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延綿的陰山山脈下黃河億萬年哺育滋潤了河套平原,鮮卑的祖先從這裡走出草原一度征服統一了北方的遊牧民族。
茫茫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碧藍色的河流蜿蜒流動,日光下閃着金色的光芒。
一支長長的隊伍在草原上緩緩前行,風中飄動着女人們用鮮卑語唱的歌曲,悠遠遼闊,彷彿攜帶了鮮卑古老的文化穿過了千百年的漫長歲月。
長安佇馬聽了不由得心生豁達之意。烏達趕馬上前,看着長安認真的樣子,深邃的雙眼露了笑意,拿着馬鞭的手指着茫茫草原:
“在這裡連風都是自由的。”
長安吸了口氣,空氣中是草木的香味:
“我實在是喜歡你們的歌曲,長調悠揚,彷彿整個草原都在你們的歌聲裡。”
烏達哈哈一笑,縱然眼角有細紋顯出還是英俊異常。
鮮卑拓拔部的人全都皮膚白皙輪廓深邃,頭髮都是金黃,在北魏人看來這樣的胡人是卑微的,可長安總覺得這樣其實鮮卑人的容貌纔是美麗的,如他母親一樣。
拓拔有慣例,鮮卑大王未來要接替王位的王子成親需要帶新娘子回到鮮卑的龍興之地盛樂祭祀祖宗。烏達回祁連草原成了親便帶着部衆長途跋涉回盛樂,長安也有開闊眼界的意思,索性一起走了。
長安走的隨性,卻錯過了京都快馬給他送去祁連草原的書信。
長安送烏達回鮮卑成親後不久雲南張義之侄張逸夫歸入南詔,南詔授予張逸夫拓東節度使,管理善闡府,管轄東爨烏蠻三十七部直接對陣北魏劍南節度使。
魏帝發怒,打算派兵往擊南詔,雪翊跪在魏帝面前:
“父皇,兒臣想請旨隨軍。”
魏帝絲毫不驚訝雪翊得舉動,只是猶豫了說:
“你從未隨過軍,再者你的胳膊如何騎馬?”
雪翊幾乎輕不可見的皺下眉頭,搖搖頭看着魏帝誠懇說:
“祖宗天下哪個不是在馬背上取得的,若是兒臣連軍都沒有隨過,怕是會被後輩子孫取笑。”
魏帝看着眼前溫潤如玉的兒子,雪翊從小便很懂事,懂事的讓人心疼。
魏帝撫上雪翊肩頭,鼓勵性的拍拍:
“你自己注意安全!”
魏帝髮禁兵八萬人,使神將軍莫白將軍爲帥,雪翊爲將出戎州。
行軍途中,雪翊與將士們同行同寢絲毫沒有太子威儀,莫白打馬與雪翊並驥而行,微微側了臉打量雪翊。
雪翊扭過頭有些不明白莫白的用意:
“將軍爲何這樣看孤?”
莫白輕笑:
“本帥是想好好看看長安那傻小子口中霽月清風的端方君子到底是什麼模樣。”
雪翊笑着搖了頭,包容在丹鳳眼的眼角微微化開:
“孤哪是什麼君子,君子從來都是聖人得的。長安又胡誇孤,讓大帥笑話了。”
莫白微揚下巴,額前一縷捲髮被風吹到耳後,露出他高挺的額頭和鼻樑,他看着雪翊:
“長安是個好孩子,他很喜歡你。這在你們這樣的國家中很少見。”
雪翊點頭,聲音柔和:
“嗯,他很好。”
莫白將視線轉到遠處羣山緩緩說:
“他初拜我爲師時我嫌棄他帶來的事情麻煩,將他一個人丟在魯山上三天,我說你要是能和皇帝說不拜我爲師了我便立刻送你回去……”
“大帥,那時長安才十一歲,你如此做……”雪翊聽了停了馬,語氣嚴厲的責問莫白。
“太子請聽本帥說完,魯山上走獸衆多,他明明很害怕卻還是咬牙堅持……”莫白擺了手。
雪翊聽着莫白低沉的聲音在耳邊不斷響起,他從沒聽長安和他說過這種事情,他只知道長安同莫白學習極爲辛苦,卻不想還有生命危險,心疼的瞬間填滿了整顆心,他聽莫白繼續說。
“本帥不明白這一點點的小孩兒哪來這麼大定性,問他,你是不是拜我爲師是想當皇帝?”當皇帝這種事情莫白脫口而出,絲毫不忌諱。
雪翊不由自主的提高了警惕。
“那個蠢小子結果告訴我,他要保護你,保護你的國家。”
再多言語都難以表達雪翊從他人口中得知長安小時便待他的心意,嘆了口氣,所有的複雜心情都融了進去。
“已經到了雲中郡,再有兩天的路程我們便可以到盛樂了。”長安烏達等人在雲中的城中休息,烏達看了地圖告訴長安。
“這便是當年武帝在此設郡的古云中了。”長安打起簾子側了身子在窗子邊打量着樓外隱約可見的街道集市。
雲中歷來是兵家要地,武裝重鎮,街道上胡漢交易常常有帶着武器的兵士列隊巡邏而過,百姓對此習以爲常。
遠處有馬蹄疾馳踏起塵土飛揚,長安沒有在意打下簾子同烏達說話。
“同你走到盛樂我便要掉頭回京了。”
烏達意外:
“怎麼這麼急?不是說還要留在盛樂多玩兒幾天嗎?”
