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來，雨歆始終沉浸於深不見底的悲痛之中，無法自拔。
那日，正打算梳妝時，她無意間瞥到了鏡子中的自己——臉色蠟黃，面容憔悴不堪，眼眶深深地凹了進去，頭髮凌亂地披散着，目光凝滯毫無神采。
她緩緩地拿起桌上的梳子，梳理着披散的頭髮。她已經記不得自己有多少天沒有梳過頭髮了，恍惚出神間，頭髮忽然被扯得極痛。那種扯痛的感覺，讓她失去了耐心，猛地將梳子扔到了地上。
這時，浩軒推開門，看到佇立在梳妝檯前的雨歆，便朝她走了過來。
他彎下腰撿起了被她扔到地上的梳子，扶住她的肩膀，將她輕輕地按到了椅子上，低啞地說：“先把頭髮梳理好吧，只有把頭髮梳理好了，纔有心情去梳理其他的事。”說罷，他輕柔地捋了一下她的頭髮，拿起梳子細心地給她梳理着頭髮。
梳子在髮絲間不停地穿梭着，她竟感覺一點都不痛。
他將她傾瀉下來的長髮盤起來，將那隻玉琉璃的荷花髮簪輕輕地插到盤好的髮髻上。
他望着鏡中的女子，心如刀絞地說：“歆兒，你現在真的是太憔悴了。”說着，便皺起了眉頭，輕撫着她的臉：“看到你這麼憔悴的樣子，我的心，實在是太痛了。”
雨歆擡起頭，看到浩軒瘦削臉的臉上依舊帶着難掩的憔悴，不禁惻然道：“你還不是一樣。那十天來，你幾乎從來沒有合過眼吧。”
“那又如何。”他無奈地黯然道，“就算是那樣，我也還是沒能讓湘兒留下。”
雖然說要坦然面對，他的心中還是免不了那陣難忍的劇痛，更免不了自責和愧疚。
她眼眸低垂，神情複雜：“現在想想，我真的不該怪你。而是應該感激你，爲了留住湘兒的生命，所付出的一切。”
他凝視着她，堅定地說：“爲了你和湘兒，我付出一切都是值得的。”
“浩軒，能夠擁有你，真好，希望老天不會殘忍到把你從我身邊奪走。”她喃喃低語道。
他不禁愣了一下，神色一緊：“你爲什麼要說這種話……”
“或許是因爲，我實在太擔心了，覺得老天似乎非要奪走我身邊的一切纔會善罷甘休。”她哀怨地含淚道，“有時候，我甚至想對老天乞求，讓他折磨我一個人就好，不要再折磨我身邊的人……”
他將手指抵在了她的脣上，低喊道：“不許再這樣說！他絕對不會把你的一切都奪走！至少我絕對不會允許他將我從你的身邊搶走。”
“我真的，太害怕再失去了。這幾年來，我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多到我已經無法再承受失去的痛苦。”她凝望着他，眼眸中充滿了茫然和無助。
“我和你一樣，也很害怕再失去，尤其害怕失去我那些我所在意的人，而我最害怕失去的，就是你。”他緊緊地將她擁入懷中，用下巴抵住她的額頭，“歆兒，答應我，振作起來，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我們還有很漫長的路要走，未來還有幾十年的日子要一起去過。來日方長，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讓你幸福，你一定要給我這個機會。”
*
半年後。
京城的天花疫情，早已被抑制了下來，崇武府的人，也早以能夠出入自由。
那天，雨歆和浩軒來到了香山寺。
走到寺外，浩軒環顧了一下四周的景緻，開口道：“其實，我那天說要帶你出宮玩，是打算帶你來看這裡的紅葉。”
“哦？是麼？”她回想起了那天他說要帶她去京郊玩，剛要出門，卻不料竟聞知了雲峰戰亡的噩耗。
“是的。”他點了點頭，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因爲，四年前的那天，就在這裡，我不小心將初吻獻給了一位女子。”
她故作糊塗地問道：“那然後呢？”
他淺笑的眉眼間透着掩飾不住的溫柔，回憶道：“然後啊，那個臭丫頭還生氣了，我去看她的時候，還差點給我趕出來……”
她很配合地繼續問道：“再然後呢？”
“再然後啊，我記不太清了。”他聳了聳肩，故作無所謂地說，“反正我是把她追到手了。”
她撇了撇嘴，假裝一臉不屑地說：“那個女子當初也真夠傻的，居然能被你騙到手。”
“可不是嘛。她現在也還是絲毫沒有變聰明。”他粲然一笑，心底也在暗自欣慰，她終於稍稍有了一點說笑的心情。
“那個時候，我還並不知道，其實自己擁有着一切。”她淺淺一笑，神情又黯淡了下來，“當初的自己，似乎什麼都不敢去想，覺得無論想什麼，都是一種奢望，也自然，沒有把握珍惜好很多東西。”
