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鳳祭額頭上疼出了冷汗,她嘗試着運了一下功法,心中本能地一喜,功法的禁錮竟然解開了,只是運行到膝蓋的時候停滯了下來,她疑惑地檢查了一下,才發現膝蓋上的筋脈,竟已經被殘忍地挑斷,原來,謝純然是要她爬出這個鬼地方……
她知道,洛九歌是她的信念,她一定會爬。
藍鳳祭愣了一下,嘴角浮起一抹悽然嘲諷的笑,謝純然,謝純然,你的報應,也快要來了。
她不信,以她的恨,她的悲,她的怒,會無法形成厲鬼,會安然地轉世。
她擡頭看了一眼天穹,強忍着劇痛,翻了一下身子,藤蔓的刺刺入她完整無暇的背部,鮮血淋淋,彷彿萬根針鋒齊齊沒入,她緊咬住齒關,然而,仍逸出了痛苦喑啞的呻吟。
她平躺在藤蔓上,橘黃色的餘暉籠罩着她的身子,被血浸染的白衣,一頭枯白的發,鬆弛起皺的容顏,像在洗禮她所有的苦難和罪孽,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藍鳳祭將那些過往一一回憶,所有塵封的,歷久彌新的,都像一幅幅畫卷,在她蒼涼的,死寂的目光中展開。
“這是誰家的小妹妹呀?”
十一歲那年,師父牽着她的手,經過一樹樹桃花,花瓣紛落而下,她的身上沾滿了花香,桃林盡頭,一個約莫大她一些的男孩在練劍,他招式還很笨拙,卻是投入的認真,看到她,眼睛一亮,高興地收了劍,迎上來問。
那時她只記得母親滿眼紅腫地哄她入睡,醒來便到了桃陌洲,因爲離開母親的緣故,她心情黯然,絞着衣角,不說話。
師父打趣,“這是路邊給你撿的老婆……咳咳,要好好對待鳳祭,別讓她跑了,知道不。”
洛九歌打量了一下她,竟過來大膽地捏捏她的粉臉,“傻乎乎的,多可愛啊,做我的老婆正合適。”說着恭恭敬敬地跪下,“徒兒多謝師傅。”
谷星子捋須,樂呵呵地笑。
畫面一轉,是在十三歲,一天的對練結束,累出了一身汗,她在湖畔洗澡,纖細的手指撫過身上的一條條鞭痕,哀傷的神色,透着倔強和恨意。
都是主母和兩個所謂的“姐姐”留下的,縱橫交錯,不同年歲的傷重疊在一起,刻進了骨肉,再也好不了。
她註定要帶着這些印記長大,空有一張好看的臉,身子卻是醜陋的,若是有一天,師兄看到了,會不會嫌棄?
朝夕相處,她對師兄產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出的情愫,只知道自己很願意跟他在一起,吃飯時或練武時見不着他,她會慌亂,也願意如師父打趣的那樣,長大後當他的妻子,可是,她一身傷痕,怎麼去面對他?
某處傳來侷促的窸窣聲響,那時候她剛剛發育,自是有了少女的羞澀,忙抓起衣服擋在胸前,“誰?”
緊接着一聲慘叫,夜色中,洛九歌狼狽地從一叢齊人高的花木間摔出來,連壓斷了幾棵小樹,雙手還保持着扒拉的姿勢。
原來是墊高他的石塊打了滑,可好好地,又怎麼會打滑?
她羞窘之餘,不免難過,“哼,師兄是被鳳祭身上的傷痕嚇到了吧?”
洛九歌的眸中卻滿是疼惜,“你等着,師兄會給你驚喜。”
他回來時,將一盒膏藥交給她,想了想,又從她手中拿過來,自己用手指挖了一點,輕柔地塗在她身上。
“笨啊!”他笑她,“如果早一點說,在你剛到桃陌洲的時候就已經治好了。”
他恍然,“噢,錯了,是我應該早一點監督你洗澡。”
戰亂伊始,她率一支精兵負責從東部包抄梵容的駐紮地,與西部行進的洛九歌相互呼應。
她終究是中了梵容的算計,當騎着白馬逼近梵容的營帳,身邊已經空無一人。
然而,她心中並沒有一絲恐懼和退縮,顯然梵容的麾下看到她紛紛退開,必是爲了放她深入,但她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不如趁機取了梵容的命。
這個負責幕後指揮,極少在交戰中露面的男子,據說自出生以來,便攜了王者的雍容高華,且顏容是少有人及得上的俊美,運籌帷幄,謀略高深莫測,與洛九歌並稱“北容南歌”,對於兩人誰更優秀一些,天下一直在爭論不休,然而,要得出定論,恐怕只有等到鹿死誰手的那一天了。
營帳緩緩移開,她挺直腰板,長劍指向逐漸顯出身形的男子,“梵容,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然而,等看清了全貌,她不由得一怔。
梵容倚在軟榻上,傾斜着健美頎長的身軀,胸前的衣襟微微敞開,一手搭在寬大的扶枕上,一手握着一本泛黃的卷冊,他看着她,眸子一派寂然,有辰光靜爍,雖然氣息清冷,但丰神俊逸,任是無情也撩人心魂。?
