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凌晨六點,新任博物館長艾瑟從牀上起來,巡視着他的領土。

龐大、嶄新的博物館裡陳列着那些剛剛從海底打撈上來的文物:弓箭、長矛、甲冑、玉石雕像、金銀器皿、殘碑和斷裂的布帛……琳琅滿目,高高低低的放置在各自最適合的位置上,無聲地敘述着一個輝煌的遠古文明。

雖然已經看了大半年了,可每次巡行於其間、文化館小職員出身的艾瑟還是不自禁的感到興奮和顫慄——雲荒……那真的是夢中的雲荒?他居然真的能夠如此咫尺地接觸到那個多年的夢想。

自從半年前那一場大規模的海嘯、讓海底遺址重見天日開始,他就在兄長艾宓博士的帶領下、積極參與了考古挖掘工作——因爲規模的龐大、以及和《遺失大陸》的驚人巧合,東海遺址一挖掘出來就驚動了世界,贏得了各方的關注。挖掘出第一批文物後,藉着艾宓在國際考古界的名望和背後四海財團的支持,很快就有資金到位、在海城建起了世界一流的博物館。而艾宓博士知道兄弟對於雲荒遺址的熱忱,將大部分功績推到了艾瑟身上,讓這個小公務員站到了鏡頭前,接受了發現雲荒的榮譽。

挖掘工作結束後,原本是個海城文化館小公務員的艾瑟、居然在考古學家的力薦下當上了新博物館的館長。全家都搬到了博物館裡居住。

一切……真的都像做夢一樣。

年過四十的艾瑟館長隔着玻璃凝視着一尊打撈上來的精美雕塑,出神——這是從神廟遺址裡挖掘出的神袛塑像,底下是一整塊黑色玄武岩的臺基,臺基上雕刻着斑駁的象形文字。臺上的神獸塑像是白玉雕琢的,有點象老虎,腹部兩側卻刻有雙翼。昂首挺胸,神態威猛莊嚴,四足前後交錯,利爪畢現,縱步若飛,似能令人聽到其行走的腳步聲。

辟邪神像啊……館長喃喃嘆息了一聲。

以辟邪爲圖騰的民族,會鍛造軟銀和提煉珂,城市中心有萬丈高塔、供奉着神靈——這一切,完全都和流行於世的《遺失大陸》描述的完全相同呵!

那個神秘的女作者:沉音……到底是怎樣才知道這個失落文明的真像?

爲什麼當雲荒遺址驚動世界的時候、這位深藏不露的女作家卻匆匆結束了《遺失大陸》這部書,並從此在這個人世間蒸發?她帶走了所有的秘密,只留下這些不會說話的千年遺物、等待着考古學家們的一一探究。可是,就連神廟神像底下刻着最重要的銘文、都無人能破解。

“爸,你巡視完了沒啊?”在館長出神的時候,背後傳來了女兒輕快的問話,“又在這裡對着神像出神?媽做好早飯了,要我來叫你去吃。我都吃完啦。”

“小美……你說這上面、究竟寫了些什麼?”館長沒有回頭,將女兒攬到了身側,指着神像底座上無人可破譯的那一行行神秘文字,“雲荒遺址裡留下的文字記載無數,可是神廟神像下的碑刻、應該是所有文字裡最重要的了。可是,居然連艾宓他都無法破譯這一段文字。”

“可能辟邪和蕭音姐姐可以?”艾美看着上面的象形文字,脫口回答。

等看到父親驚詫的眼光,她才知道自己說漏了嘴——自己見過《遺失大陸》原作者的事,已經鬧的人盡皆知,可是偏偏沒有任何證據留下來。於是所有的人都笑她,說她一定是看《遺失大陸》看得走火入魔了。

“吃飯吃飯。”她推着父親往後走,把這個文物癡打發走。

空蕩蕩的博物館裡,剩下了她一個人。快要高考了,這段日子她天天六點起牀,吃完飯後就找安靜的地方背誦複習資料。這個空曠靜謐的博物館,自然成了她複習的最好選擇。

女孩子在無數林立的遠古文物之中,仰頭微閉着眼睛,背誦着政治和生物。

然而,她心裡總是忍不住的想——想那個紫衣的蕭音姐姐,想那個死臭臉的助手辟邪,還有那個光怪陸離的夢境……她相信自己是真的和另一個時空有過交集的。雖然誰都不相信她。可她看着那些從海底打撈出來的文物、便更加確信。

可是,蕭音姐姐和辟邪、到底去了哪裡?他們知道雲荒遺址浮出海面、一定會回來這裡看的吧?他們一定不會就這樣扔下了雲荒。

於是,快滿十八歲的少女、一天天地在神像前等待着。

六點半。外面天色已經矇矇亮了,依稀映出了大門外的兩個人影。

還沒開館呢,這些遊客就那麼急麼?

