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父_第一部_第一章

亞美利哥·邦納塞拉坐在紐約第三刑事法庭裡,等待正義得到伸張,等待報應落在那兩個傢伙頭上,他們企圖玷污他的女兒,殘忍地傷害了她。

法官身材魁梧,他捲起黑袍的袖子,像是要動手懲罰站在法官席前的兩個年輕人。他臉色冰冷,神情鄙夷。可是,眼前這一切卻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亞美利哥·邦納塞拉感覺到了,此刻卻還不理解。

“你們就像最墮落的變態。”法官厲聲說。對,就是,亞美利哥·邦納塞拉心想。畜生,畜生。兩個年輕男人留着油亮的平頭,臉蛋颳得乾乾淨淨,裝出虔誠悔悟的神情,順從地垂着腦袋。

法官繼續道:“你們的表現活像叢林野獸,好在沒有侵犯那可憐的姑娘,否則我一定關你們二十年大牢。”法官略一猶豫,一見難忘的粗眉底下,眼神朝臉色灰黃的亞美利哥·邦納塞拉悄悄一閃,旋即望向面前的一疊鑑定報告。他皺起眉頭,聳起肩膀,彷彿要壓服油然而生的渴望。他重新開口。

“不過,考慮到你們年紀尚小,沒有犯罪記錄,家庭體面,而法律的出發點不是報復,因此我判處你們入感化院改造三年,緩期執行。”

要不是從事了四十年的殯葬行當,排山倒海而來的打擊和仇恨肯定會爬上亞美利哥·邦納塞拉的臉龐。漂亮的小女兒還在醫院裡,靠鋼絲箍住斷裂的下頜,兩個小畜生居然要逍遙法外了?審判從頭到尾就是一場鬧劇。他望着快樂的父母圍住愛子。天哪,他們現在多麼快樂,居然滿臉微笑。

酸澀的黑色膽汁涌上喉嚨,穿過緊咬的牙關滿溢而出。邦納塞拉取出胸袋裡的白色亞麻手帕,按在嘴脣上。他站在那裡,兩個年輕人大踏步走下過道,狂妄而無所顧慮,笑嘻嘻的,甚至都沒怎麼看他。他望着他們走過,一言不發,用嶄新的手帕壓着嘴脣。

他們的父母走近了,兩對男女和他年齡相仿,但衣着更有美國風範。他們瞥了他一眼,雖說面露慚色,眼裡卻流露出得意洋洋的藐視。

邦納塞拉失去控制,探身對着過道大喊,嗓音嘶啞:“你們也會像我一樣流淚!我要讓你們流淚,就像你們的孩子讓我流淚……”手帕舉到了眼角。殿後的辯護律師把客戶向前趕,父母緊緊圍住兩個年輕人,他們正沿着過道向回走,像是要去保護父母。大塊頭法警立刻堵住邦納塞拉的那排座位。其實並沒有這個必要。

亞美利哥·邦納塞拉定居美國多年,相信法律和秩序,因而事業興旺。此時此刻,儘管恨得七竅生煙,買把槍殺了這兩個人的念頭彷彿要掙脫頭骨,但邦納塞拉還是扭頭對仍在拼命理解情況的妻子解釋說:“他們愚弄了我們。”他頓了頓,下定決心,不再害怕代價,“爲了正義,我們必須去求唐·柯里昂。”

洛杉磯一個富麗堂皇的酒店套房裡,約翰尼·方坦爛醉如泥,活脫脫一個尋常的吃醋丈夫。他四仰八叉躺在紅色沙發上,抓起蘇格蘭威士忌酒瓶對着嘴喝,又把嘴脣泡進裝着冰塊和水的水晶玻璃桶沖掉酒味。凌晨四點,他喝得天旋地轉,幻想等趾高氣揚的老婆一回家就幹掉她。但前提是她願意回家才行。這會兒打電話給前妻問候孩子實在太晚,事業急轉直下的人打電話給朋友似乎也不太妥當。有段時間他們凌晨四點接到電話會高興得受寵若驚,但如今只可能覺得厭倦。想起當年走上坡路那會兒,約翰尼·方坦的煩心事還迷住過美國幾位最耀眼的女星呢,他不禁自嘲地對自己笑了笑。

正在痛飲蘇格蘭威士忌,他總算聽見妻子把鑰匙插進了鎖眼,但他只顧喝酒,直到她走進房間,在他面前站住。他眼中的老婆還是那麼美麗,天使臉孔,深情的紫羅蘭色眼眸,纖細柔弱但凹凸有致的身體。她的美在銀幕上被放大無數倍,超脫世俗。全世界數以億計的男人都愛上了瑪格特·艾什頓的這張臉,肯掏錢在銀幕上觀賞這張臉。

“你他媽去哪兒了?”約翰尼·方坦問。

“出去鬼混。”她答道。

她低估了他的醉酒程度。他跳過雞尾酒桌,抓住她的喉嚨。但是,一湊近這張有魔力的臉,這雙紫羅蘭色的可愛眼睛,怒火憑空消散,他又變得無所適從。她犯了錯誤,看見他收起拳頭,露出嘲諷的笑容。她喊道:“別打臉,約翰尼,還要拍戲呢。”

她哈哈大笑。他一拳打在她肚子上,她跌倒在地。他摔在她身上,她拼命喘息,他能聞到她芬芳的呼吸。拳頭落在她的胳膊和光滑的棕褐色大腿肌膚上。他痛揍她,像是回到多年前紐約的地獄廚房,他還是個逞兇鬥狠的少年,正在毆打流鼻涕的小孩。他能讓對方吃苦頭,但不會因爲掉了牙齒或者打斷鼻樑而破相。

可是,他揍得不夠重。他下不了手。她對他咯咯傻笑。她攤開四肢躺在地上,織錦長衣拉到大腿根,一邊咯咯笑一邊奚落他。“來呀,捅進來呀。你倒是捅進來啊,約翰尼,你真正想要的是這個吧。”

約翰尼·方坦站起身。他憎恨地上的這個女人,但她的美貌彷彿魔力盾牌。瑪格特翻個身,舞蹈演員似的一躍而起,面對他站住。她跳起孩子的嘲笑舞步,唱着說:“約翰尼永遠不會傷害我,約翰尼永遠不會傷害我。”隨後板起美麗的臉蛋,近乎於哀傷地說,“可憐的傻瓜混蛋,打得我不痛不癢像個小孩。唉,約翰尼,永遠是個傻乎乎意大利佬,那麼浪漫,連做愛都像小孩,還以爲打炮真像你唱的那些白癡小調。”她搖搖頭,說,“可憐的約翰尼。再會了,約翰尼。”她走進臥室,他聽見她轉動鑰匙鎖門。

約翰尼坐在地上,臉埋在手裡。屈辱得想吐的絕望淹沒了他。但沒過多久,幫他在好萊塢叢林活下來的草根韌性使他拿起電話,叫車送他去機場。有個人能救他。他要回紐約。回去找那個有權力、有智慧、讓他信任的人。他的教父,柯里昂。

麪包師納佐里尼和他烤的意式長棍一樣敦實,一樣硬邦邦;他滿身麪粉,怒視老婆、正值婚齡的女兒凱瑟琳和幫工恩佐。恩佐換上了帶綠字臂章的戰俘制服,害怕這一幕會搞得他來不及回總督島報到。他是成千上萬的意大利戰俘之一,每天假釋出來爲美國經濟作貢獻,他生活在持續的恐懼之中,唯恐假釋被撤銷。因此正在上演的這一幕小小喜劇,對他來說卻嚴肅得無以復加。

納佐里尼惡狠狠地問:“是不是你羞辱了我的家庭?戰爭已經結束,你知道美國要把你踢回遍地狗屎的西西里農村,所以給我女兒留了個小包裹做紀念?”

恩佐個頭很矮,但筋骨強健,他伸手按住心口,雖然幾乎淚流滿面,但說起話來口齒伶俐:“主人,我向聖母發誓,我絕沒有辜負你的善意。我全心全意敬愛你的女兒。我全心全意向她求婚。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他們要是送我回意大利,我就永遠也沒法回美國了,就永遠沒法娶凱瑟琳了。”

納佐里尼的妻子菲洛蒙娜這時候開口了。“別犯渾,”她對矮胖的丈夫說,“你知道該怎麼做。留下恩佐,讓他去長島和我們的遠親待在一起,避避風頭。”

凱瑟琳在哭。她已經開始發福,不怎麼漂亮,還長着淡淡的鬍鬚。她永遠也找不到第二個像恩佐這麼英俊的男人肯娶她,肯帶着尊重和愛意撫摸她的隱私部位了。“我願意去意大利生活,”她朝父親尖叫道,“要是你不讓恩佐留下,我就離家出走。”

納佐里尼兇巴巴地瞥了女兒一眼。他這個女兒啊,是個“燙手貨”。他親眼見過,恩佐從她背後擠過去,把剛出爐的熱長棍放進櫃檯上的籃子裡,女兒用圓滾滾的臀部磨蹭恩佐的下體。納佐里尼下流地想:要是不採取恰當的措施,小流氓的熱長棍就要鑽進他女兒的烤爐了。恩佐必須留在美國,成爲美國公民。能安排這種事情的,天底下只有一個人——教父唐·柯里昂。

上述所有人,還有其他許多人,都收到了華美精緻的請柬,出席定於一九四五年八月最後一個星期六舉行的康絲坦齊婭·柯里昂小姐的婚禮。新娘的父親唐·維託·柯里昂儘管已經搬進長島大宅,但從不忘記老朋友和舊鄰居。招待宴會將在那幢大宅舉辦,歡慶儀式會持續一整天。毫無疑問,這次社交活動將分外盛大。和日本的戰爭剛剛結束,不必擔心戰場上的兒子。人們正需要一場婚禮來顯示內心的歡樂。

就這樣,在那個星期六早晨,唐·柯里昂的親朋好友涌出紐約城,前來表達敬愛之意。他們送來的賀禮是塞滿米黃色信封的現金,而不是支票。每個信封裡都有一張卡片,標明送禮人的身份和他對教父奉獻了多少敬意。每一分敬意教父都當之無愧。

人人向唐·維託·柯里昂求助,希望也從不落空。他不許空頭支票,不找藉口掩飾懦弱,說什麼世上還有更強大的力量束縛他的雙手。他不必是你的朋友,連你有沒有能力報答也無關緊要。不可或缺的條件只有一個:你,你本人,要承認你對他的友誼。滿足了這個條件,無論求助者多麼貧窮多麼卑微,唐·柯里昂都會把他的麻煩放在心上。爲了解決求助者的災難,他不會允許任何事情擋道。報答?友誼而已,以“唐”尊稱他,時不時也用更有感情色彩的“教父”頭銜。偶爾再送點樸素的小禮物——一加侖家釀的葡萄酒,一籃爲他家聖誕餐桌特別烘製的胡椒烤餅——僅僅是爲了表示尊敬,絕不圖利。大家心照不宣,這只是善意的姿態,表達你欠他的人情,他有權隨時請你做點什麼小事抵債。

今天這個大喜之日,他女兒出嫁的日子,唐·維託·柯里昂站在長灘家的門口接待賓客,他認識每一個人,他信任每一個人。很多人多虧了唐才過上了舒適的生活,在這個親密的場合可以當面稱呼他“教父”。連慶典上負責招待的人也都是朋友。酒保是他的老夥計,禮物就是婚宴的全部酒水和他本人嫺熟的技術。侍應生是唐·柯里昂幾個兒子的朋友。花園餐檯上的食物由唐的妻子和她的朋友烹製,花園足有一英畝大,張燈結綵,喜氣洋洋,裝飾出自新娘的密友之手。

唐·柯里昂招待每個人都同樣熱情,無論對方是窮是富,位高權重或者微不足道。他不怠慢任何一位。這就是他的性格。賓客紛紛稱讚他身穿燕尾服多麼風度翩翩,外人見了很容易以爲唐就是幸運的新郎。