比私下玩世不恭,淺笑眉開的九歌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種高華穩熟到骨子裡的氣質,彷彿只需隻言片語,或者輕揮衣袖,便能夠輕易地操縱乾坤浮世。
他說,我在等你。
這幾個字,輕而易舉地俘虜了她。
然後是恥辱,煎熬的奸細生涯,她愧疚,自責,卻又忍不住,抱着不該有的期待。
直到九歌失望哀涼地道,你走吧,去做梵容的女人。
她曾經不懂珍惜,以爲習以爲常的溫馨和平淡並不是愛情,卻不知這樣的感受,其實才是最難得,因爲早已在歲月之中,深入到骨髓裡,心靈深處,所以纔會來得這樣自然而然。
如今,她發誓要好好珍惜愛了多年的男子,才發現,命運已經不給她這個機會。
她的一生,無論是那一程時空,這一段路途,都是一個笑話,唯一的美好,也許只剩下桃陌洲那一段漫長的歲月。
黃昏之後,溟濛的淺夜開始籠罩天地之間,星辰開始變得明亮起來,藍鳳祭辨別了一下方向,轉向西南方向,拖着經脈被挑斷的腿,開始爬行。
然而,才動了兩步,她便因難以承受的痛苦停了下來,新的刺刺入傷痕累累的身體,帶來的仍是鑽心的煎熬,她一頭枯白的頭髮被絞在縱橫交錯的冷刺間,因浸染鮮血而變得乾硬的白衣被刮出了痕跡,整個人像被釘死在了這一處。
一種巨大的悲哀籠罩了她,藍鳳祭雙目空洞地望着蒼穹,眸中似乎有什麼在流下,鼻尖傳來一陣血腥味,她咬住齒關,牙根陣陣發酸,不知是恨,還是痛,難道,她註定要死在這兒嗎?然後,變成一堆腐屍,一架枯骨……
如果確定九歌安然無恙,死在這裡,被毒蟲分食,化作藤蔓的養料,永遠消失得無影無蹤,倒也不失爲一個好的選擇,可是,她不甘,她不甘啊!
窸窣的聲音圍聚而來,原本因爲感知到強大的功法內蘊而有些畏懼不定的毒蟲,此刻已經確定爬在地上的女子不過是一個廢物而已,紛紛發出“咀咀”的興奮聲,再也不加猶豫地進行侵犯。
藍鳳祭渙散的眸子浮起一抹堅決,強打起精神,暗運功法,手艱難地擡起,殺光攜着強勁的力道向四周滌盪而去,大風席地而起,裹攜着遍地藤蔓,毒蟲,荊棘,直退開一方寬闊無垠的地域。
藍鳳祭像看到了一絲希望,手中化出一柄虛劍,插在地上,扶着試圖站起,然而,才起身到一半,雙膝一軟,渾身不受力地摔倒下來。
是的,這正是謝純然的用心。
解除她功法的禁錮,卻廢掉了她的雙腿,就是爲了她有些許力氣爬,她要好好折磨她,不會讓她輕易地死了。
一步步,不知何時抵達九淵?!
她得出了這一方詭異的地域,纔好重新判斷再繼續往哪裡走,儘管路途漫漫,危機莫測,然而,她顏容枯槁,烏髮白盡,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呢?還剩下的,僅有心中的那一點信念罷了,無論如何,也要以這副傷痕累累的身子去實現。
毒蟲殘軀的腥臭和植株被絞斷的氣味瀰漫在半空,她像是沒有聞到,手肘撐地,拖動身體緩緩移動,前方不知會遇到什麼危險,她儘量不耗費功法,倘若以功法助身體前行,恐怕半個小時後,她便再也動不了了。
“哈哈哈……”
頭頂上方傳來陰渺得意的笑聲,“姐姐,這種滋味,感覺怎麼樣?要不要妹妹幫你一下啊。”
早就預料到謝純然一直在監視她,藍鳳祭抿住脣,一言不發地往東南方向爬,她無暇關心對謝純然的恨,以及死了以後,如何化作厲鬼報復,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要不管不顧,力排萬難地去實現。
“哎喲,快點爬啊,姐姐的動作忒慢了,只怕好不容易到了,太子殿下卻已經熬不住了呢。”
九歌,九歌還活着,從謝純然一開始透露的內容就可以判斷,此刻更加堅定,然而,她要看到他安好,或者,變得安然無恙,才肯放心地離開。
藍鳳祭加快了速度,土地儘管平坦,卻十分粗礪,一個小時過去,她柔嫩的手肘已是鮮血淋淋,眩暈的感覺陣陣傳來,再加上許久未進食,口乾舌燥,飢腸轆轆,她趴在地上,再也無法挪動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