艾美把講義捲起來,嘆了口氣,都是《遺失大陸》太火熱、才讓這個新開的博物館涌來了太多的參觀者。簡直就是沒有一刻清靜。

“八點鐘開館,你們先回去罷。”她好心地走到門口,對玻璃旋轉門外的一對男女說。

忽然,她目瞪口呆。

“蕭音姐姐!”艾美脫口叫起來了,一跳三尺,不敢相信地看着門外的那位白領女子,額頭抵上了玻璃幕牆,“蕭音姐姐,你終於來了?”

“陶少澤,你到底拉我來這裡幹什麼?!”那個女子正在和身邊的人拉拉扯扯,聽得她在門內的歡呼、陡然便是一呆,擡起頭來打量着艾美,遲疑:“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你是?”

“蕭音姐姐,我是小美呀!”艾美又是歡喜又是詫異,“你不記得了?半年前你住在海城郊外別墅裡的時候、還教過我寫作呢!”

“小美……”蕭音喃喃重複,然而眼神卻是茫然的,搖頭,“我不認得你。我也沒有來過海城……我半年前剛剛從美國回來啊。”

“啊?”艾美陡然怔住,訥訥不知所對。

“磨蹭什麼,快進去。”說話的是和蕭音姐姐一起來的銀髮男子,一邊說一邊回頭望了望半空,隱約焦急,“辟邪就要追上來了!”

“辟邪?”蕭音只覺頭痛,茫然重複。

“啊?辟邪也來了?”艾美卻不自禁地歡呼起來,立刻轉身,“你們去後門等着,我去找老爸拿鑰匙開門。”

“不用了。”銀髮男子淡淡說了一句,伸出手按在玻璃牆上——一瞬間,艾美忽然有一種錯覺:這些大片堅硬的防彈玻璃幕牆、居然變成了柔軟透明的水牆!

然而,彷彿爲了印證那並不是錯覺,下一剎那銀髮男子便拉着蕭音一步穿透了牆壁。

艾美目瞪口呆。

“陶少澤!你到底要幹什麼?”一步穿牆而過,蕭音也是呆住了,只覺頭痛得愈發劇烈,她忽然間歇斯底里咆哮起來,“你把我當傻子耍!這究竟都是怎麼一回事!一夜之間你居然真的飆車三千里、來到了海城?你居然穿過了牆壁!你到底是什麼人?”

“噓,安靜,安靜,”銀髮的英俊男子半扶半抱着激烈反抗的蕭音,把她拖到了大廳的正中間,忽然放低了語氣,“織夢者,你快來看看這些。我把過去的記憶還給你,讓你把心中丟失了的另一個世界找回來吧。”

“什麼織夢者……”蕭音用力推他,“瘋子,我要回去了,九點我要上班!”

“你就算坐飛機回去也趕不上了。”銀髮男子冷笑,彷彿耐心用盡、一下子用力扳起了蕭音的頭,讓她仰視着博物館大廳正中陳列的巨大雕像,“只記得什麼上班、打卡、相親、結婚——你來看看這個!愚蠢的凡人,你還記得他麼?”

激烈的掙扎中,視線還是不知覺地往上移——黑色的玄武岩,刻着的象形文字。然後,在這塊巨大的黑色玄武岩之上,是——蕭音忽然間怔住。

“辟邪?”看着那巨大的白玉雕塑,她陡然脫口驚呼,“辟邪!”

彷彿心中某個地方被撬開了,真空中瞬間涌入了無數激流。蕭音臉色蒼白、在博物館林立的展品中茫然四顧——似曾相識……似曾相識!這些殘磚斷瓦、書簡石刻,這些兵器甲冑、珠寶玉器;乃至那些躺倒在錦緞中的枯骨化石,都彷彿在哪裡見過!

在她自己尚未驚覺之前,她已經淚流滿面。

爲什麼要哭泣?爲什麼要流淚?……她不知道,只是那一剎的悲哀是如潮水滅頂而來的,她就仰望着那尊神袛的雕塑哭了出來。

“這……這是在哪裡?”腦子彷彿要裂開,蕭音捂住額頭,“這是哪裡?”

