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王被他父皇無視慣了。
在來之前, 就已經猜到自己很可能會碰上一鼻子灰的他在聽了皇帝那半點體面都不願給他的訓斥後, 扯了扯嘴角, 再次端跪在皇帝面前,仰着臉,啞着聲音執拗道:“父皇,兒臣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是不會自討沒趣的湊上來給您解憂的。”
皇帝被他這冥頑不靈的模樣給逗得哼笑一聲, “你一口一個的要給朕解憂, 那你倒是說說看,你究竟打算要怎樣給朕解憂啊!總不會是靠嘴皮子吧?”
太子也在旁邊用一種‘三弟你怎麼如此頑劣’的眼神看着安樂王道:“三弟, 父皇日理萬機, 本來就忙碌的很,除非你拿出能夠讓大哥信服的真本事來, 否則大哥真的很難想象……你到底要怎樣給父皇解憂!”
面對皇帝和太子的質疑,安樂王垂着眼瞼,從自己的袖袋中,摸出了一個深藍色的荷包,然後又從荷包裡珍而重之的取出了一隻用黃表紙做的千紙鶴出來。
皇帝和太子面無表情的看着他的一舉一動。
向來在這些皇子們面前把位置擺得極爲端正的乾清宮大內總管見此情形忍不住在心裡長嘆了口氣……他知道,今天過後,只怕這安樂王要徹底被天子給厭棄了。
壓根就不知道大內總管眼下在感慨些什麼的安樂王小心翼翼地捏着那紙鶴的一邊翅膀,將它放平在自己手掌心中。
“雖然時過境遷, 但兒臣相信,父皇您應該還記得兒臣的王妃曾經有過一個尚在襁褓中就被偷走的嫡親叔父吧。”
能夠做皇帝的記性都不錯。
就算他們自己忘記了,貼身服侍他們的大內總管也不會忘記。
安樂王這邊一開口, 那邊,貼身侍候皇帝的大內總管已經踮着碎步,把他所知的一切,盡數稟報給了皇帝和太子知曉。
這些年,因爲華陽侯老夫人的瘋癲和華陽侯的不爭氣,已經徹底把那一家子扔到腦後——直到最近因爲鬼潮自華陽侯府而起——纔再度撿起來的當今皇帝在聽了自己大內總管的提醒後,很快在臉上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朕當然記得那個被偷走了的孩子,怎麼?難道你還幫你王妃成功把他尋回來了不成?”皇帝雖然對自己這個嫡幼子向來不怎麼看得上眼,但是對於他的情況也算是有所瞭解,知道他是一個非常重情的人,因此,對於他會做出爲了討好自家王妃,主動幫她尋找親人的事情出來,並不感到意外。
“不,父皇,您誤會了,不是我們找到了他,而是他追根溯源的聯繫上了我們。”安樂王面色不變的照着楚妙璃的囑咐對皇帝說道。
多疑幾乎可以說是每一個皇帝和未來皇帝的本能。
安樂王這話一出口,皇帝和太子的眉毛就不自覺高高挑了起來,“你確定他是真的?而不是個什麼冒牌貨?”
“是的,兒臣很確定,因爲……兒臣王妃的叔叔……並不是普通人……”安樂王再次將自己手中的千紙鶴捧了起來,語氣裡也不由自主地帶出了幾分尊崇和孺慕的味道。
楚老頭是一個好長輩,雖然安樂王父子曾經因爲一心想要救安樂王妃的緣故,與他們家有過磕碰,但是自從知道安樂王是他的侄女婿後,楚老頭就實打實的在安樂王面前換了一種畫風,真心誠意的拿他當自己的侄女婿看待了。
作爲一個爹不親孃不愛,其他人還因爲他的身份不敢在他面前充長輩的小可憐,安樂王對楚老頭的好感簡直只能用爆棚來形容,因此,一提起前者,他的心情就不自覺的變得愉悅起來。
可這樣的安樂王卻讓皇帝的眼神在短短一瞬間,變得宛若鷹隼一般銳利無比。
在唯我獨尊的大楚帝王看來,安樂王是他這個一國之君的嫡幼子,除了他這個皇父以外,安樂王根本就不應該用這樣一種充滿尊崇和孺慕的口吻提及別的男人!