長安隱隱皺眉:
“這些日子我總是心中不安,不如儘早回去。
“也好,我這裡沒有什麼大事,那你便放心去。”烏達點頭,收起地圖。
“噔噔噔……”屋外響起極爲嘈雜的動靜,烏達生正要開門責怪,有士兵敲門稟告:
“王子,有十八皇子的快信!”
烏達看了眼長安打開門:
“讓人上來。”說完和長安兩人坐下。
一個北魏士兵被帶上來,那人衝長安行了軍禮,遞給長安一封信,說話言簡意賅:
“南詔包庇逆賊張逸夫。皇上大怒點莫白將軍爲帥,太子爲將出兵南詔,目前……”那士兵想了想:
“目前大軍應該行至西洱河了。”
長安已經大致將信看完,滿臉憂心,是莫白臨行前給長安送了快信。
烏達不明白:
“不過是南詔小國而已,你怎麼這麼憂心?”
“雲南地勢複雜,南詔雖小但有深山叢林做屏障實在難纏,那裡的蠻人又難教化,朝廷設了幾十年的雲南安撫使從來沒有將他們安撫下來。我從前便吃過虧險些命喪那裡。”長安搖了頭,站起身來繼續說:
“烏達,對不住了,我現在就要回去,師傅是鮮卑人從未去過雲南,太子也是第一次是隨軍,我擔心他們剛開始對陣會吃虧。”
烏達也鄭重其事,點頭:
“那你去吧,我另派一隊兵士隨你回去。”
長安拒絕:
“我帶來的一隊千牛衛足夠護衛了,我們輕裝簡行用不了多長時間便能回去。”說完衝門外吳石吩咐:
“換衣服整隊,樓下等我。”
吳石繃了臉行禮下樓。
長安衝烏達抱拳:
“兄弟,我先告辭了!”
長安等人快馬加鞭趕回京城的時,莫白雪翊已經兵臨南詔首都大和城,北魏一片喜氣洋洋,甚至以爲下個月大軍便可以帶着南詔國王返回京都。
正德殿裡魏帝將一本折報南詔軍情的奏報摔到長安臉上,已經是極怒:
“你自己看看太子的奏報,大軍兵臨大和城馬上便可以滅南詔的國,你卻和朕說太子有危險。怎麼,這大魏的軍隊離了你便打不了勝仗嗎?”
長安跪下,臉上剛毅堅決:
“南詔拓東節度使陳兵對陣劍南節度使,虎視眈眈守着雲南,而云南自李正打勝張義後便開始調離從前的府軍邊軍番軍,如今雲南安撫使田華那裡新兵未到,舊兵未走若是拓東節度使識破雲南內裡兵虛貿然攻擊,我們攻到大和城的八萬人救還是不救雲南?”
魏帝起初怒極,但在聽完長安的話後也開始沉思,他只聽長安繼續說:
“屆時莫白將軍返回救雲南卻被南詔拓東與大和城兵力內外夾擊,這支孤軍又該讓誰救!”說着長安是真着了急。
可大軍攻到大和城下的消息讓魏帝放鬆了警惕,他不相信他的軍隊真的會陷在南詔,更何況有莫白在,難道長安能想到的問題莫白想不到?
“你不用多說,先回去休息,有事情朕會召你。”魏帝向長安擺擺手。
長安跪倒在魏帝面前:
“求父皇准許兒臣帶精兵去雲南!”
魏帝看着長安倔強的樣子火氣更枳拍桌大罵:
“長安你懂不懂得?太子初次隨軍你卻言他境地危險反而要親自領兵去救他,你這樣做置他於各地?他今後在軍中如何自處?”
長安挺直的後背一僵,斂了眼睛,他只是怕雪翊出事,從雲中回來途中他心慌的厲害,縱然不能去助他,他也想去看他一眼。
魏帝感覺他的腦袋疼的厲害,可長安還是不肯離去。
魏帝用手揉着額頭無力的說:
“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朕管不了你了,你別在這裡給朕添堵,要跪你去跪在外面,朕不管你了。”說完閉眼扭頭到一邊。
長安咬咬牙起身走出正德殿一掀袍擺跪在門外,長安在門外聽到魏帝生氣的對常米頭罵:
“讓他跪!這個不知好歹的混賬東西!”