三個兒子裡有兩個陪他站在門口。老大的受洗教名是桑蒂諾,不過除父親之外人人管他叫桑尼,年長的意大利人斜眼打量他,年輕的則一臉仰慕。就意大利父母在美國生下的第一代而言,桑尼·柯里昂個子算是很高了,差不多六英尺,加上剃成平頭的濃密捲髮,顯得還要再高一點。他濃眉大眼,五官端正,長得像愛神丘比特,厚實的弓形嘴脣飽含肉慾,淺凹的下巴莫名地淫邪。他體格健壯如公牛,大家都知道上帝賦予他得天獨厚的本錢,他的妻子把自己當成烈士,對婚牀的恐懼不亞於當年異教徒害怕拷問臺。有傳聞說他年輕時常逛名聲不好的院子,連最老練、無畏的老妓女,敬畏地檢查過他偌大的傢伙後,也要了雙倍的價錢。

就在婚宴現場,幾個大屁股大嘴巴的年輕婦人自信而節制地打量着桑尼·柯里昂。可是這次她們恐怕是在浪費時間了,因爲桑尼·柯里昂已經準備對妹妹的伴娘露西·曼奇尼下手了,雖然他的老婆和三個孩子也在場。這姑娘也心領神會,身穿粉色禮服坐在花園餐桌前,油亮的黑髮上戴着花冠。上週彩排的時候,她已經在和桑尼打情罵俏,那天上午更是在聖壇前捏了他的手。畢竟是姑娘家,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桑尼沒法成爲他父親那種了不起的男人,但露西並不在乎。桑尼·柯里昂有力量,有勇氣。他很慷慨,心胸和碩大的本錢一樣讓人折服。然而,他欠缺父親的謙遜,脾氣暴躁而熾烈,導致他連連判斷失誤。儘管他是父親事業的好幫手,不過很少有人相信他能接班。

二兒子弗雷德里科,大家叫他弗雷德或弗雷迪,是每個意大利人都會向聖賢祈求自己也能生一個的那種孩子。他孝順忠誠,隨時爲父親效勞,三十歲了還和父母同住。他個頭不高,身材結實,並不英俊,但也有一顆家族遺傳的愛神腦袋,濃密的捲髮,圓潤的臉龐,性感的弓形嘴脣。不過在弗雷德臉上,那雙嘴脣並無肉慾,而是猶如花崗岩雕像。他性格陰鬱,是父親的左膀右臂,從不和父親頂嘴,從不和女人勾三搭四,讓父親臉上無光。儘管有這麼多優點,可他缺乏對領袖而言必不可少的人格魅力和獸性,也沒有人指望他能繼承家業。

三兒子邁克爾·柯里昂沒有站在父親和兩個兄長的旁邊,而是在花園找了個最僻靜的角落,坐在一張酒桌前。但即便如此,他還是躲不過家族親友的關注。

邁克爾·柯里昂是唐最小的兒子,也是唯一拒絕那位大人物擺佈的孩子。他沒有其他孩子的濃眉大眼愛神臉,連烏黑的頭髮都不打卷,而是滿頭直髮。他純淨的橄欖棕膚色放在女孩身上肯定很美麗,他那種英俊頗爲清秀。說實話,唐曾經擔心過小兒子的男性氣概。邁克爾·柯里昂長到十七歲,他的擔憂才煙消雲散。

此時此刻,他的小兒子坐在花園最偏僻的角落裡,以顯示他存心疏遠父親和家人。坐在他身邊的美國女孩,人人都聽說過,但直到今天才親眼見到。恰當的禮數他當然不會忽略,他介紹她認識了在場各位,包括他的家人。家裡人對她印象一般。她太瘦,太白,臉孔對女人來說過於精明,舉止對姑娘家來說過於隨便。連名字聽起來都那麼怪異,她自稱凱·亞當斯。就算她告訴大家她的家族兩百年前定居美國,這個姓無人不知,他們恐怕也只會聳聳肩。

客人都注意到唐並不特別關注小兒子。邁克爾在戰前曾是他的寵兒,似乎只等時機成熟,唐就會選擇他繼承家業。他繼承了大人物父親的沉穩魄力和智慧,天生的本能使得人們不得不尊敬他。二戰爆發後,邁克爾·柯里昂志願加入海軍陸戰隊,違抗了父親的明確命令。

唐·柯里昂不願意也沒興趣讓小兒子因爲效忠一個與他無關的政權而送命。他已經賄賂好醫生,私下裡作了各種安排,花費大量金錢做足預防措施。可是,邁克爾已年滿二十一歲,誰也扭轉不了他的個人意願。他參軍,跨過太平洋作戰,晉升上尉,贏得獎章。1944年,《生活》雜誌刊登了他的照片和赫赫戰功。朋友把雜誌拿給唐·柯里昂看(家人沒這個膽子),唐輕蔑地嘟噥了幾句,說:“他爲陌生人創造了那些奇蹟。”

1945年,正在養傷的邁克爾·柯里昂提前退伍,他壓根不知道是父親安排了他的退役。他在家裡住了幾個星期,沒和任何人商量,突然去了新罕布什爾州漢諾佛的達特茅斯學院,就此離開父親的住所。這次回來一方面是參加妹妹的婚禮,另一方面是讓家裡人見見他的未婚妻,一個蒼白無力的美國姑娘。

有幾位賓客的人生格外多姿多彩,邁克爾·柯里昂在用他們的小趣聞逗凱·亞當斯開心。她覺得這些人異乎尋常,邁克爾因此覺得很好玩,她見了新鮮和陌生的事物總是目光炯炯,這和往常一樣迷住了邁克爾。最終一小羣人吸引住了她的視線,他們都聚集在家釀葡萄酒的木桶旁。那幾個人分別是亞美利哥·邦納塞拉、麪包師納佐里尼、安東尼·科波拉和盧卡·布拉齊。她用她一向敏銳的眼力指出這四個人顯得不怎麼開心。邁克爾微笑道:“對,他們是不開心。他們在等着私下見我父親。求他辦事。”很容易就看得出,四個人的眼神須臾不離唐的身影。

唐·柯里昂站在門口歡迎賓客,一輛黑色雪佛蘭轎車開過來,在林蔭路的另一側停下。前排的兩個男人從上衣口袋裡掏出記事本,毫不掩飾地抄寫附近車輛的牌號。桑尼扭頭對父親說:“那邊的兩個傢伙,肯定是警察。”

唐·柯里昂聳聳肩。“馬路又不是我家的,他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

桑尼五官粗重的愛神臉氣得通紅。“下賤的狗雜種,什麼都不尊重。”他走下門前臺階,穿過林蔭道,來到黑色轎車停泊的地方。他憤怒地把臉湊近司機,司機沒有畏縮,而是打開皮夾,亮出綠色證件。桑尼一言不發地後退,朝轎車後門啐了一口,揚長而去。他希望司機能跳出轎車追上來,但司機無動於衷。他回到臺階上,對父親說:“聯邦調查局的在抄車牌號碼,沒禮貌的混蛋。”

唐·柯里昂知道他們是誰。他最親近的朋友早已得到提醒,別乘自己的轎車出席婚禮。儘管他並不贊同兒子傻愣愣地展示怒火,但兒子發發脾氣也有好處,讓不速之客們誤以爲他們的“意外”出現讓人措手不及。唐·柯里昂本人並不生氣。有個道理他早就弄清楚了,那就是你必須承受社會強加的侮辱,因爲他明白,連最卑微的人,只要時刻擦亮眼睛,就遲早能抓住機會,報復最有權勢的人。正是明白這個道理,唐才從不放棄他的謙遜風度,所有朋友都對此敬佩有加。

宅邸背後的花園裡,四人樂隊開始演奏。賓客都已到齊。唐把不速之客拋諸腦後,領着兩個兒子走向婚宴現場。

幾百名客人聚集在寬敞的花園裡,有些在鮮花點綴的木臺上跳舞,有些坐在擺滿噴香食物和大罐家釀紅酒的長桌邊。新娘康妮·柯里昂光彩奪目,同新郎、伴娘、女儐相和迎賓員坐在一張特別墊高的餐桌周圍。鄉村風格的佈置符合意大利傳統,卻不對新娘的胃口,但康妮選擇這個丈夫已經觸怒了父親,因此只好用一場“黑皮”式婚禮討好他。

新郎卡洛·裡齊是個混血兒,父親是西西里人,母親祖籍意大利北方,他遺傳了母親的金髮藍眼。卡洛的父母住在內華達州,他惹了點官司,不得不離開那裡。他在紐約認識了桑尼·柯里昂,進而認識了桑尼的妹妹。唐·柯里昂當然派過幾個信得過的朋友去內華達,他們彙報說卡洛和警方的糾葛是因爲卡洛玩槍不慎,問題不嚴重,很容易就能抹掉記錄,讓他清白做人。他們還帶回了有關內華達州合法賭博的情報,唐對此很感興趣,最近一直在惦記這檔子事。唐高明的手段之一,就是把利益的來源分佈在不同的行當。

康妮·柯里昂不算漂亮,瘦巴巴的,有點神經質,以後肯定是個潑婦。但今天不同,白色婚紗和獻出貞操的渴望改變了她,她容光煥發,幾乎稱得上美麗。木頭桌面底下,她的手擱在新郎肌肉發達的大腿上,噘起愛神式的弓形嘴脣,隔着空氣親吻他。

她覺得卡洛·裡齊英俊得無以復加。卡洛·裡齊小時候曾頂着烈日在荒漠裡勞作,非常辛苦的體力活兒,因此前臂和肩膀異常粗壯,燕尾服撐得鼓鼓囊囊的。他沐浴在新娘愛慕的視線中,爲新娘斟滿酒杯。他待她格外殷勤,彷彿兩人是同臺的演員,但眼睛不時掃向新娘挎在右肩上的特大號絲絨手包,裝現金的信封填滿了手包。到底有多少?一萬?兩萬?卡洛·裡齊微微一笑。這還只是開始。他總算和豪門結親了,他們會照顧好他的。

客人裡有個衣冠楚楚的年輕人,油光水滑的雪貂腦袋,也在打量那個絲絨手包。保利·加圖盤算着該怎麼一把搶走那個脹鼓鼓的錢袋。想一想就讓人開心。不過他知道這只是無聊無害的妄想,就像小孩做夢用氣槍打倒坦克。他望着上司彼得·克萊門扎,中年胖子繞着幾個姑娘在木頭舞臺上跳歡快的塔蘭臺拉民間舞。克萊門扎的個頭高得嚇人,塊頭也大得嚇人,舞步嫺熟而放肆,用硬邦邦的肚皮色迷迷地挨碰比他年輕得多也矮小得多的姑娘們的胸部,賓客不禁鼓掌喝彩。年紀較大的女人抓住他的胳膊,爭搶下一輪的舞伴位置。年紀較小的男人恭敬地讓出舞池,伴着曼陀林狂放的節奏拍巴掌。克萊門扎終於癱坐在椅子上,保利·加圖端來一杯冰鎮的黑葡萄酒,掏出絲綢手帕幫他擦拭汗流不止的朱庇特額頭。克萊門扎大口喝酒,鯨魚似的喘氣。他沒有對保利道謝,而是直截了當地說:“別杵在這兒當舞蹈裁判,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到附近多走兩圈,看看有什麼問題。”保利連忙鑽進人羣。

樂隊暫停休息。一個叫尼諾·瓦倫蒂的年輕人撿起他們放下的曼陀林,擡起左腳踏着座椅,唱起粗俗的西西里情歌。尼諾·瓦倫蒂面容英俊,但因爲常年飲酒而腫脹。他這會兒已經有點醉了,翻着白眼,舔着舌頭,唱出淫穢的歌詞。女人們開心尖叫,男人們跟着歌手喊出每個小節的最後一個詞。