他凝視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眸，深情地說：“不過，你最終還是將我把握住了啊，也可以算是一件值得稍稍欣慰的事吧。”
她眼眸微垂，緘默不語。
他捧起了她的臉，溫柔地問：“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她輕蹙蛾眉，緩緩地開口道：“我想去看浩廷了。”
他點了點頭，緊緊地牽住了她的手，朝寺廟走去。
他今天帶她來，本來就並非是純粹的觀賞風景，也並非純粹的睹物思情，還是爲了探望故人。
兩人緩緩地走進寺廟，但見寺中香火鼎盛，四周香菸繚繞，濃郁的香氣在空氣中瀰漫。他們在殿外點了三炷香，緩緩地走進殿廳，將香虔誠地插入了香爐中央，又拜了三拜。
走出大殿，但見一位身材瘦削的年輕僧人走了過來，見到兩人，也是一臉驚訝。
那個僧人不是別人，正是浩廷。
三個月前，皇上打算將浩廷指婚給皇四公主，他斷然拒絕了。
皇四公主爲明妃所生，樣貌出衆，人品和才華更是沒得說，高貴典雅的氣質也和尋曄很相似。幾年前嫁入了樑府，卻不料丈夫英年早逝。幾年後，皇上便打算將她重新指婚。察覺到她與尋曄最爲相似的這一點，皇上便有了將她指婚給浩廷的想法。
浩廷也自然察覺到了，四公主在品貌和氣質方面與尋曄有着些許相像之處，正是因爲那種相像，才成爲了他斷然拒婚的根本原因。他不願意將四公主當做尋曄的替身，他覺得，那樣的話，對四公主而言是一種委屈，對他而言，更是一種折磨。
拒婚之後，浩廷便向皇上提出了要放棄身份歸隱山林的打算，皇上聽後，也自然是震驚不已。
但是，浩廷這次的態度格外的堅決，還沒等皇上同意，他便收拾了包袱，離開了蘇家。
在信箋中，他留下了極其簡單的一行字——“與其愛而不得，不如歸隱山林。”
浩廷注視着兩人，平靜而又心滿意足地說：“哥哥，嫂嫂，你們不用太擔心我，我現在過得真的很好，也很滿足。這裡雅靜而又有靈氣，的確是一個好地方。在這裡，我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世俗的紛亂複雜，帝王家的紛爭，此刻都早已與我無關……”
後來，浩廷便在這香山寺中度過了餘生，守着明燈古佛，聽着暮鼓晨鐘，誦着靈性真經，與清風相和，和明月對吟，追求着靈魂的純潔與寧靜。
乘一葉扁舟 入景隨風 望江畔漁火
轉竹林深處 殘碑小築 僧侶始複誦
葦岸紅亭中 抖抖綠蓑 邀南山對酌
紙錢晚風送 誰家又添新痛
獨攬月下螢火 照亮一紙寂寞
追憶那些什麼 你說的愛我
花開後花又落 輪迴也沒結果
苔上雪告訴我 你沒歸來過
遙想多年前 煙花滿天 你靜靜抱着我
絲竹聲悠悠 教人忘憂 若南柯一夢
星斗青光透 時無英雄 心猿已深鎖
可你辭世後 我再也沒笑過
這便是浩廷後來幾十年生活的真實寫照。
儘管脫離了世俗的紛繁複雜，脫離了帝王家的紛亂爭鬥，他卻依然無法真正忘記那些往事，也依然沒有辦法真正開心起來。
你辭世後，我再也沒笑過。
*
崇武府的庭院中。
那晚，她穿着一襲曳地的白色薄紗，站在庭院桂花樹下凝望着月色。桂花如雨般紛紛揚揚地落下，落到了她白色的裙襬上，也落到了她挽起的髮髻上，散發着淡雅寧靜的香氣。她微微地閉上了雙眼，安靜地感受着那陣令她沉醉不已的芳香。
嗅着那陣芳香，所有的往事，都似乎在那一瞬間被沖淡了。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凝望着手中緊握着的那塊晶瑩剔透玉佩。那塊曾經摔碎過的玉佩，早已被她修補好了，只是，那道裂痕，依然清晰可見，就像是曾經的那些傷口，即便是癒合了，也會在記憶深處隱隱作痛。
她輕輕地摘下頭上的髮簪，如墨的秀髮隨即傾瀉了下來。
她端詳着那支髮簪，端詳着簪身的綵鳳和簪頭的牡丹，不禁暗歎，這簪子終究是太過華麗了，並不是那麼適合她，還是物歸原主比較好。
一陣餘音嫋嫋的簫聲飄落在庭院中，交融在如墨的夜色中，更交融在那淡淡的芳香中。那熟悉的曲調，使她忍不住跟着哼唱了起來。
“小橋流水的呼喚，清澈的迴盪
英雄寂寞當年，奈何一夜風霜
挽袖補韻調江南，風月不止垂楊”
一曲吹罷，那人輕輕地走進了庭院，安靜地佇立在她身後，凝視着那抹纖柔的倩影。
她似乎感覺到了身後有人，回眸去看，脣邊不經意地染起一抹淺笑，只是，那笑容中還夾雜着難掩的哀愁。
“你還有我。”恍惚間，耳畔傳來了一個溫柔的聲音，隨即，一個輕柔的吻落到了她的臉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