在都轉向了,方向各異,她朝她的同胞走去,而我朝我的同胞走去。她沒做什麼需要我諒解的事情。壁爐架上放着一張主日學校學生的活動安排表:中午十二點在基督教青年協會旅館吃野餐,舉行歌詠會……下午兩點半去欣賞博格納舞蹈戲劇俱樂部的日場演出《柳林風聲》……下午五點半家宴。五個小時。再過五個小時我就能向她表達我完完全全、始終如一的愛。

我打開收音機,收聽正午新聞。國會正在起草法律起訴伊斯蘭狂熱分子。特別法庭秘密聽審恐怖分子。美國特別行動部隊在巴基斯坦俘獲一架轟炸機,疑是埃及戰機。警方繼續搜捕一名三十歲的非洲-加勒比裔男子——等等!——該男子被疑與兩名未成年少女被殺一案有關。

我放好洗澡水,躺進浴缸。我全神貫注,試圖回想起哈賈唱的教會學校小曲。爲什麼一個被折磨得半死的人要唱歌?漢娜這樣問過我。她的病人不會想唱歌,那爲什麼哈賈卻唱了呢?爲什麼一個成年人在被痛打一頓之後卻唱起一支讚美小姑娘美德的安魂曲?

我爬出浴缸,穿上浴袍,拿上我的晶體收音機,斜站在窗前。透過網眼窗簾,我凝視着一輛停在哈基姆先生旅館前門附近的綠色貨車,那車上面什麼標誌也沒有。印度南部暴雨不斷,山體滑坡,許多人處在對死亡的恐懼中。現在報道板球新聞。

五點了。我離開旅館,走了一英里,但與安全一日課程教官們的建議相反,我使用了同一個電話亭。我投了一個一英鎊的硬幣,又拿了一個備用。我打了格蕾絲的手機,但沒人接聽,電話裡只傳來她的留言提示。如果我是拉齊,我應當等到晚上十點格蕾絲獨自一人躺在牀上時再打電話給她。電話裡會傳來格蕾絲的大笑聲。但我是薩爾沃,她應當會樂意接聽我的電話,讓我給漢娜留一條愛語留言。我要試試讓她邀我:

“漢娜,親愛的,我愛你。”但出於安全考慮,我沒有加上下面這麼一句,放在以前我可能就會說了的:我知道你做的事,你做得很對。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輔路上,慢慢走回哈基姆先生的旅館。炸彈事件發生之後街上突然增多的自行車不停“嘀!嘀!”地從我身邊經過,就好像鬼騎兵一樣。那輛什麼標誌也沒有的綠色貨車還停在沒有停車標誌的旅館門前。我又打開收音機,收聽六點新聞。世界依舊跟兩點時一樣。

我決定吃點東西讓自己轉移一下注意力。我在那個小冰箱裡找到半個兩天前買的比薩餅,蒜腸,黑麪包,小黃瓜,以及一塊瑪麥特三明治。漢娜剛從烏干達來到倫敦時,她跟一個德國護士合住一間宿舍,因此以爲所有英國人都吃德國蒜腸與泡菜,也都喝薄荷茶。現在她就在哈基姆先生的冰箱裡放了一個銀色的袋子,裡面就是這些東西。跟所有護士一樣,漢娜把什麼東西都放到冰箱裡,而不去管這些東西易腐與否。如果你吃不完,就冷凍起來,這就是她的處世原則。我先煎了一下黃油,然後往黑麪包以及瑪麥特三明治上抹了一些。我吃得很慢,細嚼慢嚥。

七點新聞跟六點的一樣。這世界真的可能一連五個小時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嗎?我也不考慮安全問題了,上網瀏覽起當天發生的瑣事來。巴格達發生自殺爆炸事件,四十人死亡,數百人受傷——或恰恰相反?新任美國駐聯合國大使已經列出五十條意見反對聯合國改革方案。法國總統住院——或者出院了——其病情的報道受《法國政府保密法》約束——但聽起來就好像他只是視力下降罷了。據來自剛果首都金沙薩未經證實的消息,該國東部敵對的民兵組織之間發生衝突。

漢娜的彩虹外殼手機響了。我飛快地穿過房間,抓起手機,又回到電腦前。

“薩爾沃?”

“漢娜。太好了。嗨。”

來自金沙薩剛果中央政府的消息稱,剛果譴責“盧旺達帝國主義分子”。盧旺達否認與此有所牽連。

“你還好嗎,薩爾沃?我真的很愛你。”她講的是法語,那是我們都很喜歡的語言。

“好。很好。我只是想讓你趕快回來。你呢?”

