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篇_第三百一十四章 關於內奸

董真自然看出了他眼中的讚賞之意和惺惺相惜。

“後世沒有人不知道你的志向啊……”

她在心裡默默地補了一句。

所謂“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沒有揭穿真相之前,人們看到的往往只是表面的僞裝。

劉備此時還是劉璋的同宗兄弟、手足、好幫手,可是在早就知道了他最終結局的人來說,這一切全是浮雲、浮雲。

“你怎麼這樣看我?”

劉備疑惑地問。

他發現眼前這個女郎,似乎不再象先前那樣,淡淡中帶着些不耐煩。反而是她的目光之中,有些憐憫和了然……這令得她就象個歷經滄桑的老人,一眼就看破了所有世事的去向,也看破了他的結局。

他忽然心中有些茫然的懼意——他會有怎樣的結局呢?

“董君方纔說到張鬆……”他咳了一聲,延續話題,也想要驅散心中那種忽然而至的懼意:“不知是從何處看出他已遇不幸?”

他不再表現出那套古雅端方抑揚頓挫的說話方式時,董真覺得兩人溝通起來十分隨意舒適。

“嗯,張鬆之死。”

董真定了定神,道:“張鬆此人,頗有才華但恃才傲物,行事不懂收斂,雖堪爲佐治之才,但不宜行此秘事。劉璋這人雖然平庸,卻能容人,手下必然有能人異士,在益州也算是得了人望。張鬆平時得罪的人多,劉璋得罪的人少,而張鬆是幫外人……對,使君你就是益州的外人,目前……萬一事情泄露,張鬆連逃走的機會都沒有。所以說,即使眼下張鬆未死,此人必有泄露的一天。”

她並沒有見過張鬆,不過卻知道,後世的史書中是說,張鬆被其兄長所告密。由此可以推斷這人的人品不怎樣,平時也一定尖酸刻薄,連自己的兄長都不能容忍他。

而劉璋最後是和平地完成了益州政權的交替,拱手送到劉備手中,連最後血戰都沒有進行,因爲他說不忍令百姓受殃及的戰火之苦。

他平時的性格,一定是比較柔糯的。單看他連當地的士族都搞不定,就知道他不是什麼鐵血手腕的人物。這樣的人不可能成爲梟雄,甚至無法保住這天府之國的萬里沃土,但是在巴蜀的世族們看來,卻是一個極好的上司。如果有人要換掉這個容忍他們的上司,換一個明顯更厲害的角色來,誰願意?

所以張鬆必然會泄密,必然會失敗。

“再者,益州派人前來葭萌勞軍,爲何來的是馬超?歧山侯既然前來,爲何要喬裝打扮?因爲馬超能征善戰,可與你的義弟張飛旗鼓相當。而拿下你們之後,歧山侯這位益州牧的親弟弟出面安撫葭萌,更爲名正言順。使君,你也是見着他們二人之後,才生疑竇之心罷?說起來是不是得感謝我呢?”

“是。”劉備抓了許久她的衣袖,只覺手指痠痛無比,更糟的是暴露在山風之中,此時懸崖的溫度,較之葭萌城中更要冷上幾度,又有山風掠刮,凍得又僵又疼,但只能咬着牙堅持,聞言苦笑道:“多謝你在江上春宴之中,點明瞭歧山侯的真實身份。”

“其實使君若備加警惕,一定不會如今日這一般境地。可是可恨我爲了點出歧山侯,不惜暴露了自己,便有人向你獻計,說只要收服我董真,便如將巴蜀錦匹落了一半進自己口袋,使君在巨大利益的誘惑下,終於將歧山侯等人的來意放在一邊,調走了張飛將軍,讓對方趁虛而入,落到了此時這個境地!”

饒是山風冷凜,劉備還是覺得臉上一熱,心中想道:“你又怎知我的難處呢?”

卻聽董真道:“你抓着這衣袖,當真順手麼?”

“順手!怎麼不順手?”