唐·柯里昂在這種事情上出了名地死板,儘管他的矮胖老婆興高采烈地跟着大家起鬨,他卻一轉身鑽進屋子裡。桑尼·柯里昂看在眼裡,起身走向新娘的餐桌,在年輕的伴娘露西·曼奇尼身邊坐下。他倆很安全。桑尼的妻子在廚房,忙着完成婚禮蛋糕的最後裝飾。桑尼咬着女孩的耳朵說了幾個字,女孩起身離開。桑尼等了幾分鐘,假裝漫不經心地跟上去,他擠過人羣,時不時停下和賓客聊幾句。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們。伴娘唸了三年大學,已經完全成了美國人,是個名聲在外的成熟女孩。婚禮彩排的時候,她從頭到尾都在用挑逗和玩笑與桑尼·柯里昂調情,既然他是伴郎,和她在婚禮上扮演一對兒,她覺得這麼做是受到允許的。她挽起粉色長袍,走進屋子,裝出天真的笑臉,輕快地跑上樓梯,進了衛生間,在裡面待了一小會兒。等她出來,看見桑尼·柯里昂在上面一層的樓梯平臺向她招手。

唐·柯里昂的“辦公室”是個略微墊高的拐角房間,此刻關着窗戶,湯姆·黑根隔着玻璃俯視張燈結綵的花園婚宴。他背後的貼牆書架堆滿法律書籍。黑根是唐的律師和顧問,是家族最重要的下屬。他和唐在這個房間裡解決了許多棘手問題,所以當他看見教父離開婚宴走進屋子,他就知道了,即便今天是大喜之日,有些小事還是非得處理不可,唐要來找他。緊接着,黑根看見桑尼·柯里昂和露西·曼奇尼咬耳朵,還有他尾隨露西走進屋子的那一幕小小喜劇。黑根做個鬼臉,考慮要不要告訴唐,最後決定還是算了。他走到辦公桌前,拿起手寫的名單,列出的人都已得到私下面見唐·柯里昂的許可。唐走進房間,黑根把名單遞給他。唐·柯里昂點點頭,說:“邦納塞拉留到最後。”

黑根推開法式雙開門,徑直走進花園,走向聚在酒桶周圍的央求者,指了指胖乎乎的麪包師納佐里尼。

唐·柯里昂用擁抱歡迎面包師。他們在意大利是小時候的玩伴,長大了也還是好朋友。每年復活節都有新鮮出爐的凝脂奶油麥芽派送到唐·柯里昂的家裡,脆皮烤得金黃,又大又圓,堪比卡車輪胎。逢到聖誕節和家族成員的生日,納佐里尼就用鮮美的奶油酥點表達敬意。這些年,不管生意好壞,納佐里尼總是高高興興地向唐年輕時創立的麪包業協會繳納費用,除了戰爭期間希望能在黑市買到物價局的糖票之外,從沒求過任何人情。現在這位忠誠的朋友有機會懇請援助了,唐·柯里昂很願意答應他的請求。

他遞給麪包師一根“高貴”雪茄,一杯黃色“女巫”利口酒,按着麪包師的肩膀,鼓勵他說下去。這是唐有人情味的一面。他也有過苦澀的經歷,知道人求人幫忙需要多少勇氣。

麪包師講述女兒和恩佐的事情。一個意大利西西里的年輕人,被美國軍隊俘虜,以戰俘身份來到美國,假釋出來爲美國的戰事作貢獻!誠實的恩佐和不諳世事的凱瑟琳萌發了純潔而高尚的感情,但如今戰爭結束,可憐的小夥子要被遣返意大利,納佐里尼的女兒肯定會心碎欲絕。只有教父柯里昂能幫助這對苦惱的男女。他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唐陪着納佐里尼踱來踱去,手按着麪包師的肩膀,同情地點着頭,鼓舞麪包師的勇氣。等他終於講完,唐·柯里昂笑着對他說:“我親愛的朋友,你可以不用擔心了。”他開始仔細解釋他的解決之道。首先向本選區的國會議員請願。再由國會議員提出特別法案,允許恩佐入籍美國。法案肯定能在國會通過。這是惡棍狼狽爲奸的特權。唐·柯里昂解釋說辦事需要錢,現行價格是兩千塊。他,唐·柯里昂本人,願意保證事情順利辦成,費用由他代收。朋友你說怎麼樣?

麪包師拼命點頭。他早知道辦這麼大的事情肯定得花錢。完全可以理解。國會的特別法案可不便宜。納佐里尼感激得熱淚盈眶。唐·柯里昂陪他走到門口,保證派得力干將去找麪包師,安排妥當所有細節,整理一應必須文書。麪包師使勁擁抱他,隨後消失在花園裡。

黑根對唐笑着說:“納佐里尼倒是做了一筆好投資。兩千塊一個女婿和一個麪包房的終身幫工。”他頓了頓:“交給誰辦?”

唐·柯里昂蹙眉思考道:“別找我們的人。交給隔壁選區的猶太佬。換個家庭住址。戰爭結束,估計會有很多類似的事。得在華盛頓再安排幾個人,處理我們辦不完的事情,免得價格上漲。”黑根在記事簿裡做筆記,“別找魯特科議員,試試費歇爾。”

黑根帶進來第二個人,他的問題很簡單。他叫安東尼·科波拉,父親是唐·柯里昂年輕時在鐵路貨場的工作夥伴。科波拉想開比薩店,購置設施和特製烘箱需要五百塊定金。出於某些無法深究的原因,對方不接受賒賬。唐從衣袋裡摸出一卷鈔票。數量不夠,他做個鬼臉,對湯姆·黑根說:“借我一百塊,星期一我去了銀行還你。”央求者再三聲明,說四百塊就夠了,但唐·柯里昂拍拍他的肩膀,抱歉地說:“婚禮開銷太大,搞得我有點缺現金。”他接過黑根遞過來的錢,和他的那捲鈔票一起塞給安東尼·科波拉。

黑根一言不發地望着這一幕,眼中滿是仰慕。唐時常教導大家,必須用自己的風格表現慷慨。安東尼·科波拉這麼一個人,唐這樣的大人物居然找旁人借錢供他辦事,你說他會多麼受寵若驚。倒不是說科波拉不知道唐是百萬富翁,而是有幾個百萬富翁會因爲窮朋友而忍受哪怕一丁點兒不方便呢?

唐擡起頭,像是在問下一個是誰。黑根答道:“盧卡·布拉齊,不在名單上,但他想見你。他明白他見不得人,可他想當面祝賀你。”

唐第一次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他回答得拐彎抹角。“非得見他?”他問。

黑根聳聳肩。“你比我更熟悉他。不過你請他參加婚禮,他已經感恩戴德了。他沒料到你會請他,估計他想表達一下謝意。”

唐·柯里昂點點頭,打手勢示意帶盧卡·布拉齊來見他。

花園裡,盧卡·布拉齊紫脹狂暴的臉色嚇住了凱·亞當斯。她向邁克爾打聽他。邁克爾之所以帶凱參加婚禮,就是想讓她慢慢了解他父親的真面目,免得到時候大吃一驚。不過到目前,她似乎只把唐看作不怎麼守規矩的生意人。邁克爾決定兜着圈子告訴她部分實情。他解釋說盧卡·布拉齊是東部地區黑社會最可怕的角色之一,據說頭號天賦就是能單槍匹馬執行殺人任務,不需要幫兇協助,所以法律不可能發現他的罪行並給他定罪。邁克爾做個鬼臉,說:“我不知道這些說法有多少是真的,但我知道他算是我父親的朋友。”

凱終於有點明白了,她半信半疑地問:“你不是想說這種人是你父親的部下吧?”

他不想再顧及太多,直截了當答道:“差不多十五年前,有幾個人想奪走我父親的進口油生意。他們刺殺他,險些成功。盧卡·布拉齊殺上門去,風傳他在兩週內幹掉了六個人,終結了著名的橄欖油戰爭。”他笑得彷彿在說笑話。

凱打個寒戰:“你是說你父親被黑幫放過冷槍?”

“十五年前,”邁克爾說,“從此就風平浪靜了。”他害怕他說得太多了。

“你想嚇唬我對不對?”凱說,“不想和我結婚就直說嘛。”她笑着用胳膊肘戳他的側肋,“非常聰明。”

邁克爾報以微笑,說:“只是希望你考慮清楚而已。”

“他真的殺了六個人?”凱問。

“報紙這麼說的,”邁克說,“反正沒有證據。不過,有一樁他的事誰也不肯說。估計太恐怖了,連我父親都避而不談。湯姆·黑根知道,但不肯告訴我。有次我跟他開玩笑,說,‘我得長到幾歲纔有資格聽盧卡的那樁事?’湯姆答道,‘一百歲吧。’”邁克爾抿了一口紅酒,“事情肯定非同小可。盧卡也肯定不是平常人。”

地獄魔鬼見了盧卡·布拉齊也要害怕,他身材矮壯,骨架粗大,出現在哪兒,哪兒就警笛長鳴。他那張臉永遠一副兇相。眼睛是棕色的,但毫無這種顏色的暖意,而是呈現出死氣沉沉的黃褐色。嘴巴與其說殘忍,不如說了無生機:薄嘴脣,橡皮質地,色如嫩牛肉。

布拉齊的殘暴名聲令人生畏,但對唐·柯里昂的忠誠也衆所周知。有幾根棟樑支撐起唐的權力大廈,他就是其中之一。他這種角色可不常見。

盧卡·布拉齊不怕警察,不怕社會,不怕上帝,不怕地獄,不怕也不愛身邊的同伴。但是,他選擇了心甘情願地敬畏和愛戴唐·柯里昂。可怕的布拉齊來到唐面前,畢恭畢敬,手足無措。他結結巴巴地說了些錦上添花的賀詞,一本正經地祝願唐的第一個外孫是男孩。他奉上塞滿現金的信封,是給新郎新娘的禮物。

這就是他的全部目的了。黑根注意到了唐·柯里昂的變化。唐接待布拉齊就像皇帝接見立下汗馬功勞的臣子,並不特別親暱,而是帶着王者的尊嚴。唐·柯里昂的每個手勢和每句話都表明他非常看重盧卡·布拉齊。對於布拉齊將禮物親手交給他本人,他沒有顯露出絲毫驚訝。他理解其中的意義。

信封裡的錢肯定比別人給的多。布拉齊考慮了好幾個鐘頭才定下數目,和其他客人有可能送出的金額比了又比。他想當最慷慨的一個人,以表達他最尊敬唐,因此他非得把信封交到唐本人手裡才行,這麼做當然很笨拙,但唐沒有理會,只是也用好聽的詞句表達謝意。黑根看着盧卡·布拉齊兇狠的臉變得滿是自豪和喜悅。布拉齊親吻唐的手背,走出黑根爲他拉開的房門。黑根不多不少地對布拉齊露出友善的笑容,矮壯的男人彬彬有禮地扯了扯嫩牛肉顏色的橡皮嘴脣,以此還禮。

門徐徐關上,唐·柯里昂輕輕地長出一口氣。全世界只有布拉齊能讓他緊張。這傢伙就像自然界的力量,實在不是能馴服的對象。對待他必須像處理炸藥那樣謹慎。唐聳聳肩。就算是炸藥,也有辦法引爆而不造成傷害。他探詢地望着黑根,“只剩下邦納塞拉了?”

黑根點點頭。唐·柯里昂蹙眉思考,然後說:“帶他進來之前,先叫桑蒂諾過來。他該學着點兒。”

黑根來到花園裡,心急火燎地尋找桑尼·柯里昂。他請邦納塞拉耐心等待,走到邁克爾·柯里昂和女朋友身邊,問:“見到桑尼了嗎?”邁克爾搖搖頭。該死,黑根心想,要是桑尼還在搞伴娘,那就麻煩了。桑尼的老婆和伴娘的家族要是發現了,那就是一場災難。他急忙走向半小時前看見桑尼進去的那扇門。

見到黑根走進屋子,凱·亞當斯問邁克爾·柯里昂:“他是誰?你介紹說他是你哥哥,但他和你不是一個姓,而且怎麼看都不是意大利人。”

“湯姆十二歲開始就和我們住在一起了,”邁克爾說,“父母雙亡,他在街頭流浪,眼睛嚴重感染。一天夜裡,桑尼帶他回家,他從此就住下了。他沒別的地方可去,結婚以後才搬走。”

凱·亞當斯激動起來。“多麼浪漫啊,”她說,“你父親肯定是個熱心腸,已經有好幾個子女了,還二話不說就又收養了一個。”

邁克爾懶得說明意大利移民覺得四個孩子委實不多,只是答道:“沒有收養湯姆,他只是和我們住在一起。”

“噢,”凱說,隨後又好奇道,“爲什麼不收養他?”

