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煙稀少的山間小城,城郊荒廢已久的宅子裡,搬來了一戶人家,那戶人家從不與外人交往,也不見有任何營生手段,日日緊閉着門扉,從內而外散發着濃濃的疏離而神秘的氣息。
城中,曾有瓦匠、賣炭人進過那間宅子,只說自己彷彿做了個夢一般,那庭院內是彷彿仙境般的奢華;廊前往來的人,個個都是神仙般的俊秀摸樣。而那家的主人更是有謫仙般的風姿,只是看上一眼,就能使人七魂丟了六個。
於是,經過街坊大嬸們的添油加醋,小城中漸漸流傳出了流言——那宅子,其實是悠遊此地狐仙的洞府。
於是,在某日,城中人在神秘的宅子外悄悄壘起了一座小小的祠堂,時常有人去祭拜……
而事實上,蟄居於此的人,乃是曾經的天下第一鉅富,天下堡堡主,柳閒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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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已入初夏。庭前的玉蘭片片凋零,白色的厚重花瓣落在階前,發出輕微的聲響。
水榭裡,一襲白衣如蓮的男子,靜靜立着。他腳邊,滿池的荷花婷婷嫋嫋高出水面一尺,在輕微的風中悠然得搖曳,染了他衣襬微紅,清淡之中略顯旖旎。
他仍兀自望着晴空,看輕若蟬翼的雲絲兒在風中渦卷、消散,變幻出無數景象。
他的眉心微微皺起,不知是什麼牽動了他的念想。
樹的繁影下在池邊搖曳,忽的,一陣凌亂的扇翅聲,擾亂了他的心緒,那念想便忽兒化作了繚亂的蝶舞,消失不見。
柳閒歌擡手,一隻紅腿的信鴿落在他的手指上,喉嚨裡發出輕微的“咕咕”聲。
素箋上短短几行字,他卻看了很久。
“洛風涯……”末了,一聲輕微的嘆息,在他不經意間從脣邊泄露。
每一次,他想起這個男人,就會不可抑止想起那個大雨瓢潑,爲鮮血所染紅的夜。
那一夜,他抱着虛弱瀕死的女人,出現在那個男人的面前。
那時,他背水一賭。
贏了,她便會得救;若是輸了,他自己與她的命便會終結於那個男人的手中。
這兩種結果,無論哪一種,對他來說都是完滿,都可無怨無悔;而對於洛風涯,無論哪一種,都是殘忍而致命的。
他承認,是他,把那個男人逼上了絕境。
最終他贏了,但是卻贏得如此不能甘心!
爲何那個男人能夠如此絕然的對待自己,毫不猶豫的放棄生命,放開手,放了他們。
柳閒歌一直不願意承認,卻不得不承認……那個叫洛風涯的男人,的確是用生命在愛着自己所愛的人。
洛風涯,這三個字,從此,竟變成了他心中無法解開的結,錯綜得糾葛纏繞着,讓他無法安然。
逃亡的那一夜,女子在他懷中醒來,她看着自己手腕上的定海珠,忽然發瘋一般掙脫了他的懷抱,從馬上摔下來,跌倒在地上。
他又是心疼又是驚愕得去扶,卻被女子狠狠推開。
“洛風涯呢?!洛風涯怎麼了!!爲什麼他的定海珠會在這裡!!沒有這個他會死啊!”她跌坐在泥濘的路上,崩潰一般得叫喊着,憤怒得質問着自己。
“他……”遲疑,真相這樣的殘酷,最終,他卻仍舊冷靜得說出真相,“他留下,替我們阻擋碧華夫人和白翦瞳的劫殺。”
“爲什麼要丟下他?!你怎麼能這樣做!”女子奮力得跌跌撞撞從地上站起來,她盯着他,充滿了憤怒絕望和悲哀……
雨大得,幾乎讓人張不開眼。
“我要回去,我不能留下他……”她忽然倉皇的後退,轉身,踉蹌着,像丟了魂一樣在雨裡一腳深一腳淺得向前走。
“紅豆!”最後再也壓抑不住,猛地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按進自己的懷裡,不顧她發瘋了一般的拼命掙扎,不顧她又抓又撓的踢打,強行把她束縛在自己的臂彎裡。
“你回去又能做什麼!你救不了他!你什麼都做不了!”