他靜了心思默默的跪在門外,這次沒有他母妃來解圍,也沒有雪翊爲他求情,他爲了自己的一個心安,爲了賭能救雪翊一命,再一次跪到魏帝的門外。
三月萬物復甦,已經有草芽躲過冬天的嚴寒冒出了綠芽。
京裡還是很冷,長安只跪了一會兒便感覺雙腿在冰冷的漢白玉地磚上凍得沒有了知覺。
常米頭拎着浮塵小跑過來拉他:
“殿下,你放心,太子不會有事,你回去吧,這這……裡,多冷啊!”
“謝常公公。你回吧,我沒事。”長安一動不動,常米頭也拉不起來他,嘆口氣回去了。
日頭由高到低,由低到落,月亮升起。
常米頭時不時看看窗外一臉憂色,魏帝問他:
“還跪着呢?”
“嗯,都跪了四個時辰了。” 常米頭連忙點頭。
魏帝聽了不發一語繼續默默的做手頭的工作。
夜晚,春雷在厚厚的雲層裡滾動,打破了夜晚的沉悶。長安看着黑暗天際被閃電扯開一道又一道的口子,緊接着冰涼的雨滴由慢到快砸上長安的身上,他揚了頭雨水從臉頰流過浸透了衣衫,雨水冰冷澆不滅他心頭的滾燙。
“皇上,下雨了。”常米頭小聲的提醒魏帝。
魏帝嗯了一聲無動於衷。
常米頭退開了些悄悄去看長安,長安臉色慘白已經快要昏厥。常米頭暗暗嘆氣。
突然,魏帝將筆拍在案上,扭了臉罵:
“這個從來不讓朕省心的混小子!給朕把他帶進來!”
常米頭連忙應了一聲叫了幾個小太監把長安扶進來。
長安站都站不穩溼淋淋由太監扶着勉強直立着。
魏帝皺了眉頭,眼角的皺紋顯露,心疼從他清明的眼中一閃而過融進了積攢多年的城府中。
“你不許領兵去……”魏帝話沒說完見長安強打精神張嘴便繼續說:
“你先聽朕把話說完,由千牛衛正督統吳石領兩千千牛衛幫助雲南安撫使田華暗中做好雲南兵士調換的事務,你隨軍,平日受吳石管轄,緊急時刻可以統領千牛衛抗敵……”
長安眼睛驟然明亮,只聽魏帝繼續說:
“但有一點,你去雲南的事誰都不許告訴,縱然是和雪翊撞了面也不許讓他知道是你。讓千牛衛的人閉緊了嘴。”
長安聽着笑了起來,眼中熱度彷彿融進了殿中燃着的宮燈。
長安臨走的時候魏帝板着臉交代:
“記住朕的話,若是有一點不妥你朕便讓你回鮮卑草原隨你舅舅放羊去。”
長安笑着應了。
長安走後魏帝終於面帶憂色。
長安就像一團燃動着的火焰,生命力,未知力都讓他擔憂不已,不論是長安對雪翊得感情,還是長安作爲一個皇子和雪翊這個太子可能會出現的對立。
北魏軍隊兵圍大和城受到南詔哀牢族在永昌鎮的一萬兵馬的突擊,損兵四萬,在突圍中雪翊帶的一隊兵馬同中軍失散。
悶雷在高空炸開,閃電劈下白影時不時照在雪翊帶着頭盔滿臉是血的臉上,他的身邊僅剩十個貼身的親衛,緊緊的將他護在裡面,不遠處是將他們包圍起來的哀牢人,雪翊他們被困在一處山崖,進退不得。
雪翊冷眼看着那羣說着他聽不懂的話得蠻人,左手緊緊握着從哀牢人屍體上拔下的一把已經有些捲了刃的刀。
有哀牢的軍將向士兵們指了被護在中間的雪翊說了什麼,那些士兵的眼睛一會剎那亮了起來視線紛紛粘在雪翊身上,猶如林子裡那些殺都殺不完的水蛭一般貪婪噁心。
“我們這次怕是回不去了。”雨水順着雪翊得臉頰流下流進嘴裡,他嚐到了他自己血的味道,又澀又苦。
張超警惕的護着雪翊:
“不會,您還要回去繼承大統做咱們大魏的皇帝,您不能死在這裡。”
雪翊笑着搖搖頭,他爲長安在相國寺求了一串開過光的硨磲手串保佑長安平安,卻忘了給他自己也求一串。
哀牢人打定主意知道雪翊不會跳崖,在軍將的指揮下一窩蜂的涌上前,雪翊同身邊的親衛麻木的禦敵砍殺,親衛倒下的越來越多,雪翊咬着牙看着身邊原本相熟的一個個年輕的生命逝去身體都有些微微發抖。