邁克爾笑道:“因爲我父親說要湯姆改姓是不尊重他,不尊重湯姆的親生父母。”

他們看見黑根趕着桑尼穿過法式雙開門,走進唐的辦公室,然後對亞美利哥·邦納塞拉勾勾手指。“他們爲什麼要在今天這種日子拿公事打擾你父親?”凱問。

邁克爾又笑道:“因爲他們知道,按照傳統,西西里人不能在女兒結婚的日子拒絕請求,也沒有哪個西西里人會讓這種機會平白溜走。”

露西·曼奇尼挽起粉色禮服,跑下樓梯。桑尼·柯里昂那張濃眉大眼的愛神臉,被酒氣和色慾激得通紅淫邪,嚇得她魂不附體,但她挑逗他一個星期,本來就是爲了這個。她在大學裡有過兩段戀情,不但沒什麼感覺,而且兩次都沒超過一個星期。和第二個情人拌嘴的時候,他抱怨說什麼她“下面太大”。露西明白了,直到學期結束都拒絕再赴任何約會。

夏天,她幫最好的朋友康妮·柯里昂準備婚禮,聽到人們傳桑尼的閒話。一個星期天下午,在柯里昂家的廚房,桑尼的老婆珊德拉說得百無禁忌。珊德拉是個好脾氣的粗鄙婦人,出生在意大利,小時候來到美國。她身體健壯,奶子碩大,結婚五年,已經生了三個孩子。珊德拉和其他婦人用婚牀的恐怖故事挑逗康妮。“我的天,”珊德拉咯咯笑道,“第一眼瞅見桑尼那根鐵棒,想到他要把那玩意兒捅進我身體裡,我嚇得直喊救命。過了第一年,我那裡面軟得就像通心粉煮了一個鐘頭。每次聽說他睡了別的姑娘,我就去教堂點根蠟燭。”

她們哈哈大笑,只有露西覺得兩腿之間陣陣發緊。

她跑上樓梯,奔向桑尼,難以抑制的慾望淌遍全身。來到拐角平臺上,桑尼抓住她的手,拽着她沿着走廊鑽進一間空臥室。門在背後關上,她兩腿發軟。她感覺到桑尼的嘴貼上她的嘴,他的嘴脣散發菸草燒焦的苦味,她張開了嘴。桑尼的手摸進了伴娘禮服,被分開的衣料發出沙沙聲,露西感覺到一隻熱烘烘的手插進她兩腿之間,分開絲綢內褲,愛撫她的陰戶。她摟住他的脖子,吊在半空中,等他解開長褲。他用雙手抱起她赤裸的臀部,舉起她。她輕輕一跳,兩腿裹住他的大腿根。他的舌頭探進她的嘴裡,她使勁吸吮。他拼命一頂,她的腦袋撞在門上。她感覺到某個熾熱的東西穿過她的兩腿之間。她的右手鬆開他的脖子,下去給他引路。她的手握住了一根碩大無朋的充血肉棒。肉棒在她手中搏動,像是什麼小動物,她險些因爲狂喜和感激哭出來,領着那東西鑽進她溼漉漉、腫脹的身體。進入時的一刺,那種難以想象的愉悅讓她不由得驚叫一聲,幾乎把雙腿提起來絞住他的脖子,她的身體猶如箭囊,接納他狂野的利箭,閃電般的穿刺;不知道多少次,她承受着折磨;她的骨盆越擡越高,終於平生第一次顫抖着達到了高潮,他的堅硬鬆弛,精液洪水般流下大腿。她纏住他身體的雙腿慢慢鬆開,滑下來落回地面。兩人彼此偎依,氣喘吁吁。

兩人本來可以再親熱一會兒,但輕輕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桑尼連忙扣上褲子,用身體堵住房門,免得外面的人進來。露西慌慌張張地撫平粉色長袍,眼睛閃閃發亮,但帶給她無數歡愉的東西已經藏進了莊重的黑色禮服裡。他們聽見湯姆·黑根的低沉叫聲:“桑尼,在裡面嗎?”

桑尼鬆了一口氣,朝露西使個眼色,“在,湯姆,什麼事?”

黑根的聲音仍舊很低:“唐要你去他的辦公室。就現在。”桑尼和露西聽見他走遠的腳步聲。桑尼等了幾秒鐘,等露西使勁親吻他的嘴脣,然後溜出房門,跟着黑根去了。

露西梳理頭髮,檢查一遍衣服,拉起吊襪帶。她的身體感覺受了擦傷,嘴脣軟乎乎

的一碰就疼。她走出房門,儘管覺得兩腿之間黏糊糊溼漉漉的,但沒有去衛生間清洗,而是徑直下樓梯去了花園。她回到新娘那張餐桌,在康妮身旁坐下,康妮慍怒地叫道:“露西,你去哪兒了?怎麼像是喝醉了,現在不許再走開了。”

金髮新郎給露西斟了一杯葡萄酒,心領神會地笑了笑。露西不在乎。她把深紅色的葡萄酒端到灼熱的嘴脣邊,喝了一大口。她感覺到兩腿之間又溼又黏,於是併攏雙腿。她的身體在顫抖。她一邊喝酒,一邊隔着杯沿飢渴地尋覓桑尼·柯里昂。她沒興趣看其他任何人。她咬着康妮的耳朵,頑皮地說:“再過幾個小時,你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啦。”康妮咯咯直笑。露西端莊地把雙手疊放在桌上,但掩不住臉上的喜氣,就好像偷走了新娘的什麼珍寶。

亞美利哥·邦納塞拉跟着黑根走進拐角房間,見到唐·柯里昂坐在寬闊的寫字檯前。桑尼·柯里昂站在窗口,望着花園。今天下午,唐第一次顯得這麼冷酷,他沒有擁抱客人,也不和客人握手。臉色灰黃的殯儀館老闆之所以能拿到請帖,僅僅因爲他老婆和唐的妻子是好朋友。唐·柯里昂非常反感亞美利哥·邦納塞拉。

邦納塞拉的開場白拐彎抹角,頗爲巧妙:“請您原諒我的女兒,您妻子的教女,她今天無法親自登門,奉上敬意,因爲她還沒出院。”他瞥了桑尼·柯里昂和湯姆·黑根一眼,暗示他不想當着他們的面說下去,但唐的心腸可不軟。

“我們都知道你女兒遭遇的不幸,”唐·柯里昂說,“要是我能幫得上什麼忙,你儘管開口就是了。我妻子畢竟是她的教母。我可忘不了這份榮譽。”這是一份斥責,因爲殯儀館老闆從不遵守習俗,用“教父”稱呼唐。

邦納塞拉臉色灰敗,直截了當地說:“能和您單獨聊聊嗎?”

唐·柯里昂搖搖頭。“這兩位都是我願意託付性命的人。他們是我的兩條右臂。我不能打發他們走開,那太侮辱人了。”

殯儀館老闆閉上眼睛,隔了幾秒鐘,開始講述事情經過。他的聲音很沉靜,這是他用來安慰死者家屬的聲音。“我按照美國習慣撫養女兒。我相信美國。美國幫我發家。我給女兒自由,但也教她不要讓家族蒙羞。她找了個所謂的‘男朋友’,不是意大利人。她和他看電影,很晚回家,但她從沒見過他的父母。我接受了這一切,沒有反對,這都怪我。兩個月前,他拉她去看電影,他還帶了個夥伴,兩人騙她喝威士忌,企圖佔她便宜。她奮起反抗,保住了貞操,卻被他們像對待畜生似的毆打。我趕到醫院,她頂着兩個黑眼圈,鼻樑折斷,下巴粉碎性骨折。醫生得用鋼絲箍起來才行。她痛得直哭:‘爸爸,爸爸,他們爲什麼要那麼做?他們爲什麼要那麼對我?’我也哭了。”邦納塞拉說不下去了,他老淚縱橫,但聲音沒有流露出情感。

唐·柯里昂不怎麼情願地做個同情的手勢,邦納塞拉說了下去,痛苦讓他的聲音有了人味兒。“我爲什麼哭?我惹人疼愛的女兒,我的生命之光。一個漂亮的女孩。她以前信任別人,以後再也不會了。她再也不漂亮了。”邦納塞拉渾身發抖,灰黃色的臉孔漲成了難看的深紅色。

“我像正經美國人那樣去報警。警察逮捕了那兩個小夥子,送他們上法庭接受審判。證據確鑿,他們認罪。法官判處他們監禁三年,卻緩期執行,審判當天就釋放了。我站在法庭上,活像個大傻瓜,那些雜種還對我笑。於是我對老婆說,‘我們必須找唐·柯里昂伸張正義。’”

唐低了低頭,對這個男人的痛苦表示尊重。可是,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言語卻冷冰冰的,像是尊嚴受到了冒犯。“你爲什麼報警?爲什麼不一開始就來找我?”

邦納塞拉幾不可聞地喃喃答道:“你要我怎麼做?就說你要什麼吧。但請您實現我的懇求。”他的言辭近乎傲慢。

唐·柯里昂正色道:“你的懇求是什麼?”

邦納塞拉瞥了黑根和桑尼·柯里昂一眼,搖搖頭。唐坐在黑根的辦公桌前,沒有起身,只是朝殯儀館老闆探出身子。邦納塞拉猶豫片刻,隨即彎下腰,把嘴脣湊得貼上了唐毛茸茸的耳朵。唐·柯里昂像告解室裡的神父似的聽着,眼望遠方,冷漠而不動聲色。這個姿勢保持良久,最後邦納塞拉結束耳語,挺直腰桿。唐擡起眼睛,嚴肅地打量着邦納塞拉。邦納塞拉臉孔通紅,毫不畏懼地回視。

末了,唐開口道:“我做不到,你得意忘形了。”

邦納塞拉提高嗓門,清清楚楚地說:“你要什麼我都答應。”聽見這話,黑根打個哆嗦,腦袋裡一陣抽緊。桑尼·柯里昂抱起雙臂,露出冷笑,從窗口轉過身,第一次望向房間裡的這幕戲。

唐·柯里昂從辦公桌前起身。他仍舊不動聲色,但聲音彷彿冷酷的死神。“我們認識已經很多年了,你和我,”他對殯儀館老闆說,“但直到今天,你從沒有徵求過我的意見,或者尋求我的幫助。我妻子是你獨生女兒的教母,但我記不得你上次請我去你家喝咖啡是什麼時候了。你踐踏我的友情,唯恐欠我的債。”

邦納塞拉喃喃道:“我不想惹麻煩。”

唐擡起一隻手。“算了,你別說了。你覺得美國是天堂。你生意興隆,過得不錯,以爲這世界是個無憂無慮的地方,你可以隨心所欲享受快樂。你不用真正的朋友武裝自己,因爲有警察保護你,還有法院,你和你的家人向他們求助不怕吃虧。你不需要唐·柯里昂。很好。我的感情受了傷害,但我不會把友誼硬塞給並不需要的人,尤其是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唐頓了頓,對殯儀館老闆露出客氣但嘲諷的笑容,“今天你卻跑來找我,說什麼‘唐·柯里昂,請幫我伸張正義’,求我卻不尊重我。你沒有拿出你的友誼。你在我女兒結婚的日子來找我,要我去殺人,還說什麼——”唐輕蔑地模仿道,“‘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不,不,我並不生氣,我只想知道,我做了什麼,害得你待我這麼缺乏禮數?”