“我是這麼地愛你,這是不是太笨了,薩爾沃·格蕾絲說她從未看見過像我這樣正常的人卻害起了相思病。”

據報道,盧旺達邊境地區非常平靜,交通毫無異常。

我現在正三線作戰,這種作法麥克西肯定是不會批准的。我邊聽,邊講,邊思考是否要在還不知道是我們的戰爭還是別人的戰爭時就告訴她我在網上看見了什麼消息。

“你知道嗎,薩爾沃?”

“知道什麼,親愛的?”

“自從認識你以來,我減了三磅。”

我得消化一下這個事實,想出她爲什麼這麼說。“那你就怪這些突然發生的事,”我喊起來,“都是我害的!”

“薩爾沃?”

“怎麼了,親愛的?”

“我做了件壞事,薩爾沃。我得告訴你了。”

有謠言稱英國指揮的僱傭兵正在剛果活動,但英國駐金沙薩大使館官員稱那“毫無根據,荒唐可笑”。

肯定是他們!一定是!政變還有九天才會發動!或者我走出布瑞克里的房子他就打響了發令槍?“聽我說,你沒做什麼壞事。一切都好好的,真的!無論你做了什麼,都沒關係!我都知道了。你回來時告訴我一聲。”

手機裡傳來小孩尖叫的背景聲。

“我得回去了,薩爾沃。”

“我明白!去吧!我愛你!”

我們之間的愛語講完了。電話打完了。

四名瑞士導航技術專家在激烈交鋒中被俘,他們已經向聯合國駐布卡武維和部隊指揮官尋求保護。

我坐在柳條椅上,把晶體管收音機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我一邊觀察哈基姆夫人的牆紙,一邊聽駐中非記者格雷文的最新報道:

金沙薩剛果中央政府稱,一次由盧旺達人支持的政變已經被消滅在萌芽階段。此次安全行動情報支持充分,執行得力。

金沙薩懷疑法國跟比利時也是同謀,但並未排除有其他未指明的西方大國參與其中的可能性。

一個來訪的足球俱樂部在布卡武機場被發現藏有小型武器以及重型機關槍,其二十二名球員已被拘留訊問。

目前還沒有人員傷亡報道,而球員國籍也尚未確定。

有記者向瑞士駐

金沙薩大使館追問那四名瑞士導航技術專家的事,但大使館拒絕在此階段作任何評論。對這四人的旅行證件的調查已經轉到伯爾尼。

謝謝你,格雷文。新聞簡報結束了。我心中殘存的疑慮也消逝了。

哈基姆夫人的客廳很豪華,裡面放着幾張深凹的安樂椅。客廳牆上掛着一幅油畫,畫的是一處湖邊天堂,幾個仙女在岸邊跳舞。客廳裡還放着一臺大電視,幾乎有卡迪拉克車一樣大。一個小時之後那些煙癮很重的亞洲海員就會來此看寶萊塢影碟了,那時這裡就會變得烏煙瘴氣。但現在這裡還是一個靜寂甜蜜的客廳,而我正在看十點新聞。畫面裡有幾個戴着腳鐐的男子,儘管他們連體型都變了,但我還是認出來了。本尼變矮了。安東變胖了。斯拜德“長”高了九英寸,因爲還戴着上次分發盤子時即興製作的廚師帽。但這次表演的明星既不是聯合國維和部隊那個戴着綠色鋼盔的巴基斯坦指揮官,也不是手執輕便手杖的剛果政府軍上校,而是我們的隊長麥克西。他下身穿淺黃褐色休閒褲,沒扎皮帶;上身穿襯衫,已經被汗溼透了,還少了一隻袖子。

上次他塞給我一個白色信封,裡面裝着我的七千美元報酬,那還是他勇敢地從那家無名財團手上多撬了兩千美元出來的。那時他還穿着一身到哪都能穿的黃褐色夏服,而現在這身夏服就只剩下這條休閒褲了。他已經脫掉了伯吉戴的那種大框眼鏡,臉上也因此缺少了他一直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那種魅力。但另一方面,他臉上有一種勇敢堅毅的神色,似乎在說,無論對方會折磨他多少天,他都不會認輸。他那雙刀槍不入的手給戴上了手銬放在身前,像狗爪似的交叉在一起。他一隻腳穿鞋,另一隻則赤着腳,就好像專門要跟他的那隻光膀子匹配似的。但讓他走得很慢的可不是這隻赤腳,而是另一副腳鐐。那是專爲他這樣身高的人準備的較短的腳鐐,看起來非常緊。他正盯着我,而從其口型來判斷,他正叫我“去死”。後來我才弄明白,他一定是對正在給他拍攝的那個人說的,而不是針對我。