劉備大急,想到她方纔之言,似乎對他頗有諷意,想到她險些中毒落在自己手中,清譽幾乎毀於一旦,對一個女郎來說,豈能不恨?唯恐她再弄出點的花樣來報仇,雖然此時手指僵冷痠麻,卻也咬牙硬撐。

“莫要小人之心以度君子之腹!”

董真斜了他一眼,終於伸出手來,道:“來罷,拉着我的手。”

劉備一怔,這次倒是真的呆住了。

董真隔得近,看得清,但見他這次的雙目之中,再沒有那種故作溫藹、實則閃爍不定的光芒。

她在心中暗歎一聲,想道:“劉備雖然狡詐多僞,但在某些方面,倒也不失爲一個君子。不過這君子比較矛盾就是了……”

他一旦知道她是女子,就用了最容易控制女子的辦法——將之變爲自己後宅的女人。可是此時落下懸崖時,哪怕是生死一線,他寧可抓住她的衣袖,卻未曾碰過她的手。

誰都知道,以手相握,無論溫度還是着力,卻會強過抓住衣袖。

他卻沒有。

即使此時她主動提出,拉住他的手,來緩解他的壓力,他還露出這樣猶豫的神情來。不是一口答應,也不是故作推辭,是真正覺得……拉她的手好象有點兒不妥……

董真嗤地一笑:“別說是碰了我的手,就算我在你府中真的中了毒,落了你的手,我也會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劉備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大漢帝國,是個開放的帝國。所以寡婦再醮還能嫁入貴家,比如歷史上曹丕娶了甄宓爲皇后;歌妓也能成爲王夫人,比如曹操的正妻卞氏。這些出身並不算特別光鮮的女子,並沒有誰哭着喊着要將她沉塘。

但是這不意味着,女性就沒有貞節可言。

相反,曹氏不在意,是因爲曹操出身並非真正的世族,曹氏家族雖有地位金錢卻無名望,更沒有所謂的家學來約束,加上曹操有意表現得豪放不羈又重視實用的作風,纔有這樣的女性傳奇存在。

在真正的世家大族之中,未婚女性極爲重視自己的貞節,倒也不是爲了所謂的氣節,而是出於驕傲。

從小被家族精心培養珍愛倍至、長大後被年輕才俊們競相追逐求親,雖明知只是聯姻的工具,但這樣培養出來的工具,也有屬於工具的驕傲。

未婚而被玷污,簡直就是對這驕傲的毀滅性打擊。

外界的談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跨不過自己內心這道坎。

而且越破落的世家,女性就越是驕傲。因爲除了這個,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可以醒目地提醒自己曾經高貴的身份。

所以劉備才篤信,只要自己佔有了這個董氏女郎,她爲了維繫驕傲,除了嫁他之外,別無他路可走。

而他劉備雖然年紀長了些,但還不失爲一個貴婿。

所以他纔敢大膽地行使這種看上去實在太卑鄙不符合聲名的行徑,因爲他堅信後來會一牀錦被掩風流,化爲一樁流傳甚美的韻事。

“別不識好人心,不要我拉你就算了。”

董真沒有什麼耐心與他周旋。

劉備見她手一縮,終於回過神來,鬆開右手,同時抓住衣袖的左手一用力,身子向上躥出,終於緊緊地握住了那隻白晰的纖手。

手指修長,肌膚滑膩,溫暖而柔軟,畢竟是年輕女子的手,伸掌握住之時,劉備不禁心中一蕩。但隨即便覺得那柔軟之中,又有着一種隱約的堅韌,若有若無傳出來的勁氣令得他的心又是一緊。

這不是普通的女郎!

否則他劉玄德英雄半世,怎麼現在會懸掛在絕崖邊上!

他咳了一聲,繼續剛纔的話題:

“即使如此,你也只是推斷出了益州牧將對我不利。但這與你防備我下毒,並沒有着我的手,又有什麼關係呢?爲何你會沒有中毒?”