“這是雲荒啊,這就是雲荒。”銀髮男子的聲音卻緩和了下去,鬆開了手,任憑她掙扎,“你看着我:我不是陶少澤——我是饕餮。他是辟邪,你不認識我們了麼?織夢者?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殘夢啊。”

“辟邪……辟邪。”蕭音極力想要回憶起什麼,然而只覺頭腦完全被清空了。

“看來真的自己想不起來了啊,辟邪那小子清除的真是徹底……非要藉助神器的力量吧?”饕餮嘆了口氣,有點不甘地探手入懷中,拿出了那隻首飾盒,打開,裡面卻不是戒指,而是一個玉墜。他將項鍊套在蕭音的脖子上,囑咐:“喏,送給你——看來這東西就是該你帶着,我想私吞都不行。”

“啊?那是我丟的古玉!”艾美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這時才脫口叫了起來。

“小丫頭,那是我託你大伯之手借給你的,現在事情完畢、我當然拿回來了。”那個自稱饕餮的銀髮男子終於看了她一眼,冷笑着回答,“金琉鐲和辟邪古玉,並稱雲荒兩大神器——怎麼能留在你這個小丫頭身上?驚夢那一刻我就將它收回來了。”

“嘁!”艾美被那樣輕視的語氣惹惱,威脅,“我去叫我爸過來,你亂闖博物館!”

然而這時候的蕭音和饕餮、都已經不再注意她。

古玉帶到蕭音頸中的剎那、情緒激烈的女子忽然間奇蹟般地安靜了下來。辟邪古玉是雲荒的“匙”,帶上它、即便是凡人也可穿越時空看到過去未來。剎那間、她的眼睛穿透了時空,仰頭看着四面的文物,蕭音的眼眸裡漸漸蒙上了一層光,清澈而夢幻——

她看見了白塔高聳入雲、聖女神官匍匐祈禱;

她看見雲荒大地上耕種正忙,鏡湖閃光如開天鏡;

她也看到了一朝風起雲涌、天崩地裂,白骨成灰大陸沉海!

那就是她所遺失的一切……她曾經爲之付出了十年青春和愛戀的一切。

最後,她的目光重新投在大廳最中間入口處的巨大神像上,靜靜凝望玉石雕刻的神袛。那是曾經多麼的熟悉……那是她的守護神。她曾經用了十年光陰去相守的神。

然而此刻重來回首,已是三生。一步之隔,天人有別。蕭音只覺自己腦中山呼海嘯,無數激烈的情緒涌動,直欲噴薄而出。她的手重重按在玻璃護罩外,隔着玻璃看着黑色玄武岩上那幾排刻着的文字,忽然間淚如雨下。

“蕭音姐姐?”艾美本來怒氣衝衝要去叫父親過來,此刻嚇得怔住了,不知道爲何這個神秘的女作家會對着那塊誰都不認識的玄武岩上的刻文痛哭,只好小心翼翼地問,“蕭音姐姐?你哭什麼?別哭了……你、你認識上面寫的字?”

蕭音隔着玻璃櫥窗、凝視着碑文的字,臉色蒼白而激烈。一時間似乎神思都渙散了。

“噓……別吵,讓她好好看。”拉開艾美的卻是饕餮,遠遠走了開去,饒過巨大的神像,直到大門旁、纔對着旁邊十八歲的少女齜牙一笑,“那是辟邪那小子寫的——那小子本以爲沒人會看懂吧?纔敢把情書寫在大庭廣衆之下。平日裡可真是殺了他都不會說出半個字的——嘿嘿,沒想到我把織夢者帶回到這裡來、並讓她覺醒了。”

“辟邪的……情書?”艾美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刻、刻在神廟的神像底下?”

“希奇麼?”饕餮卻是不以爲然,“對我們神袛來說、神廟就像自己的老家一樣隨便。亂塗亂寫算什麼?最多讓那些自以爲聰明的考古學家發愁去,我打賭他們打破頭都想不出那居然是一首情詩——神諭情詩,嘿嘿……是不是啊,辟邪?”