麥克西腳後跟還沒站穩,安東跟本尼就上來了。他們三人用鐵鏈給綁在一起了。安東左臉上有些青腫,我懷疑他因爲莽撞而捱了打。本尼的塊頭看上去要比實際上小,因爲他身上的鐵鏈讓他不得不彎下身子艱難地曳行。他的灰白馬尾辮只剩下一點發楂了,大概是被誰的大砍刀一刀就給削沒了,他這樣子讓人覺得他隨時就可能被送上斷頭臺。本尼之後上來的是即興製造電牛棒的斯拜德,也是我的竊聽同行,他身上也綁着鐵鏈,但還是站得很直。他被允許保留那頂帽子,這讓他看上去驕橫了些。他耍過雜技,因此沒像同伴們那樣步履蹣跚。他們四個人好似一個差勁的康茄舞隊,踩來踩去跟不上他們不熟悉的拍子。

這四個白人之後走來了那些球員,大約二十個,站成一排,歪歪扭扭的,都是些黑人,看上去很鬱悶:“老兵,不會找碴兒,是世界上最好的戰士。”我緊張起來,想看看是否會碰巧從中找出迪德納或弗蘭科來,心裡在想,說不定行動失敗,他們當場被俘了。但在那些犯人中,我既沒看見跛腳老戰士弗蘭科的龐大身軀,也沒看見班亞穆倫格族領導人迪德納的瘦削身影,這讓我放下心來。我沒找哈賈,因爲不知爲何,我就是知道他不會在那裡。電視評論員津津有味地談起一條趣聞,那就是被捕時麥克西——當然,到目前爲止他們只知道他是“嫌犯頭目”——拼命試圖吞下手機卡。

我回到臥室,繼續觀察哈基姆夫人的壁紙。收音機裡傳來外交部內閣級別以下的部長接受採訪的聲音:

“這件事跟我們沒有半點牽扯,謝謝你的問題,安德魯。”她這樣回答提問者的問題。很顯然,她用的是新工黨人常講的那種好鬥的英語。“英國政府與此事絕對毫無牽扯,相信我。好吧,那些人中是有一個或幾個英國人。不要用這種態度說話,可以嗎?坦白說,我本以爲你們不會對我們這麼不尊重。我們知道的種種跡象表明這是私營企業的拙劣無能的作品。一直問‘誰幹的?’是沒有用的,因爲我不知道是誰!我所知道的就是這次行動業餘到不能再業餘了。不管在你的眼中我們是什麼形象,但我們可不是業餘人員。安德魯,我們相信言論自由。晚安!”

麥克西的身份有些眉目了。他的一個前妻在電視上認出他來了。她說他是一個牧師的兒子,很溫柔,但總長不大。他在桑赫斯特陸軍軍官學校受過訓,在阿根廷巴塔哥尼亞高原開了一家登山學校,跟阿聯酋埃米爾簽有工作合同。據信,一個自稱是“啓蒙者”的剛果學者是此次陰謀的幕後策劃者,但他已經躲起來了。國際刑警正在展開調查。但報道一點也未提及布瑞克里勳爵,他那家無名跨國財團及其對東剛果資源的圖謀;報道也未說到黎巴嫩騙子,獨立顧問及其朋友。大概,他們都在打高爾夫球。

哈基姆先生的黃銅鐘每過一刻就鳴響,我躺在牀上,聽着。我想起麥克西被綁在鞭苔柱上的情景。天已破曉,太陽東昇,我還躺在牀上,不過我沒被綁住。不知不覺,七點了。八點又過了。每過一刻黃銅鐘都會響。彩虹外殼手機的鳥鳴鈴聲響了起來。

“薩爾沃?”

是我,格蕾絲。

她爲什麼不說話?她正把手機遞給漢娜嗎?那麼漢娜爲什麼不接過手機?背景聲傳來模模糊糊的聲音。一個女人在叫着一個男人的名字,她的聲音聽上去很威嚴,但帶有北部鄉村口音。到底誰是“西里爾·安雷”?我從未聽過有誰叫“西里爾”或“安雷”。他們在哪?在醫院?或是在其他什麼地方的客廳?背景聲音就是那麼幾秒。當我豎起耳朵的時候,瞬間的每個聲音細節都被我一網打盡。

“是你嗎,薩爾沃?”