“那毒,是十丈羅吧?”

董真淡淡道。

劉備一怔,沒想到她連這個都知道,心中才真正開始有了凜然之意,想了想,果斷答道:“是。”

董真解嘲地一笑:“早就應該想到,這個世間的醫術並不發達,有着厲害功效的藥物,也不會象天上的星星那麼繁多,弄來弄去,頂多也只幾種而已,被用得最多的,必然是最厲害的。我只是沒想到……十丈羅還真是最厲害的。”

劉備只當她還在諷嘲自己,臉上更是燙得厲害,道:“我……我並非貪色之輩……”

“我也沒什麼美色。”

董真比他還要坦率:“我所有的,不過是令得蠶蟲生出疫病又能將它們治好的法子罷了。這纔是你最看重的,對嗎?”

劉備身軀微震,正待答話,上方卻嗖地一聲,丟下一條青灰色的葛繩來,只在空中轉了幾轉,便又放下一大截,正好垂落在董真和劉備的身前,輕輕搖晃。

“等一等!”

劉備見董真伸手去抓那葛繩,忽然出聲道:“先試探一下爲好!”

若是那些黑衣人疑心他們未死,也完全可以垂下這樣一條繩索來試探。那麼他們爬上崖去,面臨他們的便是新一輪的殺戳。

感慨於劉備的細心,董真微微一笑:“不會。這條葛繩,是我的朋友放下來的。因爲搓繩所有的葛布,就用的他的一件衣裳。”

楊阿若的衣裳。

劉備跟在董真身後,被那條葛繩緩緩帶上崖頂時,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年青男子。

雖然從身形膚色來看十分年輕,但那樣冷靜如冰雪、鋒銳如霜刃般的氣度,絕非尋常人所能擁有。那是歲月凝就的寒冰,是血腥磨礪的霜刃。劉備自己是馳騁疆場的人,一眼便看出了眼前的這個男子,必然曾殺人無數。就連他揹着的長劍,也定然飲飽了噴薄而滾燙的人血,透出森冷的死亡氣息。

是那個跟隨董真來府中的護衛!

劉備驚詫地停住腳步。

可是跟着董真入府時,他低調而沉默,就象個最尋常不過的忠誠護衛一般,哪裡有這種鋒刃出鞘般令人凜然生寒的氣度?

“你殺了人?”

董真忽然問道。

她收起如意鉤,又肆意地伸展開臂膀,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還扭了扭腰,姿勢完全沒有優雅美觀可言,倒象個街頭漢子一樣粗魯。

當初江上春宴,那個語驚四座的謙雅郎君,果真就是眼前的她麼?

劉備一向認爲自己演技最好,可是現在第一次有些不太自信起來。

“路上跟蹤他們,卻被暗哨發現。他們圍殺於我,我擔心時間久了你支持不住,便殺了四人,逃了回來。”

楊阿若說得輕描淡寫,但是董真精神一振:“發現他們的巢穴了?不然如何會有暗哨?”言畢又跺足大嘆:“想來也是你太擔心我了,不然以你的能耐,若是耐心守候周旋,又如何會被暗哨發現?”

“應該是平時落腳之處,不過那地方看上去尚新,或許是剛下不久,我又被暗哨發現,無法進一步探尋。就算現在再趕過去,恐怕也是人走屋空。”

楊阿若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發現她安然無恙,方纔答道:“我原是想看看他們這次過來,可有什麼人暗中爲頭目。不過看樣子還當真沒什麼有份量的頭目,不過幾個小角色,有什麼好在意的?倒是你能安全歸來,才叫大家都放心。”

劉備聽得已是驚疑不已,此時不禁問道:“董君,你……你早就料到了這一切?”

“可是我多麼希望這一切根本沒有發生。”

董真望着腳下雲霧漸漸浮生、再難視物的崖谷,澀聲道:“向你獻計並告知我身份之人,可是張柏?”