最後一句話,卻是穿過了艾美的肩膀、說給大門口的另一個人聽的。

朝陽已經躍出了地平線,絢麗璀璨的光透過了博物館大片的玻璃幕牆投了進來,映得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一片晶瑩如水——在那樣虛幻的光與影中,宛如煙霧的緩緩凝聚,一個人形出現在水面上。

“呀,辟邪?”艾美認出了來人,脫口驚呼起來。

的確是辟邪——蕭音姐姐的那個大脾氣的助手。然而半年不見,這個人卻似憔悴了許多,臉頰瘦削、眉間有了一道深深的刻痕,連以前那樣沉靜從容的眼睛裡都滿是煩躁不安。不過是半年的時間……怎麼蕭音姐姐和他都有了那麼大的變化?

“饕餮,原來是你私藏了古玉?!”那個凝聚起來的人對着饕餮厲聲,表情古怪,不知道是悲是喜,“爲什麼一直不告訴我?我以爲古玉和金琉鐲一樣、在驚夢那一剎湮滅了!”

“啊,你終於不再問我‘到底想要幹什麼’了?你知道我最終想做什麼了吧?”銀髮的邪魔卻是微笑起來,深深彎腰一禮,“誰叫我那一次打架輸給了你呢?沒辦法,我只好做一個好人了——這就是我做的第一件‘好事’。怎麼,還不謝謝我?”

“爲什麼不告訴我?”辟邪卻是執意追問,隱約有怒意。

饕餮聳肩,冷笑:“爲什麼要告訴你?就算我把古玉還你、以你那種隱忍沉默的脾氣,會下決心拿它來恢復織夢者的記憶?一不做二不休,我先下手了——嘁,這段日子來,你還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我接近她……嘖嘖,不做不知道、做件好事可真是不容易啊……”

猛然眼前一花,一拳打在他臉上,將喋喋不休的尖刻話語打斷。

“呀,別打架!”艾美驚叫起來,看到兩個男子劍拔弩張地對視着,眼神如同電光火石交錯,幾乎隨時隨地都要大打出手的樣子,“要打出去打!這裡是博物館。”

“六弟,什麼時候你變得這麼暴力……”冷哼了一聲,饕餮甩頭,“說不過就打?”

第二拳打在他肩頭,饕餮正想避開、忽然發覺那一拳卻是毫無力道的。

“三哥,”一拳擂在饕餮肩上,辟邪側頭看着那個邪魔兄弟,忽然間輕聲吐出兩個字,“謝謝。”

銀髮的饕餮怔了一下,擡眼看看辟邪,忽地笑了:“就爲了你千萬年來都不曾開口說的多謝兩字,做點好事似乎也值得。不過……你以後打算怎麼辦?你——”

然而說到一半他呆了一下:辟邪早已不在面前了。

擂了他一拳、說了聲多謝後,雲荒的守護神袛便再度雲煙般的消失。

“嘁,果然還是隻重色輕友的狗。”饕餮冷笑,搖頭,看見了旁邊眼睛越瞪越大的艾美,“怎麼?看得發呆了吧?驚訝了?要不要我幫你把這些記憶都消掉,免得影響你?或者,你和我籤一個契約、把靈魂賣給我吧。”

銀髮的邪魔帶着譏諷的笑意、對着少女彎下腰來,威脅似的擡起手。

“啊,我明白了!”艾美忽然叫了起來,彷彿終於確定了什麼,雀躍,“辟邪真的是雲荒上的神!你是他兄弟,那麼你也是神,是不是?”

“我不是神,我是魔。”饕餮認真地糾正。

艾美卻是興致勃勃,興奮地拉着他左看右看:“饕餮?……饕餮的話,你應該長得像一隻山羊啊!給我看真身給我看真身!不然我就跑去告訴爸爸,你亂闖博物館、還想在博物館裡打架!”

“天啊,你好煩。”真是沒見過看到邪魔還這樣興奮的人類,是不是具有織夢者天賦的人,都是神魔的剋星?饕餮無奈地搖頭,轉頭看了看大廳另一邊的景象。

“嗯,怎麼?”艾美跟着他一起伸長脖子往那邊看,忽然被捂住了眼睛。

“少兒不宜。”饕餮冷冷道,一把拉着好奇的少女,急速穿過了玻璃牆,將空曠靜謐的環境留給了那一對天人重逢的情侶。

“呸,我下個月十五就滿十八了!”艾美拼命掙扎,抗議。

下個月十五……五月十五日。

不錯,這一日出生的人,在星象學上對應的定義便是“織夢者”吧?和蕭音一模一樣。

饕餮忽然沉默下來,在門外的草坪上鬆開那個亂跳的少女,饒有興趣地笑了起來:這段時間的接觸、才發現凡人中也有蕭音那邊的女子,難怪辟邪會動心。眼前這個小丫頭也是織夢者吧?那麼……他笑了,忽地再度提議:“你有什麼願望?考上一流大學?有錢?有地位?我可以幫你實現任何願望……如果你和我簽訂契約、把靈魂賣給我的話。”

邪魔的聲音是優雅而誘惑的,少女卻詫然:“可你要了我的靈魂有什麼用呢?”