他在這個時候本不該分心想其他的事,可他就是突然無法抑制的心疼長安,當年長安才年近十一歲便要不停地體會這些超出他年紀的痛苦和沉重,而且這樣的痛苦還是他帶給長安的。
張超也受了重傷,一個蠻人劃開了他的肚子,他咆哮着將腸子塞進去繼續砍殺蠻人,一張臉兇狠的像是厲鬼。
右手不方便,只靠左手的雪翊很快失力,當一個蠻人嘶吼着將劍插進雪翊肩膀,又□□砍上他腦袋的時候,雪翊閉上了雙眼。
“太子殿下!!!”有熟悉的叫喊聲,意料中的疼痛沒有出現,雪翊疑惑着睜開眼,他身邊的蠻人全部被突然被出現在對面的一羣千牛衛衣着的人牽扯住,只是這羣千牛衛全部以黑巾蒙面。
吳石抽空對雪翊喊:
“千牛衛督統吳石奉命前來接應太子殿下。”
說完有一名蒙面的千牛衛快步奔走到雪翊身邊一言不發一把攙起雪翊。
雪翊甚至來不及仔細打量他身邊的那個千牛衛,只是聽了吳石的話心中一喜攙扶了張超向吳石等人方向走去。
在雨幕中雪翊隱約看到他身邊的這名千牛衛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分外熟悉。
雪翊剛把張超放到吳石等人勢力範圍內,便看見遠方斷崖處明明已經倒下的一名親衛踉蹌着爬起,他看看周圍都在奮力殺敵的衆人一個人踉蹌着向那名親衛走去,想要把他接回來,卻沒有留意到他身後有一個哀牢人衝他舉起了大刀。
刺啦一聲,是血肉被利刃刺穿的聲音,哀牢人獰笑着把刀拔出,血水和着雨水濺了雪翊一身,雪翊睜大眼睛看着剛纔一直保護他的那名千牛衛替他擋了致命的一刀,只聽那人拼盡全身氣力衝雪翊吼:
“跟緊吳石!”
聽清那話的一瞬間雪翊肝膽俱裂:
“長安!”吼出長安名字的一瞬間雪翊彷彿被人掐住了脖子,一陣窒息,而那一刀也彷彿生生插進他的心裡,讓他痛苦的扭曲了臉。
爲什麼是長安?居然是長安!最終也還是長安。
長安將他身邊的雪翊推開,左胸傷口隨着他的動作濺射出血注,一刀將那個刺傷他的哀牢人砍翻後直直向身後斷崖倒去。
長安眼中是雪翊一臉驚恐呆滯,從前溫潤的眼變得血紅凌厲。
雪翊用腳勾了崖邊藤蔓撲出去一把抓住長安陷下去的身子,隨即他驚恐的發現抓着長安身子的是他的右手,他的那隻殘臂:
“長安,抓緊我的手,我拉你上來!”
騰空了身子的長安眼神已經恍惚,但他還是笑着說:
“我答應父皇不讓你知道我來雲南看你的事,這下,父皇真的要讓我去鮮卑放羊了。”
雪翊心中痛苦,他看着長安左胸的窟窿快速的往出涌血,雙眼瞪得血紅,連聲音都發了顫:
“快,別亂說,你再堅持下,吳石快來了……”說着有淚水自雪翊眼眶流出掉到長安臉上:
“長安……”雪翊輕輕叫了長安的名字,喉頭哽咽。
“太子哥,你別哭,是我欠了你的。”長安眼神一如既往的溫柔。
“胡說!”雪翊怒吼一聲,隨即咬牙又將有些鬆開的手抓緊了些,只聽他突然柔了聲音對長安說:
“笨蛋,就算你欠了我的也早就還清了。”
抓着長安身體的右手指甲全部掰折露出血肉,本來就是不中用的胳膊,哪能支撐那麼長時間,手臂痙攣失力,長安便掉了下去。
雪翊一雙眼睛幾乎瞪裂:
“長安!”幾乎沒有猶豫,雙腳鬆開藤蔓隨長安落了下去。
這麼些年來,若說欠也是我欠你的,如果這就是命,我們這樣死了倒也乾淨。
雨還在下,山崖中水霧瀰漫,雪翊在下落過程中抱緊了長安,他第一次在長安面前哭,哭的就像是小時候他騙長安說:我不要你了時的長安一樣。
而現在,長安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