劉備料想她早就知道了一切,索性也不再隱瞞,坦然道:“正是。”

董真看了看劉備,見他衣衫裂開了幾條口子,髮髻也鬆散下來,形容甚是狼狽:“張飛將軍接信從閬中返回葭萌,至少也要大半天的辰光。如今劉使君府已經不安全,使君若是不嫌棄,便請先至在下寒舍暫時歇息罷。”

劉備哪裡會不知道她這是客氣話?

事實上他如今根本就無路可去,對方救了他的命,還不計前嫌地安置他,此時由不得心中不浮起羞愧之意,當下拱手爲揖,由衷道:“備多謝董君收留之義。”

天色漸漸暗下來,一輪淡紅色的落日,隱沒在天邊的雲嵐之中。晚風吹來,崖上枯草起伏不定。

董真站在枯草之間,心中一時也起伏難平。

楊阿若此時卻甚是理解董真的心情,放柔了聲音,道:“走罷。劉使君的護衛都離開了,府中奴婢也或死或逃,已經空無一人。”

劉備皺眉道:“縣衙那邊的兵卒呢?難道都不曾過來查看?”

楊阿若不語,夕陽投映之下,他的身形筆直修長,有如青竹亭亭而立。

董真知道以他的傲氣,對自己是因爲有交情,對劉備實在沒有義務回答他的提問,遂解釋道:

“如果是益州牧下的手,則縣衙這邊應該早就得到了歧山侯的密令,那些衙卒又怎麼會過來?到時只報個‘賊盜滅門’就完事了。”

其實劉備自己早就明白,但心中覺得憋氣,忍不住便要問出來。此時見楊阿若神情,也知道自己實則造次了。他向來很愛結交天下能人志士,見楊阿若氣度不凡,與其木然的相貌並不相稱,便知對方必然是覆了*。

不能真面目示人,想來一定海內頗有名頭。

不禁起了敬佩之意,連忙向楊阿若誠心誠意地揖禮道:“方纔備因心急,故冒犯了俠士,還望海涵。”

楊阿若回了一禮,又退後一步,雖然禮貌,但箇中疏遠之意卻昭然若揭。

劉備不禁有些失望,卻聽董真嘆了口氣,道:“走罷,終究是要面對的,不是麼?”

離開這裡也沒有什麼路可走,三人依舊是自後牆躍入府第之中。劉備不擅輕功,便是楊阿若帶着他掠牆而過。

這一掠更是令劉備欣賞,因爲楊阿若即使是帶着一個大活人,也依舊如落葉般輕盈無聲,足見其造詣不凡。

董真看出他的詫異,笑道:“若沒這本事,又怎麼奔襲千里,於護衛環伺之中,取惡人頭顱如探囊取物?”

她說的是“惡人”而非“貴人”,這便是俠士與殺手的區別。前者只以俠義爲先,後者卻是以金錢爲先。但凡買得動殺人的非富即貴,其剌殺目標也定然是權貴。

劉備久經江湖奔涉之人,自然一聽便明。

對楊阿若更是十分喜愛,只是自己如今還要寄人籬下,且剛剛設計謀害過董真,便是臉皮再厚,舌桀蓮花,又如何說得動對方來投奔自己?

待到踏入府中,縱使劉備早有心理準備,也被慘象驚得停住了腳步。

室中、階下、院裡、廊柱之旁,皆是府中受到殃及的婢僕屍體。鮮血流了滿地,都乾涸成了紫黑的顏色,腥氣卻充滿了整座府第,久久不散。回想從前的劉府,雖然說不上奢華,但自有一種勃勃的生機,簡樸而不失莊重,一看便知是貴人府第。哪象眼前所見,簡直就是修羅地獄。