苦悶而恐懼的邦納塞拉叫道:“美國對我很好。我想當個好公民。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是美國人。”

唐一拍巴掌,表示堅決同意。“說得好。非常好。那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法官已經作出判決。美國已經作了決定。帶着鮮花和糖果去醫院探望她吧,她見了會很欣慰的。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嗎?再說本來也不算什麼大事嘛,小夥子還年輕,血氣方剛,況且還有一個是高官的兒子。唉,我親愛的,亞美利哥,你這人一直循規蹈矩。儘管你踐踏我的友誼,我必須承認我完全相信亞美利哥·邦納塞拉的諾言比別人的都靠得住。所以呢,你要答應我,你會打消那些瘋狂的念頭。這可不符合美國精神。要寬恕,要遺忘。生命本來就充滿了不幸。”

唐剋制着憤怒,不留情面、傲慢無情地冷嘲熱諷,把可憐的殯儀館老闆變成了一團打戰的果凍,但他還是鼓起勇氣,再一次說:“我請你伸張正義。”

唐·柯里昂敷衍道:“法庭給了你正義。”

邦納塞拉固執地搖搖頭。“不,法庭把正義給了兩個年輕人,而沒有給我。”

唐點點頭,認同這個是非分明的判斷,他問:“你要什麼正義?”

“以眼還眼。”邦納塞拉說。

“你要得太多了,”唐說,“你女兒還活着。”

邦納塞拉不情願地說:“那就讓他們受同樣的苦。”唐等他繼續說下去。邦納塞拉鼓起最後一點勇氣,說,“我要付給你多少?”這簡直是絕望的悲鳴。

唐·柯里昂背過身去。這是明確的拒絕。邦納塞拉一動不動。

最後,唐·柯里昂嘆了口氣,像個沒法對犯錯朋友長久生氣的好心人,轉身面對臉色蒼白如屍體的殯儀館老闆。唐·柯里昂有雅量,唐·柯里昂有耐心。“你爲什麼害怕把第一忠誠獻給我?”他說,“你告上法院,一等就是幾個月。你花錢請律師,律師知道得很清楚,你最終只會自取其辱。你接受法官的判決,而法官就像街頭最廉價的妓女一樣出賣自己。早幾年你手頭緊,到銀行去借錢,利息高得能殺人,你拿着帽子,乞丐似的站在一邊等待,他們東聞西聞,把鼻子都伸到你屁眼裡了,就爲了確認你有能力還貸。”唐頓了頓,聲音愈加嚴厲。

“但你要是來找我,我的錢包就是你的。你要是來找我伸張正義,侮辱你女兒的人渣今天只會哭得更加傷心。你這麼老實的人要是不走運招惹了敵人,那他們也就是我的敵人……”唐擡起胳膊,指着邦納塞拉,“那麼,請相信我,他們只會害怕你。”

邦納塞拉低下頭,用被扼住的聲音喃喃道:“做我的朋友吧。我全都接受。”

唐·柯里昂伸手按着他的肩膀。“很好,”他說,“你的正義將得到伸張。有一天——也許永遠也不會有這一天——我會請你報答我,幫忙辦點小事。在那天之前,就當這份正義是禮物吧,來自我的妻子,你女兒的教母。”

房門在感恩戴德的殯儀館老闆身後關上,唐·柯里昂轉身對黑根說:“把事情交給克萊門扎,吩咐他派靠得住的人處理,不能是聞見血腥味就忘乎所以的手下。不管那個伺候屍體的笨腦瓜裡做什麼白日夢,我們畢竟不是殺人犯。”他注意到男子氣概十足的大兒子在隔窗張望花園宴會。無可救藥,唐·柯里昂心想,桑蒂諾如果一直這麼抗拒教導,那就不可能領導家業,永遠當不了唐。他必須儘快另覓人選,畢竟他只是凡人。

花園裡傳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嚇了三個人一跳。桑尼·柯里昂湊近窗戶,見到的情景讓他快步走向房門,臉上露出愉快的笑容。“是約翰尼,他來參加婚禮了,我怎麼說的來着?”黑根走向窗戶,“確實是你的教子,”他對唐·柯里昂說,“要帶他過來嗎?”

“不用,”唐說,“讓大家跟他開開心吧。叫他有空了再來見我。”他對黑根笑了笑,“看到了嗎?真是個好教子。”

嫉妒讓黑根感到一陣心痛。他乾巴巴地說:“都兩年沒見了。多半又惹了麻煩,來找你幫忙。”

“有麻煩不找他的教父還能找誰呢?”唐·柯里昂問。

康妮·柯里昂頭一個看見約翰尼·方坦走進花園,她忘了新娘的矜持,尖叫道:“約翰尼!”跑過去撲進他的懷抱。他緊緊擁抱康妮,親吻她的嘴,其他人上來問候他的時候,他還是一直摟着康妮。他們都是他的老朋友,是他在西區一起長大的夥伴。康妮拽着他去見新郎。見到金髮年輕人因爲不再是今日焦點而面露不悅之色,約翰尼覺得有點好笑。他使出全部魅力,和新郎握手,端起一杯葡萄酒向他敬酒。

演奏臺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約翰尼,來給我們唱一首吧?”他擡起頭,見到尼諾·瓦倫蒂的笑容。約翰尼·方坦跳上演奏臺,抱住尼諾。他們當初形影不離,一起唱歌,一起約會姑娘,直到約翰尼開始出名、常去電臺唱歌才分開。約翰尼去好萊塢拍電影之後,給尼諾打過幾次電話,只是爲了聊天,還答應安排他去俱樂部唱歌。不過他始終沒有付諸行動。今天見到尼諾,見到他醉醺醺的促狹笑容,往日的情誼全回來了。

尼諾開始彈奏曼陀林。約翰尼·方坦搭上尼諾的肩膀。“這首歌獻給新娘。”他說,跺着腳唱起一首下流的西西里情歌。他一邊唱,尼諾一邊用身體做猥瑣動作。新娘自豪地漲紅了臉,客人用歡呼表達讚賞。唱着唱着,衆人都開始跺腳,吼叫每個小節末尾淘氣的雙關語。一曲唱罷,他們鼓掌鼓個不停,直到約翰尼清清嗓子,唱起第二首歌。

他們都爲他感到驕傲。他是他們中的一員,現在是著名歌手、電影明星,和男人心中最性感的女神睡覺。儘管如此,他卻長途跋涉三千英里參加婚禮,向教父表達足夠的敬意。他仍舊喜愛尼諾·瓦倫蒂這些老朋友。很多人見過約翰尼和尼諾小時候的合唱,但誰曾料想約翰尼長大後能抓住五千萬女性的心呢?

約翰尼·方坦俯身把新娘拽上演奏臺,讓康妮站在他和尼諾之間。兩人彎下腰,面對面,尼諾猛地撥絃,奏出幾個刺耳的和絃。這是他們的老花招,模仿情場爭鬥,拿聲音當利刃,輪流吼叫一段迭句。約翰尼微妙地退讓半步,允許尼諾蓋過自己的聲音,讓尼諾搶過他懷裡新娘,讓尼諾輕快地接過最後一段凱旋的歌詞,自己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整個婚禮現場爆發出歡呼和掌聲,歌曲結束,三個人彼此擁抱。賓客央求再來一首。

只有站在屋子拐角門口的唐·柯里昂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他裝出心情愉快的樣子,儘量不觸犯客人,快活地喊道:“我的教子跑了三千英里來向我們致敬,難道誰也不想讓他潤潤嗓子?”馬上有十幾個斟滿紅酒的杯子伸向約翰尼·方坦。他從每個酒杯裡各喝一口,接着跑過去擁抱他的教父,同時湊到老人的耳朵旁說了些什麼。唐領着他走進屋子。

約翰尼走進房間,湯姆·黑根伸出手。約翰尼和他握手,說:“最近可好,湯姆?”但缺乏平時待人那種真誠和熱情的魅力。他的冷淡讓黑根有點受傷,但並沒有放在心上。擔任唐的心腹也有壞處,這就是其中之一。

約翰尼·方坦對唐說:“收到婚禮請帖,我心想,‘我的教父不再生我的氣了。’我離婚後給你打過五次電話,湯姆總說你出去了或者很忙,所以我知道你不高興。”

唐·柯里昂拿起黃色的“女巫”酒瓶,斟滿酒杯。“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歸現在。我還能爲你做什麼事情嗎?還是你名氣太大,太有錢,已經不需要我的幫助了?”

約翰尼一飲而盡那杯黃澄澄的烈酒,伸出酒杯示意還要。他儘量用輕鬆自在的聲音說:“我哪裡算有錢啊,教父?我在走下坡路。你說得對。我不該爲了現在這個賤婆娘拋棄老婆和孩子。你生我的氣,我不怪你。”

唐聳聳肩。“我只是擔心你,你是我的教子,沒別的。”

約翰尼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我被那條母狗迷花了眼。好萊塢最了不起的明星。她貌若天仙。可你知道她拍完電影做什麼嗎?要是化妝師是男人,把她的臉畫得好看點,她就允許他操她。要是攝影師把她拍得格外上鏡,她就領他去更衣室,跟他打一炮。隨便什麼人都行。她對她的肉體就像我對口袋裡當小費的零錢。完全是魔鬼的婊子。”

唐·柯里昂突然打斷道:“你的家人怎麼樣了?”

約翰尼嘆了口氣。“我照顧着呢。離婚後,我給金妮和孩子的比法庭的判決還要多。我每週見他們一次。我想念他們。有時候我覺得我要發瘋了。”他又喝掉一杯酒,“現在的妻子成天嘲笑我。她不理解我爲什麼吃醋。她說我是死腦筋的黑皮,還取笑我的歌藝。我走前好好收拾了她一頓,但沒打臉,因爲她在拍電影。我揍得她抽筋,像小孩似的只打胳膊和腿,她笑個不停。”他點燃香菸,“就這樣,教父,活得真沒意思。”

唐·柯里昂答得很簡單:“這些麻煩我可幫不了你。”他頓了頓,又問,“你的嗓子是怎麼了?”

自信的魅力和自嘲的表情統統從約翰尼·方坦的臉上消失了。他幾乎泣不成聲地說:“教父啊,我沒法再唱歌了,我的喉嚨出了問題,醫生也搞不清楚原因。”黑根和唐驚訝地看着他,約翰尼可從來都很硬氣。方坦繼續道:“我的兩部電影掙了很多錢。我曾經是大明星,現在他們一腳把我踢開。電影公司老闆對我恨之入骨,現在要打發我滾蛋了。”

唐·柯里昂站在教子面前,陰沉地問道:“他爲什麼討厭你?”

“我以前唱過頌揚自由派組織的歌曲,你知道的,你很不喜歡我唱那些東西。唉,傑克·沃爾茨也不喜歡。他說我是共產黨,不過沒能把罪名栽給我。後來我勾搭了他的女人。完全是一夜情,她卻反過來追我。我他媽能怎麼辦?再然後我的婊子老婆趕我出門,金妮和孩子不肯接受我,除非我願意趴在地上哀求,而且我連歌都沒法唱了。教父啊,我他媽該怎麼辦?”

唐·柯里昂臉色鐵青,一絲同情也沒有。他輕蔑地說:“首先,你得像個男人。”怒火忽然扭曲了他的臉龐。他吼道:“像個男人!”他探身過辦公室,揪住約翰尼·方坦的頭髮,動作裡充滿了蠻狠的情誼,“老天在上,你在我身邊待了那麼久,怎麼可能變成這個樣子?好萊塢的軟蛋?哭哭啼啼求人可憐?哭得像個娘兒們——‘我該怎麼辦?哦,我該怎麼辦?’”

唐的模仿來得那麼超乎尋常,那麼出人意料,黑根和約翰尼先是大吃一驚,緊接着放聲大笑。唐·柯里昂也有點沾沾自喜。他有幾秒鐘回想着他有多麼愛這個教子。他自己的三個兒子被這樣揶揄會如何反應?桑蒂諾會一連幾個星期吊着臉,舉止乖戾。弗雷迪會畏畏縮縮。邁克爾會冷笑一聲,揚長而去,幾個月不露面。可是,約翰尼,多麼乖的小夥子啊,他已經露出笑容,正在打起精神,他明白教父的真正意圖。

唐·柯里昂說了下去。“你搶了老闆的女人,他比你有權勢得多,然後居然還抱怨他不肯拉你一把。真是一派胡言。你拋棄了家庭,另娶一個婊子,讓孩子沒了父親,現在因爲他們不肯敞開懷抱迎接你而哭哭啼啼。那個婊子,你不肯打她的臉,就因爲她在拍電影,她笑話你,你居然還吃驚。你活得像白癡,自然有白癡一樣的下場。”

唐·柯里昂停下來,換上耐心的聲音問:“這次願意接受我的建議嗎?”