語落。女子忽然突兀得停下了掙扎,失魂落魄,僵站在原地。
雨一直不停不停地落,絕然得自天空墜落大地。
任誰,也無法逃離那鋪天蓋地的,刺骨冰冷,與悲傷。
很久之後,終於,纔有細小的抽噎聲微不可聞得響起來。
“閒歌……我們不能這麼自私……我們不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是我害了他……”
雨水和淚水在她的臉上斑駁闌干,模糊成一片。她哽咽着,不斷地低聲喃喃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纖弱的身體不可抑止得顫抖。
那一刻的她是如此的脆弱,彷彿風一吹,就會消散在了空氣中。
他用盡力量抱着她。她就在他的懷中,他卻如此的恐慌和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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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如此聰慧的女子,她明白現在的他,已經沒有往日的權勢和力量,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自救尚勉強更不要提去解救別人。
從那一日起,他帶着她流離失所得逃亡,她便不再提起另一個男人。她依舊每日微笑着,和他開心得討論日後的寶寶要取什麼樣的名字。
只是,她明明笑着,那笑容卻那麼的蒼白。
她的身體,卻一日一日,更加衰弱下去。他看着她那原本溫潤如玉的皮膚,日漸蒼白憔悴地如同一張薄薄的紙。看她的臉瘦得顴骨愈發明顯,讓那雙如同黑夜般的眼睛顯得更加大,甚至都顯得有些可憐。
有什麼東西,碎裂了之後,便再也拼不回去。
他們之中,已有一條深深的裂痕橫亙,無法磨滅。
一個月前,她早產了。血俱虛,陽氣衰微,氣虛不攝,無力促胎外出。
她陣痛了整整一天,卻始終無法順利生產。
他在門外幾乎快要瘋了。
他聽到她受傷的小動物一樣低聲的哀泣,她聽到她痛苦的喘息和掙扎,看到一波一波進進出出忙碌的婢女端着一盆盆的溫水進去,又端着一盆盆的血水出來。
他只能無能爲力得站在一旁,什麼也做不了。
最後,已經虛脫的她把他叫到了房間裡。
滿目都是猩紅。他那一刻幾乎有些站不穩,那麼多的血,彷彿她身體裡的血都已經流盡了。
她全身都是溼的,彷彿被從水中撈出來一般。面色灰白如紙,沒有血色的脣上印滿了被咬得翻起的傷口。
“閒歌,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來……我不能讓他死……所以,大概我又要死一次了……”她輕聲對他說,仍然微微笑着,那麼的雲淡風輕。
他只能沉默得握着她的手,無法回答。
其實。他一直知道,她是個堅強的人。只是,他不知道,她竟已到了堅強如斯的地步。
“下一次,你一定要第一個找到我……不要被風涯搶了先……”
“其實……我一直都知道的,這個孩子……是你的……”
那一刻,他怔在了原地。那一刻,不知爲何,他看着她嘴角那抹無奈的微笑,竟然希望,那個孩子是最好不要是自己的!
這個生命的誕生,實在是,過於沉重了。
最後。
她爲了讓那個孩子活了下來,而剖開了自己的肚子。自己卻因爲大出血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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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過。荷影搖曳,竹林發出“嘩嘩——”的空洞聲響。
柳閒歌慢慢闔上了眼簾,讓眸中那一抹沉重的痛在黑暗中隱去。
他再次張開眼,不再猶疑得轉身。瀟灑穿過曲折的迴廊,走向門廳。
那裡,有人在等他。
客廳中在等待的人,等得都已焦躁,有的在來回踱步,有的在不停地喝茶。
終於,一襲白影姍姍遲來,出現在門邊。
只見那人一襲白銀織錦雲煙長衫,身影飄逸如同雲間白鶴。那眉宇間所流露出的六分清傲三分孤高一分狂蕩不羈寵辱不驚,讓他恍若一位謫世狂仙。
“柳堡主!總算是找到你了!”來人紛紛沾起,對柳閒歌抱拳,言語與神態都顯露出慶幸和焦急。
他們正是此時江湖倖存門派的執掌者們。
柳閒歌目光淡漠得自所有人臉上滑過,他微微頷首,顯得冷漠而客氣,“不知諸位如此興師動衆前來鄙舍,是有何事?”
“想必柳堡主已知洛風涯在武林大會上發難,殺害了諸派掌門與高手共一百二十八人,此時江湖正面臨浩劫!我等皆無力對抗洛風涯,普天之下,能拯救天下武林於水火之中的,也唯有柳堡主您了!”
另一人接口道,“是啊!拜月教現在瘋狂反撲,現在中原武林如同一盤散沙,我們對魔教毫無招架之力!請柳堡主出來主持大局!”
柳閒歌聞言,輕微搖頭笑道,“我?諸位也不是沒看見,天下堡與魔教勾結爲天下不齒,早已衰落。而今的我,也不過是藏身於市井之中的罪人罷了。何德何能,能夠但此重任?”
衆人皆從柳閒歌話中聽出了嘲諷之意。
爲首的一人,道,“柳堡主此言差矣!天下人皆知,柳堡主乃狹義之士,爲人一向光明磊落,怎麼可能與魔教勾結。只是當時白翦瞳這惡人陰謀栽贓,陷害了您與天下堡。現在已經真相大白,還望柳堡主不計前嫌,能在危難之中承起大任!”
“是啊柳堡主,難道你就要這樣坐看着武林爲難,坐看着天下堡從此一蹶不振嗎?!”
“請柳堡主您三思啊!”
柳閒歌負手立於衆人之間,臉上全然是淡漠的神情。
其實,他知道,這一責任他是不能不擔的。
不是爲了天下,不是爲了武林,也不是爲了天下堡。
是爲了自己,爲了她。
阻止那個男人,終止那無休止的痛苦和折磨的責任,他不能再推卸,不能再逃下去了。
“堡主!”
忽然,韓涵推門而入,他對柳閒歌使了個眼色,把柳閒歌拉到一邊。在衆人狐疑的注視下,韓涵從袖底塞給柳閒歌一封信,壓低了聲音,用古怪的語氣在他耳邊說,“堡主……連雲十二寨的大當家,宮妝淚,差人送了信給您……”
柳閒歌聞言,眼底也滑過一絲驚異,他指尖一抖展開那張薄薄的紙箋……
他一目十行飛速將慢慢一張紙的字跡通篇瀏覽而過……
臉色越來越詭異。
當他看完最後一個字,猛然把信紙攥在手中。
柳美人舉目望天,緩慢得搖了搖頭,喃喃吐出三個字,“不會吧……”
然後,
柳哥哥他僵硬了……
柳哥哥他裂開了……
柳哥哥他華麗麗的飄散在風中了……
衆人見此情景,皆驚。
“柳堡主!發生了什麼事!”
“柳堡主你怎麼了!”
柳閒歌晃了一下,回魂。
“沒事……剛纔諸位一番勸解令柳某委實感動……我決定即日重返金陵,重振天下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