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蒼蒼, 殘葉蔌蔌,風聲蕭蕭,涼意透心來。
安靜的民戶小巷, 兩旁木門小戶, 一年輕女子, 頭上綰髻, 手中提着一包新買的上好棉布, 神態安詳的緩步走來。
快要經過一戶人家時,那貼着半舊門神紙畫的木門嘎吱一聲,一個孕婦推門而出, 向着左右張望了一下,似在尋人。
見着不遠處的這年輕女子, 孕婦瞧了一眼她的肚子。那女子亦目光往下看了看孕婦的。
瞥然間, 兩人相視點頭一笑, 皆下意識的輕輕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孕婦走上前去,熱情的問道:“還不怎得顯肚子, 幾個月了?”
Www▲ тт kǎn▲ ¢ Ο 年輕女子恬靜一笑,手放上肚子,有些靦腆道:“快5個月。”
孕婦笑道:“呵呵,還害羞呢。頭一胎吧,瞧你這小臉瘦的, 一準是你家相公不會照顧人。得多吃些, 怎麼也不能餓着肚子裡的孩子啊。再說呢, 這生孩子就跟去鬼門關溜達一圈一樣, 沒氣力可不行。最緊要的是, 這頭一胎定要叫你家相公給你請最好的穩婆。”
女子溫和的點點頭,那雙清勝水月的眸子有一瞬的黯然, 可當她低頭輕輕撫摸自己的小腹時,卻又幸福期盼的笑了---胤禛……他給她留下了一個孩子,他們的孩子。一瞬間,錦織眼角眉梢美麗得讓人不敢直視。
孕婦看着那翦水雙瞳中閃動着的耀眼光芒,一時間也呆住了,回過神,心知肚明的笑道:“瞧這笑得甜啊。說實話,妹妹可別笑姐姐,我還沒見過你這樣俊的妹子呢。等孩子大了,若是像你,不論男娃女娃,都指不定要禍害多少人呢!呵呵。”
“姐姐!”錦織臉紅嗔道,那禁不住揚起的嘴角泄露了她內心的歡喜。
孕婦笑着搖頭,也不再逗她,移目看了看旁邊一戶人家,她幽幽嘆道:“可憐的是那家李妹妹。這就眼瞅着要生,丈夫卻病去了,偏公婆還嫌罵她,說她剋夫!哎,這沒了當家的,你說,她和孩子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正說着,卻有一個男人挑着扁擔回來了。一見那孕婦,男人便皺了眉頭,放下擔子走過來扶住孕婦,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天氣涼了,就別出來候着我麼?動了胎氣怎辦?”
那孕婦溫柔地笑了一下,又嗔怪的拉了拉老公的衣角,不好意思地看向那年輕女子,卻發現她已經一聲不吭的走遠了。
“這人這麼也不招呼一聲就走了。”孕婦指着錦織的背影,搖搖頭,與丈夫一道入了他們的小家。
錦織低着頭,極慢的走着,似不願讓自己的足音打破此處的寧靜。
忽而駐足,悠悠寒風掠起她耳邊幾縷散亂的鬢影,順手將發捋到耳後,她轉身虛眸回望,那對夫婦很幸福吧。
舉首望向那灰濛純寂的長空,心頭不覺浮起廖悵落寞。無人管,無人伴,她從來只有一個人。
摸了摸肚子,錦織低頭對腹中的孩兒輕聲道:“乖孩子,媽媽很羨慕那個阿姨哦,她真有福…孩子,等你大了後,你會怨媽媽麼?放心,媽媽會好好照顧你的。今天媽媽買了新布哦,晚間就給你和你外公做新衣裳……”
夜靜如水,無月無星。
宅門前倒貼着隸體福字的紙燈籠在風中輕晃,院內梧桐上的只餘幾葉枯黃的殘葉,更添蕭瑟蒼涼。
一中年男子推門入了一側間,看了一眼燈下製衣的女子,皺眉道:“錦織,早些休息,燈下用針,最是傷眼。”
錦織收針,眨眨酸澀的眼睛,舒活了一下腰頸,習慣性的撫摸腹部,靜美甜柔一笑,道:“嗯,我知道了。爹爹怎麼還沒睡?”
餘無痕走到錦織身邊,眼波挪向她的腹部,輕嘆口氣,無奈的輕撫女兒批散開的青絲,淡淡問道:“餓嗎?爹去給你熬點粥做宵夜。”
搖搖頭,錦織呲開白牙,撒嬌笑道:“爹爹,我想吃您做的手把肉,肥肥油油的!”
餘無痕斂眉敲了她一個大暴慄,白了她一眼,故作生氣道:“就知道嚷着要吃這吃那,做好了你動幾下筷子就不吃了。都要當孃親的人,還跟沒長大的孩子一般,你還要爲父照顧你多久!”