約翰尼·方坦聳聳肩。“我不能和金妮復婚,我沒法過她想要的日子。賭博、喝酒、和朋友一起鬼混,這些我都戒不掉。漂亮的女人追我,我拒絕不了她們。回到金妮面前,我總覺得自己在做賊。天哪,我可不想再受一遍那些折磨。”

唐·柯里昂難得露出惱怒的神色:“我沒叫你復婚。你愛怎麼過就怎麼過。你願意當孩子的父親,這當然最好。男人要是不願意好好當父親就不是真正的男人。但另一方面,你不能強迫孩子的母親接受你。誰說你不能每天去看孩子了?誰說你們不能住在一個屋檐下了?誰說你不能想怎麼過日子就怎麼過日子了?”

約翰尼·方坦笑道:“教父啊,不是所有女人都是老式的意大利妻子。金妮可不吃這套。”

唐開始挖苦他:“那是因爲你活得就像個軟蛋。你給的比法庭判的更多。你不打現在老婆的臉,因爲她在拍電影。你讓女人主宰你的世界,可她們無法勝任。雖說死後她們都會上天堂當聖人,我們只能在地獄受煎熬。另外,這些年我一直在看着你。”唐的聲音變得真誠,“你始終是個好教子,給了我最大的尊敬。可是,你的老朋友呢?今年你跟這個人廝混,明年又是另外一個人。那個意大利小夥子怎麼樣了?他在電影裡很有趣,可是運氣不好,你見不到他了,因爲你現在出名了。跟你一起上學的老夥計怎麼樣了?他可是你唱歌的搭檔啊。對,尼諾。他很失望,拼命喝酒,但從不抱怨。他開卡車運砂土,乾得很賣力,週末唱歌掙區區幾個小錢。他從不說你的壞話。你就不能幫幫他?爲什麼?他唱得不錯。”

約翰尼·方坦雖然厭倦,但還是耐心地解釋道:“教父,他實在天賦不足。好是挺好,但並不出色。”

唐·柯里昂的眼皮幾乎耷拉成了一條縫,他說:“你,我的教子,你啊,纔是實在天賦不足。要不我給你找個和尼諾一起開卡車運砂土的工作?”約翰尼沒有吭聲,唐繼續道:“友誼就是一切。比天賦更重要,比政府更重要。和家人差不多同樣重要。千萬別忘了這一點。你要是能用友誼築起一道牆,就不需要求我幫忙了。來,說說看,你爲什麼沒法唱歌了?你在花園裡唱得不賴,都趕得上尼諾了。”

微妙的諷刺讓黑根和約翰尼微微一笑。現在輪到約翰尼耐心解釋了:“我的嗓子變得很脆弱。唱上一兩首,然後有幾個小時甚至幾天沒法唱歌。彩排和重拍我怎麼都熬不下來。我的嗓子很脆弱,肯定得了什麼毛病。”

“這麼說,你有女人的麻煩,嗓子有毛病,現在又告訴我,你還和那位好萊塢的一把手不和,他拒絕讓你工作。”唐開始談正經事。

“他比你說的一把手還大,”約翰尼說,“他是電影公司的老闆。他是總統的顧問,利用電影宣傳戰爭。一個月前剛買了今年最熱門的小說的電影改編權。一本暢銷書,主角恰好就是我這種人,我都不需要表演,做我自己就行了。連唱歌都不需要。說不定能拿奧斯卡獎。大家都知道那個角色適合我,我會重新走紅。這次是以演員的身份。可混蛋傑克·沃爾茨要趕我走,不肯把角色給我。我說我願意白乾,拿最低薪酬就行,但他還是說不行。他還放出風聲說,我要是肯去電影公司的內部餐廳舔他的屁眼,說不定他還會稍微考慮一下。”

唐·柯里昂揮揮手,叫他別感情用事說廢話。懂道理的人之間沒什麼生意糾紛是無法解決的。他拍拍教子的肩膀。“你泄氣了。你覺得沒有人關心你?你瘦多了,喝了不少酒吧?睡不着,吃安眠藥?”他不滿地搖搖頭。

“我要你遵守我的命令,”唐說,“我要你在我家住一個月。好好吃飯,休息睡覺。我要你多陪陪我,我喜歡有你做伴,你說不定能從你教父身上學到點爲人處世的道理,幫你在了不起的好萊塢混世界。但是,不許唱歌,不許喝酒,不許碰女人。一個月結束,你回好萊塢去,這個一把手、炮筒子,就會把你要的角色交給你。成交嗎?”

約翰尼·方坦根本不相信唐有這麼大的權力,但他的教父從沒許過辦不成的承諾。“這傢伙和埃德加·胡佛有私交,”約翰尼說,“在他面前說話都不能太大聲。”

“他是生意人,”唐不動聲色地說,“我會給他一個他無法拒絕的條件。”

“太晚了,”約翰尼說,“合約都已經簽好,一週內就要開始拍攝。怎麼想都不可能啊。”

唐·柯里昂說:“去,參加宴會吧。朋友們在等你呢,一切都交給我了。”他把約翰尼·方坦趕出房間。

黑根在辦公桌前坐下,開始記錄。唐長嘆一聲,問:“還有事情嗎?”

“索洛佐,沒法繼續拖延了,你本週必須見他。”黑根擡起筆,指着日曆。

唐聳聳肩:“等婚禮結束,時間你來安排。”

這個答案告訴了黑根兩件事。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維吉爾·索洛佐將得到否定的答案。其次,唐·柯里昂不肯在女兒的婚禮前回答索洛佐,是因爲他知道拒絕會惹來麻煩。

黑根小心翼翼地問:“要我吩咐克萊門扎找幾個人住在家裡嗎?”

唐不耐煩地說:“爲什麼?我不肯在婚禮前回答,是因爲這麼重要的日子容不得烏雲,連遠遠的一絲烏雲也不行。另外,我想事先知道他想談什麼。現在我們知道了。他的提議很見不得人。”

黑根問:“那麼,你打算拒絕?”見到唐點頭,黑根又說,“我覺得你回答之前,我們應該先討論一下,全家一起討論。”

唐笑着說:“你這麼想?好吧,討論一下也好。等你從加州回來好了。你明天飛過去,替約翰尼擺平這件事。見見那個電影業的大人物。告訴索洛佐,你從加州回來,我就見他。還有事情嗎?”

黑根正色道:“醫院打過電話。阿班丹多顧問快不行了,挺不過今天晚上。已經通知他家裡人過去候着了。”

自從癌症把佔科·阿班丹多禁錮在病牀上之後,黑根代理行使顧問職務已有一年。他現在就等着唐·柯里昂永遠承認他顧問的地位。可惜機會不大。這麼高的位置按傳統必須交給父母都是意大利人的男人。他暫時代理已經惹出了不少麻煩。另外,他今年三十五,按說歲數不夠,也缺乏一名成功顧問必不可少的經驗和狡猾。

唐並沒有鼓勵他。他問:“我女兒什麼時候和新郎離開?”

黑根看看手錶。“幾分鐘後,他們切蛋糕,再過半個小時就走。”這提醒了他另外一件事,“你的新女婿,要給他在家族內部安排個重要職務嗎?”

唐回答得那麼斬釘截鐵,讓黑根吃了一驚。“沒門。”唐用手掌猛拍桌面,“絕對沒門。給他安排個掙錢過日子的活計,日子可以過得不錯,但絕對不能讓他了解家族生意。把這話告訴其他人,桑尼、弗雷迪、克萊門扎。”

唐頓了頓。“吩咐我的兒子,三個兒子,叫他們陪我去醫院給可憐的佔科送終。我要他們向他致以最後的敬意。叫弗雷德開大車,問約翰尼要不要一起去,就當給我個面子。”他見到黑根疑惑地望着他,“你今晚就去加州。你沒時間見佔科了。不過等我從醫院回來,和你談完你再走。明白了?”

“明白,”黑根說,“要弗雷德什麼時候準備車子?”

“賓客離開以後,”唐·柯里昂說,“佔科會等我的。”

“參議員打過電話,”黑根說,“道歉說他沒法親自登門賀喜,不過你也能理解。指的大概是馬路對面抄車牌的兩個調查局探員。不過他通過特別信使送了禮物。”

唐點點頭。他不覺得有必要指出提醒參議員叫他別來的正是自己。“禮物像樣嗎?”

黑根做了個深感觸動的表情,意大利式的表情放在德國-愛爾蘭血統的臉孔上,顯得非常彆扭。“古董銀器,很珍貴。年輕人賣了它至少能得一千塊。參議員花了不少精力找這件恰到好處的禮物。對那種人來說,這比具體值多少錢重要得多。”

唐·柯里昂沒有掩飾他的得意,參議員這種大人物也得如此尊重他。參議員和盧卡·布拉齊一樣,也是唐的權力大廈的棟樑之一,也用禮物再次表達了忠心。

約翰尼·方坦一出現在花園裡,凱·亞當斯就認出了他。她這次是真的吃驚了。“你沒說你們家和約翰尼·方坦有交情,”她說,“現在我非得嫁給你了。”

“想會會他嗎?”邁克爾問。

“現在就算了,”凱嘆了口氣,“我愛了他足足三年。只要他在大都會劇院開演唱會我就來紐約,尖叫得腦袋要爆炸。他實在無與倫比。”

“我們等會兒去找他。”邁克爾說。

約翰尼唱完歌,和唐·柯里昂一起鑽進屋子,凱狡黠地說:“你不是想說約翰尼·方坦這樣的大明星也要求你父親幫忙吧?”

“他是我父親的教子,”邁克爾說,“要不是我父親,他今天也成不了大明星。”

凱·亞當斯笑得很開心:“聽起來像是又一個了不起的故事。”

邁克爾搖搖頭,說:“但我不能說。”

“你可以信任我。”她說。

他告訴了她,語氣不像是在開玩笑,也沒有任何自豪。他沒有多加解釋,只說八年前,他父親比現在暴躁,事情和教子有關,所以唐就覺得牽涉到了個人榮譽。

前因後果說得很快。八年前,約翰尼·方坦和一個流行樂隊合唱,大獲成功。他成了電臺節目裡最吸引聽衆的明星。倒黴的是,樂隊領班萊斯·哈雷,很有名氣的演藝圈大人物,剛開始就和約翰尼簽了長達五年的合作契約。這在演藝行業很常見。萊斯·哈雷憑合同轉租約翰尼,大部分鈔票進了他的腰包。

唐·柯里昂親自參加磋商。他提出用兩萬塊買斷約翰尼·方坦簽署的服務合約。哈雷提出他只分走約翰尼收入的五成。唐·柯里昂覺得很好玩,把兩萬塊降到一萬。樂隊領班顯然對他鐘愛的演藝事業之外的世界一竅不通,徹底忽視了降價背後的真實意思。他一口回絕。

第二天,唐·柯里昂親自去見樂隊領班。他帶了兩個他最好的朋友,一個是顧問佔科·阿班丹多,另一個是盧卡·布拉齊。見到沒有旁人在場,唐·柯里昂硬是說服萊斯·哈雷簽字放棄他持有的約翰尼·方坦的全部權利,代價是一張面額一萬美元的保付支票。唐·柯里昂的說服手段是用手槍頂着樂隊領班的腦門,拿出最嚴肅的態度讓領班相信,一分鐘內要麼簽字,要麼腦漿灑滿這份文件。萊斯·哈雷簽了字。唐·柯里昂收起槍,把保付支票遞給領班。

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約翰尼·方坦一路向上,成爲全國最走紅的歌手。他出演好萊塢音樂片,製片公司掙得盆滿鉢滿。唱片賺的鈔票以百萬計算。隨後,他和青梅竹馬的妻子離婚,拋棄兩個孩子,娶了電影界最燦爛的金髮女星。他很快發現那女人是個“婊子”。他酗酒賭博,追逐其他女人。他的歌喉出了毛病。唱片銷量下滑。電影公司不肯續約。現在只好回來找教父。

凱若有所思地說:“你確定你不羨慕你父親嗎?聽你說的,他盡在爲別人辦好事了。他肯定是天生的熱心腸。”她壞笑道,“當然啦,手段不完全遵紀守法。”

邁克爾嘆了口氣:“聽起來確實是這麼一回事,但請讓我換個說法。知道極地探險家在通往北極的路上要沿途存放口糧,防止日後某天會需要食物嗎?那就是我父親的人情。他遲早會找上門,而他們最好按他說的做。”

臨近黃昏,婚禮蛋糕終於推了出來,人們讚歎欣賞,分而食之。蛋糕是納佐里尼特別烘焙的,巧妙地點綴着貝殼形狀的成塊奶油,美味可口,新娘貪婪地從蛋糕上挑了好幾個吃掉,然後一陣風地離開,去和金髮新郎去度蜜月了。唐彬彬有禮地催促賓客離開,同時注意到調查局探員的黑色轎車已經無影無蹤。

最後,車道上只剩下了黑色的長車身凱迪拉克,弗雷迪坐在司機座位上。唐坐進前排,就他的年紀和龐大體型而言,動作頗爲靈巧。桑尼、邁克爾和約翰尼·方坦坐進後排。唐·柯里昂對邁克爾說:“你的女朋友,她自己回市裡沒問題吧?”