“不是普通人,難道他比朕還不普通嗎?”皇帝重重的冷哼了一聲,語氣裡的不悅簡直溢於言表。
太子見狀,一撩袍擺,帶着滿御書房的人跪了下來,不動聲色地火上澆油道:“還請父皇息怒,三弟他也是一時口不擇言才——”
“口不擇言?!朕看他是對朕生出了怨憤之心,所以纔會故意用這樣的語氣來挑釁朕!”皇帝揮手打斷了太子尚未說出口的話,陰沉着臉繼續問安樂王,“你倒是給朕說說,你那位好王妃的叔叔到底怎麼個不普通法!”
安樂王從小就特別害怕他父皇母后板臉生氣的模樣。
——不管他們是不是在針對他。
如果是以前的安樂王,看到如此憤怒的皇帝,只怕已經砰咚一聲,重重把腦袋砸在御書房的厚厚地毯上,磕頭求饒了。
但是現在的安樂王不一樣了!
他的愛妃恢復健康了。
他們的小家又將增添一個活波可愛的依靠他這個父王而活的孩子了!
他應該變得勇敢起來!
應該勇於走出自己給自己設置的障礙和囹圄,告訴他的父皇、告訴他的母后,他並非他們所想的那樣一無是處!
思及當初在九曲山上,楚老頭對他的種種鼓勵,安樂王深吸了一口氣,在皇帝和太子等人如同看瘋子一樣的目光中,將自己的食指用力一咬,然後將殷紅的鮮血滴到了那隻從荷包裡拿出來的千紙鶴身上。
如果可以的話,他更想要帶把小刀進來……這樣咬指頭,真的是太疼了。
可是,他又不像他的太子大哥一樣,能夠在御書房裡擁有這樣可以讓每一個大楚人羨慕嫉妒恨的莫大殊榮!
眼看着安樂王咬破手指將鮮血滴在千紙鶴身上的皇帝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的這個兒子是不是哪裡出問題了——滿心錯愕的他差點沒直接開口叫太醫。
直到他親眼目睹那其貌不揚的……怪異紙鶴在他面前一點點的開始閃爍出淡淡的金光……
他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
意識到自己兒子珍而重之從荷包裡拿出來的怪異紙鶴居然如此的不簡單!
同樣見到紙鶴髮光的太子也是瞳孔驟然緊縮。
他滿臉驚疑不定的望着面前這一直甘於做隱形人一樣的同胞幼弟,開始在心裡懷疑……他是不是也像其他宮妃所生的庶孽一樣,對他東宮儲君的寶座生出了覬覦之心。
已經在心裡偷偷給安樂王判了死刑的乾清宮大內總管也瞪圓了眼睛,一改往常穩重地捏着個蘭花指,身體不斷前傾地去端詳安樂王此刻捧在手中……那宛若小油燈一樣,隱隱在散發着光芒的千紙鶴。
……他、他沒眼花吧?!
安樂王雖然知道以楚妙璃的本事絕不可能在中途掉鏈子,但是在把那鮮血滴到千紙鶴身上的時候,他還是不可避免的在心裡生出幾分緊張之情——直到這千紙鶴如同楚妙璃傳訊給他們時,所說的那樣,閃爍出金光爲止。
望着眼前因爲自己的鮮血而觸發的千紙鶴,安樂王強忍住心裡的澎湃情緒,再次揚起頭,用一種很是自信地語氣對皇帝道:“父皇,這就是兒臣爲您解憂的自信所在。”
“……”舌頭彷彿被貓給叼走了的皇帝木着一張臉看安樂王手中那奇形怪狀的紙鶴。
他動了動嘴脣,想要說點什麼,卻發現自己的嗓子彷彿被什麼堵住了似的,壓根就出不了聲!