亂世爭雄,即使後宅也不能免。

董真想到劉備提起的幾位夫人,似乎也多是因此而歿。也難怪他並不好美色,甚至府中都沒有一個女主人。

不過轉念一想,這也許是因爲劉備心懷大志,否則若是那種酒色之徒,別說死了幾個小妻,便是死了大妻,也不妨礙其夜夜笙歌,尋歡作樂。

劉備強抑悲憤,一路仔細查看,發現自己幾個心腹管事還是沒有屍體橫陳,可見是被護衛救走,此時才略微心寬了些。

董真想起自己先前還在這裡當過“姬人”,便看了一眼楊阿若。

楊阿若點了點頭,董真便知那些女子至少性命無虞。

她並非是個濫好人,只是終究是有幾分香火之情。更重要的是,那個樑姬,始終令她心生疑惑,索性一併拘了來。

正門已被衙卒以“賊盜犯境、闖人宅第”的名義封住,三人自角門而出,又潛行了一段路,但見街上並無百姓行走,家家關門閉戶,想來城門口總是要裝模作樣地查勘過往行人一番。經了這些事,誰還敢相信這葭萌縣令?當下不走城門,尋了一處僻靜的城牆,翻越而過。葭萌關雖是險要關隘,但畢竟不是每一段城牆都修得高大險峻,眼下並非戰時,而且,畢竟連縣令都知道,所謂的“賊盜”根本就不存在,故此雖有崗哨,也未曾戒備得十分森嚴,輕功不錯的高手想要出入,還並不是什麼難事。

離了葭萌城,又行了一段路,但見不遠處的樹叢之中,繫着四匹駿馬,楊虎頭站在一匹馬旁,見董真出來,高興得咧嘴而笑。

四人上馬奔馳,回去的地方,居然還是離雲別館。

劉備當初也令人查探過董真,當然知道這是她的住所。

不禁驚道:“怎的還住在此處?若是歧山侯和馬超再行前來,豈不是插翅難飛?”

董真笑道:“有一句話叫作燈下黑,還有一句話叫做最危險的地方即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們只道我與使君已墜崖而死,別館中我的夫人與義從慌作一團,哪裡想到我還會回來?況且那府中內奸……”

她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她得到了自以爲真實的消息,哪裡捨得不送出去?有她這消息在,益州方面更不會懷疑了。”

還有一點她沒有說,但是當劉備穿過藤蘿密覆的小路,步入山谷,看到那座離雲別館時,驀然還明白了另外一個關鍵:

此地易守難攻,儼然是一座小小的山中之城,呆在這裡,應該最爲安全不過。

忽然眼前黑影掠過,又是簌簌幾聲,宛若樹梢吹落了枯葉,卻是先前伏身於藤蘿之上的護衛齊齊躍下身來,向董真行禮道:“主君!”

雖然還披着那些藤蘿和半枯半綠的樹枝作爲僞裝,但這六名護衛滿面喜悅,顯然是發自內心地爲她的無恙感到高興。

劉備掃視這幾名護衛,但見他們身形壯健,氣概威猛,身上也皆有殺氣,不禁暗暗吃驚:“這董真不過是個敗落的世家子弟,在哪裡尋到這許多虎士?且看這裡崗哨、人員、僞裝皆相當出色,絕不是尋常護衛義從所能做到的。這董真,當衆還如一座寶藏般,處處與人驚喜。”

只聽董真問道:“夫人何在?”

其中一名護衛抱拳道:“夫人在出岫堂。”

出岫堂便是那座華麗的正堂,因開窗可見瀑布如雪,無論陰晴天氣,濺起的細密水珠結成霧氣,遠望如白雲浮出岫谷一般,故崔妙慧將其命名爲出岫堂。

董真頓了頓,吩咐道:“帶劉使君去疊翠閣歇息。”

疊翠閣是靠山最近,也是整個別館中最深的一個院落,周圍皆是山崖,夏日時崖上綠樹蒼蒼,景緻極美。不過眼下還是初春,樹葉尚未繁茂,但看出去一目瞭然,皆是樹枝和巖壁,是否藏匿有人一望便知。