“這個……”饕餮一時啞然,作爲代價他勾去無數人的靈魂,卻從未想過這些死魂靈究竟有什麼用途,“拿來當奴僕吧。”

“蕭音姐姐以前也和辟邪簽訂過這樣的契約,是不是?”艾美卻是叫了起來,彷彿明白了什麼,嘆息,“所以她能寫出《遺失大陸》來?多麼奇妙的事情呀……山羊,如果你能讓我和蕭音姐姐那樣寫出這樣的東西來,如果你能給我看你的世界——我就和你籤契約!”

“我的世界……”饕餮反而怔了一下,喃喃,“亞特蘭迪斯?”

那個同樣沉沒於海下的大陸……已經和他一樣死去的大陸。

“你要看我的世界麼?”看着少女因爲興奮而漲紅的臉,饕餮輕輕嘆了口氣,“織夢者啊……身爲一個凡人、卻對宇宙洪荒有着不相稱的好奇心。你真的願意知道我的世界?知道神魔和凡世的邊界、知道那些夢碎和夢醒?”

“嗯。”艾美用力點頭,將手中的複習資料扔到了一邊,看着銀髮的邪魔,“我想知道。”

饕餮微笑起來了:“那麼,你跟我來吧。”

蕭音隱約聽到大門旁有人在說話,然而她的眼裡卻只有玄武岩上辟邪留下的那些字句。她的手掌抵着冰冷的玻璃護罩,吃力的辨認着雲荒上古的象形文字。那樣的……那樣的句子。辟邪,你從未曾對我說過。

在帶上古玉的剎那、所有塵封的記憶全部甦醒了——包括她在過去十年中、因爲精神崩潰而失憶的那些片斷。

她終於記起了最後一夜、六點到十一點中間,她忘記掉的是什麼。

她忘記了自己曾愛過神……在生死交錯的那一瞬間、她無法逆轉自己的感情。

因爲對於剎那間涌現的超越界限的感情感到恐懼,她的大腦自動的將那一段記憶遺忘。而辟邪也沒有再告訴她,她就這樣穿過了時空、帶着嶄新的不真實的記憶,在人世裡重生。她“生前”曾多次對他說:她不要逆了天意,她要過平靜安穩的生活。哪怕凡人生命在神袛看來不過一眨眼,她也要平靜安穩地過完那個眨眼的功夫。

所以,他就如她所願、永遠從她生命裡消失,給了她最平靜安逸的生活。

再也沒有云荒,再也沒有神袛,再也沒有辟邪……她也不再是那一紙能驚天下、以個人之力延續整個大陸的沉音。織出的夢之華衣已經破碎,她跌落在塵世裡,安逸地生活,安靜地開花結果。一切,都如了她以前的意。

然而,命運不是那樣的。我們不曾認識的命運、它隱藏在水面以下,像深海中的魚。

那樣怯懦苟安的要求,真的是她心裡所希望的麼?

如果真是這樣希望的、她爲何時刻心中有着一種“缺失”的感覺?如果能回到十年前,她一定會滿足於目前這樣事事順利的環境;可是,不行。曾經是織夢者的她,即使忘記了中間的過程,可現在那一顆心、已經再也回不去了。十年來,她看過多少世事變遷、興亡成敗……她再也不能回到十年前十八歲的時候,爲了一隻香奈爾的包包就愉快地出賣了十年青春和創造力。

這個世界是不完整的,因爲夢的另一半被遺失了。她多少夜曾在午夜驚醒,覺得自己生活的這個城市和摩天大樓、纔是另一個醒不來的噩夢。她的渴望、她的夢想、她曾經自由飛翔的天空和羽翼,心靈的舒展和自由,都無法在這個灰沉冰冷的現實裡繼續。

她想她是錯了。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將對那個深愛她的神袛說:我的生命不過一瞬,那麼,我就只愛你那一瞬。她必不再恐懼什麼時空和力量的界限。

多少往事就如同潮水一樣在心中洶涌來去,她只覺一種刺心的長痛、卻喑啞無聲。

“沉音,沉音,不要哭啊……”忽然間,隱約聽到有人在耳邊輕輕道,“我曾答應你、要讓你回到人世後的人生永遠安逸平靜。可以我之力,竟依然不能讓你一生歡愉。”

是誰?是誰再說話?……這般熟悉的聲音。

蕭音震驚地擡起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頭頂上神袛的白玉雕像忽然睜開了眼睛,就這樣凝視着她,帶着熟悉莫名的沉靜溫和,開口安慰她。她猛然驚呼出來:“辟邪!”