是我,格蕾絲。我是薩爾沃。她的聲音有些消沉。她是在一個不準打電話的地方打給我的嗎?但我又能聽見其他人也在打電話。她像把嘴塞進了手機裡似的,聲音都失真了。她把一隻手罩在送話器上。她突然吐出一大堆話來。她發狂似的一個人猛講,氣也沒喘一下。即使她想停下來也停不了,我也沒法讓她停下來。

“他們抓了她薩爾沃他們到底是誰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在警察局裡報案但我不能說太多他們從人行道上把她給抓走了就在我身邊在教堂外面我們跟孩子們告別阿米莉亞假裝大發脾氣她母親說我們把她寵壞了漢娜跟我下了山我們對她的不知好歹真的很生氣那輛車突然停了下來兩個年輕人一個黑人一個白人相貌普通薩爾沃還有一個白人女司機那兩個男子在車外時她一直看着擋風玻璃前面從未轉過頭那個黑人說嗨漢娜然後就像個老朋友似的摟住她的腰把她拉進車裡他們跑了現在這個‘好心的’女警官正在問我那是哪種車還向我展示了許多汽車照片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了漢娜從未跟我說過半句她沒有時間現在警察說或許她想跟那些男子一起走或許她跟那些人一起走過或許她只是想跟那兩人一起**讓自己賺上幾英鎊就好像漢娜會做那種事而他們剛剛在街上抓過她似的這個‘好心的’女警官正跟我說嗯或許她就是幹那種事的或許你也一樣格蕾絲你知道像這種浪費警官時間的事情實際上是犯罪格蕾絲或許你應當意識到我已經非常生氣了你爲什麼不他媽的去貼張尋人啓事呢我跟她說沒人把黑人當回事所以她現在跟所有人說話就是不跟我談。”

“格蕾絲!”

我又叫了一聲。格蕾絲。第三次,第四次。我不想嚇壞她,盡力讓她平靜下來,然後像在問一個小孩似的問起她來。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是說現在,我是說在博格納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是說你們在那兒的第一個晚上,你跟我說她跟大孩子們去看電影了的那個晚上。就是那個晚上。

“她想給你個驚喜,薩爾沃。”

哪種驚喜?

“她在替你錄些東西。音頻文件,她是這麼說的。是一首樂曲,她很喜歡,想送給你。那是個秘密。”

那麼她去哪兒錄音的,格蕾絲?

“山後面的某個地方,是拉齊告訴她的,沒有車去那裡。我們去拉齊的工作室找他了。這些音樂狂到處都有朋友,薩爾沃。拉齊認識一個人,而這人認識博格納的另一個人。漢娜去找那個人了,她讓我保密。事情就是這樣子。耶穌基督,薩爾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關上手機。格蕾絲,當然有事。謝謝你。漢娜將第五、第六兩盒磁帶轉成音頻文件,將文件存到電腦裡——拉齊的朋友無疑有臺電腦——然後發到哈賈的電子郵箱,好讓哈賈更好地開導他父親,好幫他跟他如此尊敬的父親理論清楚。但她沒必要這麼做了,因爲事情都已經發生了,那個行動已經化成了泡影,所有竊聽者、盯梢者及我曾經誤以爲是我朋友的其他人正聚集在她身邊,要滅口。

麥克爾修士常說,要抓住一個罪人,你必須找出你自己心中的罪人。而在這短短的一瞬間,我就是這麼做的。我走到衣櫃前,我的皮夾克就掛在裡面。我伸手掏出我自己的手機,打開電源;此前除了收聽留言外,我不準自己用它。沒錯,正如我所預期的那樣,我有一條新留言。但這次不是佩內洛普留的,也不是巴尼或者漢娜留的。那是菲利普的留言。這次菲利普的講話聲不是他那種和藹可親、極具魅力的聲音,而是我所預期的冷冰冰的那種。

我有個電話號碼讓你打過來,薩爾沃,不管白天還是黑夜都行。我想跟你做筆交易。你越早打過來,大家越會覺得舒坦。

我撥了那個號碼,接電話的是山姆。跟以前一樣,她還是叫我“布萊恩”。有鉛筆嗎,親愛的布萊恩?筆記本呢?你當然有了,祝福你。記一下地址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