聞言,錦織的心一緊,明知父親不是真生氣,可她的鼻頭就是有些酸澀,拉着父親的手,幽幽道:“爹爹……女兒對不住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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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你說,我是不是太軟弱,自私了……”
定居此處後,雖對鄰居是說她才懷上孩子的時候,夫君就不幸病逝。可錦織還是能感覺到在別人的長吁短嘆和異樣目光下,父親神情的異樣和尷尬。她心中不免內疚自責,一次任性的抉擇,她竟負了這樣多的人。胤禛,父親,未出世的孩子,還有她,她自己。
餘無痕頗有些疼惜的拍拍錦織的手,語氣中平添幾許惆悵:“傻孩子,你當爹爹不知道你是爲何選擇與他絕斷?唉,我的傻女兒……錦織啊,你是爹爹的孩子,你做什麼,在爹爹眼中,都是對的。我不管別人怎樣對自家孩子,在我眼裡,我的女兒最好,誰也比不上。因此……陪在老父親身邊也好。”
“爹爹……”聽着父親牽強的安慰之詞,錦織的麗眸終是盛不住淚,壓抑在心頭已久的悽酸情緒瞬間決堤。
她含淚強顏而笑,擡首無奈的看着父親,癟嘴道:“那有像爹爹這樣慣孩子的!”
卻聞頭頂,似乎劃過一聲嘆息,那聲嘆息就像一旁滑落的燭淚,堪堪燙入了她的心底。
忽然,火苗閃動幾許,或許是秋風從窗隙裡漏了進來?
錦織與餘無痕驚詫的對視一番。
這絕不是風,而是殺氣!
錦織迅速摘下掛在牆上的兩柄劍,將其中一柄拋給父親。餘無痕左手接住,幾乎同時,他左手擊出一掌,掌風剎那熄滅了燈光,屋內陷入一片漆黑……
之後的半個月裡,這個小鎮的人們就一直議論着一樁慘案。
新搬居此地沒多久的餘家兩父女無故雙雙被害,餘府被一把大火燒成一攤黑炭,屍首難尋。
京城,禛貝勒府。
清清冷冷的月光穿過積了雪的梅樹,在灑着雪沫子的地上抹下了斑駁的灰暈。
吉祥如意木格明窗緊緊閉着,素淨整潔的書房內,胤禛身着靛紫寬袍坐在臨窗的通炕上,目光定定的落在前方晃動的燭火上,似在沉思着什麼,面上神情喜怒難辨。可細細再看,卻見他雙眸發紅,隱隱噴火,右手死死攥緊,本是潤白的手背上青筋浮突,顯在極力隱忍着什麼。
半晌後,他收回目光,垂首,平定的眼波慢移,投在了一旁躬身立着的一男子身上。感受到那射來的目光,那男子只覺得四爺的眸光那樣犀利冰冷,似屋外那刺人肌骨的冬風。他斂目緊張的等着主子下達命令。
胤禛平靜開口,聲音卻冷然如同蒼山寒泉,命令道:“修遠,風組其他事務暫後……挪出最得力的人手去查他們的下落。活見人,死見屍。傳書給龔什,讓他即日趕回京城。”
“奴才遵命!”修遠應命。
“沒有本貝勒的吩咐,今晚誰也不得進來。”手撫上眉心,胤禛略有些疲憊揮了揮手。
待修遠退出去,室內一片靜謐。
胤禛攤開手,怔怔的看着手心皺皺的信紙,眼底一片空茫飄忽。
這不可能是真的……她和孩子不會有事……
他們怎敢對她下手!他們怎敢!
他再緊了拳頭,發出脆生生的骨響。
緩緩擡眸,看了一眼那盞明亮的燈,他倏然擡手,五指微張,遮住了一雙眼,也遮起了眼中那突然迸裂出來的可怖恨意和森然淒厲。
手中的紙團滾落在地上,他也沒有反應,只是一揮手熄滅了那刺眼的燈。光線熄滅的一瞬間,那雙如萬年冰川覆蓋的眸子裡,映耀出淡紅卻森冷的光芒,猶如殺人無數的刃鋒上那隱隱的血光。
暖暖的炕上,他就那樣靜靜的躺着,雙眸闔緊,俊容沉靜,仿若冥思,又似睡去。
良久後,有聲幾不可聞的飽含着深深愛戀似從他脣邊淡起:“錦織……”
清晨,當高無庸悄悄掀簾入內時,便見四爺依舊斜躺在通炕上,衣冠如故,連几上茶盞的位置都未動分毫。
“四爺。”高無庸壯膽輕喚。
“嗯。”胤禛應聲而起,神色如常,未見疲態,平靜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