不顧旁邊那一塊“珍貴文物、請勿觸摸”的標牌,她縱身撲過去抱住了石雕。

旭日初昇的時候,蕭音急匆匆地趕在上班的路上。

朝陽照在身上,溫暖和煦,她在五色天光中眯起了眼睛,因爲佩戴着古玉,她看到了無數以前看不到的神奇景象:天地之間,流蕩着晶瑩的光芒——那是無數小小的圓形東西在翻騰,飄蕩。那些小東西有着人的眼睛和嘴,卻沒手腳,吞吐着雲霧。她覺得可愛,伸出手去,然而光線微微一轉,那些小人忽然如氣泡般一個個迸裂、消失。

“辟邪,那是什麼?”蕭音詫異地問。

“那些也是神靈。”現出真身趕路的神袛靜靜地回答,“是最低一級的精靈,它們充斥在整個天地之間,吞入濁氣、吐出新的生命力,維持着天地的平衡。”

“啊?我以爲神都是你和饕餮那樣子的。”蕭音看着一個個飄蕩的小人兒,詫異,“它們、它們一眨眼就死了!?”

“它們生命短暫,即使在人類看來、也只是一眨眼。”風在耳邊掠過,辟邪回答着她的疑問,“可短暫和永恆之間、也沒有什麼差別。”

那麼,在辟邪眼裡的她、是否和她眼裡的那些蜉蝣精靈一樣?蕭音微微一笑,伸出手抱住了那隻大狗的脖子,輕輕嘆了口氣。那是從未有過的安寧和幸福。

“快些,快些!”伏在辟邪背上,看着腳下浮雲不斷掠過,蕭音卻是在抓狂,“我上班要遲到了!啊,完了,我還穿着昨天的衣服,要被同事嘲笑的——你先送我回家!”

她抓着辟邪的耳朵,將下頷抵在神獸頂心上,催促。

辟邪加快了腳步,一縱千里,腳下浮雲散開、繁華的大都市已經在眼前。

摩天樓裡,生活着螻蟻般的忙忙碌碌的人類——或許,以後他就要寄居在這個鋼筋水泥的叢林裡,湮沒入這樣的塵世。或者當一個小販,或者當一個公務員,或者當一個花匠。

不過,這樣也好……雖然沒有了雲荒,他還有沉音,還有沉音心中的夢和歡樂。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原本,守護着雲荒,還是守護着一個凡人女子,並沒有多少差別吧?只要他能感到充實和愉悅。

“該死的丫頭,怎麼轉頭人影都不見了?”吃完早飯的館長在林立的文物展品中尋找了大半天,卻看不到女兒的影子,納悶,“難道一聲不響就跑去上課了?也沒見那個丫頭這麼用功呀!”

忽然,館長的眼睛被一件東西所吸引——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一眼看去,展廳中心的雲荒神袛雕塑臺基上,那一排排象形文字悄然改變了,隱約間他忽然看懂了上面鐫刻着的奇形怪狀的文字,長短縱橫、那神袛塑像高臺上刻着的、竟然是一首遠古的詩歌:

噫籲嚱!

誰設紀元?

宇宙洪荒幾千年?

蠶叢魚鳧可能詮?

拂拭殘碑當愴然!

長路浩浩兮、淚湲湲!

水滴石穿玄武岩,

枯草長風猛悄然:

時光恆透體,

思如水綿延。

萬古雲荒兮、老平原,

煮幹滄海兮、種桑田。

黃沙漫漫生我側,

積毀劫灰沒汝肩。

重來回首三生外,

伶仃駐足舊夢前。

光陰似箭一颼然:

永遠當自遠……

一步之隔別人、天!

彼有荒漠寂且寒,

曾有激越癲且癇,

更有靜女慧且孌。

別後相思一水間,

尋石問夢玄武岩,

是誰風化老誓言?

變曰:

時光恆透體,

夢起夢破任變遷!

【完】(2002.07.02-200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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