邁克爾點點頭:“湯姆說他會安排好的。”唐·柯里昂點點頭,黑根的效率讓他很滿意。

燃油配給定量尚未取消,因此去曼哈頓的外環公園大道車流稀少。不到一個鐘頭,凱迪拉克就駛上了法蘭西醫院所在的街道。唐·柯里昂在路上問小兒子學業如何。邁克爾點頭說不錯。桑尼從後座問父親:“約翰尼說你在幫他處理好萊塢的事情,要我過去幫忙嗎?”

唐·柯里昂直截了當:“湯姆今晚過去。他不需要幫忙,事情很簡單。”

桑尼·柯里昂笑道:“約翰尼覺得你搞不定,所以我想你會派我去。”

唐·柯里昂扭頭道:“你爲什麼質疑我?”他問約翰尼·方坦:“你的教父曾經失信過嗎?我被人愚弄過嗎?”

約翰尼緊張不安地道歉:“教父,幕後主使是個真正的炮筒子。油鹽不進,連花錢都沒用。他手眼通天,而且恨我。我實在想不出你還能怎麼處理。”

唐用帶着情誼的好笑語氣說:“聽我一句話:你能如願以償。”他用胳膊肘捅捅邁克爾。“我們可不能讓我的教子失望,你說呢,邁克爾?”

邁克爾從來沒有懷疑過父親哪怕一秒鐘,他搖搖頭。

他們走向醫院大門,唐·柯里昂拉住邁克爾的胳膊,讓其他人先走。“等你念完大學,來找我談談,”唐說,“我有些計劃,你會喜歡的。”

邁克爾沒有說話。唐·柯里昂氣咻咻地嘟囔道:“我知道你是什麼人。我不會強迫你做你不贊成的事情。不過這次比較特殊。你現在儘管過你的日子,反正你已經成年了。但等你念完大學,請以兒子的身份來見我。”

佔科·阿班丹多的家人是妻子和三個女兒,她們身穿黑衣,像一羣胖烏鴉似的聚在醫院的白色瓷磚走廊裡,見到唐·柯里昂走出電梯,馬上撲騰着離開瓷磚地面,被本能驅使着飛向他尋求保護。矮壯的母親身穿黑衣顯得挺莊重,肥胖的女兒則不太起眼。阿班丹多太太親吻唐·柯里昂的面頰,啜泣着說:“噢,您是什麼樣的聖人啊,在女兒結婚的日子來這兒。”

唐·柯里昂一揮手掃開感謝之詞。“我難道不該來向這麼一位朋友表示敬意嗎?他擔任我的右臂足有二十年啊。”他立刻醒悟過來,這位即將成爲寡婦的女人,並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經挺不過今夜了。佔科·阿班丹多在醫院住了將近一年,因爲癌症漸漸死去,妻子已經覺得致命的疾病只是普通生活的一部分,今夜只是又一個難關罷了。她嘰裡咕嚕講個沒完。“進去見見我可憐的丈夫吧,”她說,“他問起你來着。可憐的男人,他想去參加婚禮,表示敬意,但醫生怎麼都不許。他隨後說你會在這個大喜之日來看他,但我怎麼都不肯相信。唉,男人比女人更理解友誼。快進去吧,他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

一名護士和一位醫生走出佔科·阿班丹多的私人病房。醫生年紀很輕,表情嚴肅,天生髮號施令的氣度,也就是天生豪門鉅富的風度。一個女兒怯生生地問:“肯尼迪醫生,我們能進去看看他嗎?”

肯尼迪醫生惱怒地望着這一大羣人。他們難道不明白房間裡的病人正在承受痛苦的折磨,正在等死?要是大家能讓他安安靜靜地辭世,對他反而比較幸運。“只能是直系親屬。”他用優雅而禮貌的語氣說。他吃了一驚,因爲妻子和三個女兒扭頭望向一位身穿很不合身的燕尾服的矮胖男人,像是在等他決定。

矮胖的男人開口說話,聲音裡略微有一絲意大利口音。“親愛的醫生,”唐·柯里昂問,“他真的快死了嗎?”

“對。”肯尼迪醫生說。

“那你就沒什麼可做的了,”唐·柯里昂說,“把重任交給我們吧。我們會安慰他,幫他閤眼。我們會埋葬他,在葬禮上流淚,之後照顧他的妻子和女兒。”聽他把話說得這麼直截了當,逼着她理解事態,阿班丹多太太哭了起來。

肯尼迪醫生聳聳肩。你不可能向這些鄉巴佬解釋什麼。另外一方面,他也注意到了對方言辭中自然而然的正當性。他的角色已經結束。他仍舊優雅而禮貌地說:“請等護士放你們進去,她還有些必要的事情要幫患者做。”他順着走廊從他們身邊走開,白大褂在身後翻飛。

護士重新走進病房,他們耐心等待。護士終於又出來,拉開門放他們進去。她悄聲說:“疼痛和高燒害得他神志不清,儘量別驚動他。你們只能待幾分鐘,妻子可以留下。”約翰尼·方坦走過的時候,護士認出了他,猛地瞪大眼睛。他對護士淺淺一笑,護士用不加掩飾的挑逗眼神盯着他。他把護士歸入以後可以考慮的類別,然後跟着其他人走進病房。

佔科·阿班丹多和死神跑了一場馬拉松,此刻終於被征服,他筋疲力盡地躺在擡高的牀上。肉體消耗得只剩下一具骷髏,曾經生機勃勃的濃密黑髮如今是髒兮兮的幾縷細毛。唐·柯里昂興高采烈地說:“佔科,親愛的朋友,我帶幾個兒子來向你致意了,還有啊,你看,連約翰尼都從好萊塢趕回來了。”

垂死的男人睜開燒紅了的眼睛,感激地望着唐。他讓幾個年輕男人用血肉豐滿的手握他瘦骨嶙峋的手。妻子和女兒在牀邊一字排開,親吻他的面頰,輪流握他的另一隻手。

唐握住老朋友的手,安慰道:“趕緊好起來,我們一起回意大利,去我們原來的村子,像父親當年那樣在酒館門前玩地滾球。”

垂死的男人搖搖頭。他示意年輕男人和家人從牀邊走開,擡起另一隻瘦骨嶙峋的手,緊緊抓住唐。他想說話。唐垂下腦袋,坐進牀邊的椅子。佔科·

阿班丹多亂七八糟說着他們的童年。接着,他炭黑色的眼睛變得狡猾起來。他輕聲說話,唐湊得更近。唐·柯里昂使勁搖頭,眼淚滾滾而下,這一幕震驚了房間裡的其他人。顫抖的聲音越來越響,充滿整個房間。飽受折磨的阿班丹多用超人的力量從枕頭上擡起腦袋,眼神發直,擡起骷髏般的食指對着唐。“教父,教父啊,”他拼命高喊,“救救我,別讓我死,我求你了。我的血肉要從骨頭上燒掉了,我感覺蟲子在吃我的腦漿。教父啊,醫治我,你有力量,擦乾我可憐妻子的眼淚。小時候我們在柯里昂村一起玩耍,現在怎能讓我死去?我有罪,我害怕下地獄!”

唐默不作聲。阿班丹多說:“今天是你女兒結婚的日子,你不能拒絕我啊。”

唐的聲音沉靜而鄭重,穿透他褻瀆神靈的胡言亂語。“老朋友啊,”他說,“我沒有這種力量。要是有,我肯定比上帝更加仁慈,你要相信我。但是,我不畏懼死亡,不畏懼地獄。我將每晚每早爲你的靈魂望彌撒。你的妻子和女兒也會爲你祈禱。有這麼多人求情,上帝怎麼會懲罰你呢?”

骷髏般的臉露出奸詐得讓人厭惡的表情,阿班丹多狡猾地說:“這麼說,你都安排好了?”

唐冰冷的聲音毫無安慰之意:“別褻瀆神靈,你要認命。”

阿班丹多倒回枕頭上,眼睛失去了狂野的希望之光。護士回到病房裡,用嚴肅的職業態度驅趕大家出去。唐站起身,但阿班丹多伸出手。“教父,”他說,“留下陪我,幫我面對死神。他見到你在我身邊,說不定會被嚇跑,讓我過得安穩。說不定你可以說點什麼,拉拉關係,對吧?”垂死的男人使個眼色,像是在嘲諷唐,但並不特別認真。“再怎麼說,你和死神都是親兄弟嘛。”他像是害怕唐被觸怒,連忙攥緊唐的手,“留下陪我,讓我握着你的手。我們智取那個混蛋,就像我們智取其他人一樣。教父啊,你不要出賣我。”

唐示意別人出去。衆人離開。他用兩隻大手握住佔科·阿班丹多枯瘦的手爪,溫柔而篤定地安慰老朋友,一起等待死神。就彷彿唐真能從全人類最兇殘的叛徒手上奪回佔科·阿班丹多的生命。

康妮·柯里昂的大喜之日結束得很不錯。新娘的手包里加起來一共收了兩萬塊禮金,驅使卡洛·裡齊以高超的技巧和旺盛的精力履行了新郎的職責。新娘十分願意放棄貞操,卻不願意鬆開錢包。他不得不送她一個黑眼圈纔得到後者。

露西·曼奇尼在家裡等桑尼·柯里昂的電話,滿心以爲他會打來約她。最後,她打電話到他家,聽見接電話的是個女人,連忙掛斷。她不可能知道,幾乎所有參加婚禮的人都注意到她和桑尼離席,過了要命的半小時纔出現,已經有流言說桑蒂諾·柯里昂又找到一個玩弄對象,說他“辦了”自己妹妹的伴娘。

亞美利哥·邦納塞拉做了個可怕的噩夢。他夢見唐·柯里昂頭頂軍官帽,身穿工裝褲,手戴厚手套,把一具渾身彈孔的屍體丟在殯儀館門口,喊道:“記住,亞美利哥,一個字也別透露,儘快埋了屍體。”他在夢中呻吟得既響又久,最後被老婆搖醒。“唉,你怎麼回事呀?”她抱怨道,“剛從婚禮上回來就做噩夢。”

保利·加圖和克萊門扎送凱·亞當斯回她在紐約市的酒店。車很寬敞,裝飾豪華,由加圖駕駛。克萊門扎坐在後排,讓出前排座位給凱。她覺得這兩個人都充滿了奇異的魅力,交談用的是電影裡的布魯克林腔調,待她彬彬有禮得誇張。她和兩個男人天南海北聊了一路,驚訝地發現他們提起邁克爾都帶着深厚的情誼和尊敬,而邁克爾總讓她以爲他和他父親的那個世界格格不入。克萊門扎用帶着氣音的低沉嗓門向她保證,“老頭子”認爲邁克爾是三個兒子裡最優秀的,家業肯定會交給他繼承。

“什麼樣的家業?”凱用最隨便的語氣問。

保利·加圖轉動方向盤,飛快地瞥她一眼。克萊門紮在她背後驚訝地說:“邁克沒跟你說過?柯里昂先生是全美國最大的意大利橄欖油進口商。戰爭已經結束,這門生意保準能發大財。他很需要邁克這樣的精明孩子。”

來到酒店,克萊門扎堅持送她到前臺。她出言反對,克萊門扎卻只是說:“老闆說要保證送你到家。我非得做到才行。”

她拿到房間鑰匙,克萊門扎陪她走到電梯口,一直送她進電梯。她朝克萊門扎揮手微笑,驚訝地見到他回禮的笑容是那麼真誠,只可惜她沒有見到他走回前臺,問:“她登記的名字是什麼?”