劉備是獨身前來離雲別館,他心中的多疑未必輸於曹操,所以董真索性坦蕩一些,也讓劉備更有安全感。

劉備倒不知這疊翠閣的妙處,卻猶豫了一下,道:“我等這樣入內,若是……”

董真搖搖頭,道:“這六名兄弟既然出現在此處,便是在此處監視出入的。由此可見,我們要那奸細傳出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她便再無用處,這條通道當然也要嚴密看守起來。若是先前便是如此,她想要傳遞也無辦法。此刻我想夫人應該已將其羈押起來,使君不必擔心。”

又道:“使君先去歇息,待稍晚些再設宴,爲使君壓驚。”

劉備看她安排,似乎是事先便已井井有條,每一步都經過了深思熟慮。

今日所遇意外甚多,對眼前這個男妝女郎,也重新換了審視的目光。

但想來董真還沒其他事務要處理,且既然她連張飛還有多久回來這種事情都料到了,對自己的安排一定很是妥當。

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劉備雖然未必說得出這八個字,但一向馭下有方,倒是多用到了這種指導思想。此時若董真想要他性命,再容易不過。

索性放寬心懷,笑道:“如此,備,便先行一步。”

衣袖飄揚,竟自跟着一個護衛去了,意態瀟灑,腳步沉穩,彷彿於春夜之中,一時興起,去探訪一位居於雲山之中的好友。全無絲毫端倪,是看出來了他方纔從生死廝殺的血海中逃出來。

果然梟雄心境,首在演技。

演到連自己的心境都能隨外表而變化,纔是一流的影帝。

而影帝……這世上真的很多。

崔妙慧肅然立於出岫堂中,等候着董真的歸來。

她穿着一襲暗色繡絳紋的袍服,神情也是少有的沉穆。問道:“主君累了半晌,不先沐浴更衣麼?”

廝殺了一番,又在懸崖的空中吊了半晌,即使是路上草草地整理了一下,還是掩不住風塵僕僕之色。

尤其是先前在劉備面前所表現出來的冷靜、諷嘲、淡定都消失了,露出疲憊的神情,不知是否因了光線的角度,她清越的眉宇之間,似乎藏着一小片陰影。

天色已暗,堂中點起了宮燈,青銅鑄就魚躍之形,造型精妙,線條流暢,栩栩如生的魚脣、魚鰭、魚尾處,各高高頂着三盞燭火。照得堂中亮如白晝。

若是平常,董真又會取笑一番她的“窮奢極欲”,但此時只是疲倦地坐在了一旁的榻上,即使是柔軟的錦褥,似乎也未將她的疲勞消散半分。

崔妙慧居然也十分體貼地親自捧上一隻瓷盞,揭開描有藍粉蝴蝶的白瓷盞蓋,飴糖梨水的香氣,嫋嫋而出,遙遠而熟悉,熟悉又陌生。

董真伸指揉了揉額頭,道:“帶上來罷。”

四周窗扇緊閉,燭火彷彿凝固一般,室內的光明沒有絲毫的晃動。

寂靜了片刻,崔妙慧輕輕做了個手勢,吱呀聲中,面向東南的一扇側門忽然被推開,燭光驀地一跳,但見兩名護衛推着一個被繩索縛得緊緊的女子,邁步而入。

董真擡起頭來,先前那種疲憊悵惘的表情,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淡然自如,看不出絲毫心情變化的面孔。

遠山眉只微微一挑,便聽崔妙慧道:“都出去罷,守在門外,候主君召喚時再進來。”

她自己也向董真躬身行禮,與那兩名護衛同時悄然退了出去。

門扇再次被掩上。

室內的光線、人物、聲音……都再次陷入了凝固的虛空之中。

“實在沒有想到,你居然早就發現了。”

那女子啞聲道:“可是我不會說,一個字也不會說。”

她每一個字,都彷彿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從牙縫裡擠出來,在她自己看來,那彷彿代表着如精鋼般堅鑄的決心,但在董真看來,卻可笑得如帛紙一樣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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