不願意在這個自己半點都不重視的兒子面前漏氣的他勉強穩了穩如同有驚濤駭浪在不停翻滾的內心,強作鎮定地頷了頷首,對安樂王做了個要多從容就有多從容的……類似於繼續般的手勢。
安樂王看懂了皇帝的手勢。
做夢都想不到自己一向敬畏有加的父皇已經被自己這一行徑徹底給震懾的連話都不知道怎麼說的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又從自己的手指頭裡擠出了兩滴鮮血,直到金光昏暗的千紙鶴一點一點變得璀璨奪目起來,他才用幾乎破音的嗓音,對着掌心裡的千紙鶴,磕磕絆絆地問道:“請……請問有人嗎?”
安樂王這沒頭沒尾的話讓在場衆人不由自主的在心中浮現出了幾分困惑之意。
不過……因着眼前這隻醒目異常的古怪紙鶴,皇帝到底沒有像從前那樣,毫不留情的教訓安樂王一頓,而是如同他那心中彷彿被打翻了個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的儲君一樣,選擇了靜觀其變。
伴隨着安樂王的這一聲呼喚,那看上去沒有半分特色的千紙鶴毫無預兆地扇動着自己的翅膀‘活’了過來!
乍然見到這一幕的皇帝險些沒從自己的御座上蹦起來。
太子也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了兩步。
大內總管搭在胳膊窩裡的拂塵更是啪嗒一聲落了地。
“這……這……這……”在場的所有人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震驚模樣!
如果說紙鶴渾身散發金光只是讓他們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問題的話,那麼……這紙鶴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活’過來——就完全是在挑戰他們的認知和三觀了!
安樂王雖然已經不是頭一回見這一幕,但是他的心仍然不受控制的砰砰亂跳起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紙鶴開口說話了。
說話的是一個十分稚嫩的童聲,那聲音在奶聲奶氣的問:“有人呀,你找誰啊!”
“說……說話了……陛下……陛下……這……紙鶴居然說話了!”平日裡泰山崩於前也能夠做到面不改色的大內總管用內侍特有的尖銳嗓音失聲尖叫道。
險些和他一同喊出聲的皇帝強忍住滿心的震撼,板着臉孔滿眼警告地瞪了自己的大內總管一眼,再次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總算意識到自己失態的大內總管急急亡羊補牢一般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敢做聲了。
至於那因爲過於驚駭而掉落地毯上的拂塵,則被他徹底遺忘到腦後邊去了。
在來御書房前,已經和楚妙璃反覆推敲過該怎麼表現的安樂王聽到紙鶴那邊傳來的稚嫩童音後,臉上不由自主地就浮現了一個充滿溫馨的笑容道:“是妙璃兒嗎?我是你姑父,想找叔父他老人家有事,他在家嗎?”
“原來是姑父呀!”紙鶴動了動嘴,撲棱着翅膀繼續說道:“爺爺在家呢,剛剛我還看到他了……姑父,你等等妙璃兒,我這就把爺爺叫過來——爺爺!爺爺!住在京城裡的那個姑父有事情找你!你快過來呀!”
伴隨着這一聲呼喚,紙鶴的聲音很快就變了個調,變成了一個有些蒼老的男聲。
“是侄女婿嗎?”男聲裡滿滿的都是關切之意。
這樣的關切,是安樂王從不曾在他的親生父母面前感受過的。
“是我,叔父!”剛剛纔被父皇冷待過一場的安樂王眼眶有些發紅,連忙揚聲應道。
“你找叔父有什麼要緊事嗎?”那蒼老男聲裡的關切又濃厚了幾分,“要不然,你也不會啓動我專門留給你們一家三口用來防身的傳訊符。”
“是的,叔父,侄女婿確實有很重要的事要找您!”
安樂王在滿御書房人複雜至極的目光中,繼續以一個跪坐在地毯上的姿勢,仰着臉和紙鶴那頭的人把京城最近發生的事情毫無保留的對着那邊轉述了一遍。
“叔父我也知道不該打擾您老人家清修,但是……但是我委實不願再見我父皇因爲那鬼潮的緣故而日漸消瘦了……所以……還請您能夠伸出援手……助我一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