前臺服務員冷冷地看着克萊門扎。克萊門扎將攥在手裡的綠紙小球滾過檯面,服務員一把抓起,馬上答道:“邁克爾·柯里昂先生和夫人。”

回到車裡,保利·加圖說:“這小妞真不錯。”

克萊門扎嘟囔道:“邁克已經和她睡過了。”除非,他心想,他們真的已經結婚了。“明天一大早來接我,”他對保利·加圖說,“黑根有事情交給我們,得儘快解決。”

星期六深夜,湯姆·黑根吻別妻子,驅車趕往機場。他的首批登機特權(五角大樓一位參謀長的謝禮)幫助他不費吹灰之力就上了一架前往洛杉磯的飛機。

對湯姆·黑根來說,今天忙碌但充實。佔科·阿班丹多凌晨三點嚥氣,唐·柯里昂從醫院回來,通知黑根說他現在是家族的正式顧問了。黑根將變得非常有錢,權勢就不消說了。

唐打破了長久以來的傳統。顧問一直都是正統的西西里人,黑根由唐的家庭撫養長大也無法改變這個傳統。問題的關鍵是血統。只有西西里出生的人才天生認同緘默規則——拒絕作證,保持沉默的規則,才能獲得信任,坐上顧問這個重要位置。在下達命令的家族首領唐·柯里昂和執行命令的人之間還有三層組織,說是緩衝也行。這樣的話,底下無論出什麼事情都沒法追查到上面。除非顧問叛變。星期天上午,唐·柯里昂對如何處理那兩個毆打亞美利哥·邦納塞拉女兒的年輕人,下達了明確的指示,但命令是關起門下達給湯姆·黑根的。當天晚些時候,黑根同樣私下裡向克萊門紮下達命令,當時也沒有其他人在場。反過來,克萊門扎吩咐保利·加圖執行任務。保利·加圖召集人手,執行命令。保利·加圖和他的人不知道任務的起因,也不知道最初是誰下達了命令。要把唐捲進去,鏈條上的每一環都必須背叛,儘管這種事尚無先例,但並非完全不可能。預防之道衆所周知:讓鏈條上的某個環節消失。

顧問,顧名思義,是唐的參謀,是唐的右手,是他的第二個大腦。他還是唐最親密的夥伴和朋友。出門開重要會議,他給唐開車;談判的時候,他爲唐準備飲料、咖啡、三明治和新雪茄。他知道唐知道的所有(或者幾乎所有)事情,瞭解權力的全部結構。全世界只有他能搞垮唐,但從來沒有顧問背叛過唐,在美國站穩腳跟的任何一個西西里家族裡都沒有過,因爲那麼做沒有前途。每個顧問都知道,只要保持忠誠就能發財,就能獲得權勢和尊敬。要是遭遇不幸,老婆和孩子會受到庇護,和他活着或自由時沒有兩樣。但前提是他必須忠誠。

碰到某些情況,顧問必須以更加公開的方式代替唐露面,但又不能牽連首腦。黑根飛往加州要辦的就是這種事情。他明白這次任務的成敗將嚴重影響他的顧問生涯。約翰尼·方坦能不能拿到戰爭電影裡他渴求的角色,就家族生意的標準而言只是小事一樁,黑根安排在下個星期五和維吉爾·索洛佐的會面更加重要。可是,黑根知道,對於唐來說,兩件事同樣重要,都關係到他這個顧問稱不稱職。

活塞引擎的飛機抖得厲害,湯姆·黑根本已緊繃的神經更加緊張,他向空姐要了一杯馬丁尼安撫情緒。唐和約翰尼都和他大致說過那部電影的製片人傑克·沃爾茨是個什麼角色。聽約翰尼說完,黑根知道他不可能口頭說服沃爾茨,同時也確信唐無論如何都要守住他對約翰尼的承諾。他的責任就是協商和聯絡。

黑根往後一躺,在腦子裡過一遍手頭的全部資料。傑克·沃爾茨是好萊塢最頂尖的三大製作人之一,擁有自己的電影公司,手頭有幾十個明星的合約。他是總統的戰爭情報諮詢委員會電影業分會的成員,簡而言之就是他協助拍攝戰爭宣傳片。他去白宮赴宴,在好萊塢的家中招待埃德加·胡佛。不過,名頭只是聽起來很響亮而已。這些都是官方的聯繫,沃爾茨本人沒有政治影響力,部分因爲他是極端保守派,部分因爲他妄自尊大,喜歡濫用權力,不曾想過這樣做反而會讓敵人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地面。

黑根嘆了口氣,實在找不到辦法“解決”傑克·沃爾茨。他打開手提箱,想處理些什麼文書,但他太累了。他又要了杯馬丁尼,開始反思人生。他完全不後悔,只覺得自己幸運極了。原因暫且不論,事實證明十年前他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道路。他事業成功,他很快樂——一個成年人的合理期望不過如此了,而且他活得很有意思。

湯姆·黑根今年三十五,高個子,平頭,身材細瘦,長相普通。他是律師,儘管通過執業考試後從事過三年法律工作,但並不爲柯里昂家族處理具體的法律事務。

十一歲的時候,他是十七歲的桑尼·柯里昂的玩伴。黑根的母親瞎了眼睛,在他十一歲那年過世之後,一向酗酒的父親更成了毫無指望的醉鬼。父親是個勤勉的木匠,一輩子沒做過虧心事,結果被喝酒毀了家庭,最終害他喪命。湯姆·黑根變成孤兒,流落街頭,晚上睡在樓門口。妹妹被別人收養,但在1920年代,社會機構不會追查一個不知感恩、逃離他們庇護的十一歲男孩。黑根也有一隻眼睛被感染,左鄰右舍風傳是他母親傳染或遺傳的,和他接觸也會被傳染。衆人都躲着他。十七歲的桑尼·柯里昂心腸很好,態度專橫地要求收留他帶回家的朋友。湯姆·黑根得到一盤熱騰騰的意大利麪,澆着油膩膩的番茄醬汁,那味道他到現在還忘不了,接着他睡在了家裡的一張摺疊鐵牀上。

唐·柯里昂什麼話都沒說,也沒進行任何討論,理所當然地允許這個孩子留在家裡。他親自帶黑根見眼科醫生,治療他的眼部感染。他送黑根上大學和法學院。唐從未以父親自居,而是像一名監護人。他從不表露感情,但奇怪的是,唐對黑根比對自家兒子更加客氣,不強加父輩的意願給他。大學畢業後去念法學院是他自己的決定,因爲他曾聽見唐·柯里昂說“律師拎着公文包,偷的錢比一百個人帶着槍還要多”。另外一方面,桑尼和弗雷迪高中一畢業就堅持要加入家族生意,反而讓他們的父親惱怒不已。只有邁克爾去念了大學,但珍珠港事件後第二天就報名加入海軍陸戰隊。

通過執業考試後,黑根結婚成家。新娘是個新澤西的意大利姑娘,大學畢業,這在當時還很罕見。婚禮自然還是在唐·柯里昂的家裡舉行,婚禮過後,唐答應支持黑根願意建立的任何事業,給他介紹要打官司的客戶,裝修辦公室,幫他置業。

而湯姆·黑根卻垂下頭,對唐說:“我願意爲您做事。”

唐驚喜地問:“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黑根點點頭。他並不真的知道唐到底有多少權勢,當時還不知道。接下來的十年,他仍舊沒有完全瞭解,直到佔科·阿班丹多生病,他開始擔任代理顧問。當時他只是使勁點頭,盯着唐的雙眼。“我願意像你的兒子那樣爲你做事。”黑根說,言下之意是徹底忠誠,徹底接受唐的父輩權威。唐理解了黑根的意願,在那時已經開始造就他的偉大傳奇,也第一次對黑根流露出父親的情誼。他摟住黑根,飛快地擁抱一下,從此待他就像親生兒子,但他還是經常說,“湯姆,千萬別忘了親生父母。”就彷彿他不但要提醒黑根,也在提醒自己。

黑根絕對不可能忘記。他母親近乎癡呆,邋里邋遢,嚴重貧血使得她對孩子毫無感情,連裝也裝不出來。黑根憎惡父親。母親死前的瞎眼嚇壞了他,自己眼部感染就像一抹厄運的陰雲。他確信自己會變瞎。父親死後,湯姆·黑根十一歲的心智崩潰了,沒人知道是怎麼回事。他遊蕩街頭,像動物等死,直到那個命運之日,桑尼發現他睡在樓門口,帶他回家。接下來發生的完全是奇蹟。可是,黑根做了很多年噩夢,夢見他是個成年瞎子,用白色柺杖咯咯嗒嗒探路,他瞎眼的孩子跟在背後,用白色小柺杖咯咯嗒嗒探路,他們在街上乞討。有些早晨,他醒過來,唐·柯里昂的面容跳進剛剛恢復意識的大腦,他終於覺得安全了。

唐堅持要他除了履行對家族生意的職責外,先實踐三年一般性法律事務。這段經歷後來證明是無價之寶,同時打消了黑根爲唐·柯里昂做事的殘存疑慮。接下來,他進入一家唐能施加影響力的頂級刑事法律事務所,受訓兩年。大家公認他對法律的這個分支很有天賦。他做得不錯,全身心效勞家族生意之後的六年裡,唐·柯里昂硬是找不到一次斥責他的機會。

他開始擔任代理顧問之後,其他有權勢的西西里家族輕蔑地稱柯里昂家族是“愛爾蘭幫”。這讓黑根覺得很好笑,同時也提醒他,他不可能接替唐,擔任家族生意的領袖。但他很知足。那本來就不是他的目標,這種野心無論對他的恩人還是恩人的血親都是極大的“不尊重”。

飛機在洛杉磯降落,天還沒亮。黑根住進酒店,沐浴刮臉,望着城市漸漸破曉。他叫服務生把早餐和報紙送進房間,然後躺下休息,等待十點鐘和傑克·沃爾茨碰面。預約出乎意料地順利。

前一天,黑根打電話給一個叫比利·高夫的人,他在各種電影工會裡擁有無上權威。黑根遵照唐·柯里昂的指示,請高夫幫忙安排明天黑根登門拜訪沃爾茨,這同時是在暗示沃爾茨,要是會面的結果不能讓黑根滿意,電影公司就有可能爆發罷工。一小時後,黑根接到高夫的電話。會面約在上午十點。高夫說,沃爾茨明白有可能爆發罷工,但似乎並不在乎。他還說,“事情要是真的發展到那一步,我得先和唐本人談談才行。”

“要是真的發展到那一步,他一定會找你談的。”黑根說,這樣回答避免了作出任何承諾。高夫對唐如此百依百順,黑根並不驚訝。從理論上說,家族的帝國僅限於紐約地區,但唐·柯里昂最初就是靠幫助工會領袖起家的,他們有很多人還欠他的人情債。

但約在十點鐘可不是好兆頭。說明他是見客名單上的第一位,說明對方不會請他共進午餐,說明沃爾茨沒把他當回事。高夫並沒有全力施壓,說不定他已經上了沃爾茨的賄賂名單。唐遠離聚光燈的做法對家族生意有時候也是不利條件,因爲他的名字出了這個圈子就無人知曉。

事實證明他分析得很正確。沃爾茨讓他在約定時間之外多等了半個鐘頭。黑根並不在乎。接待室非常奢華,相當舒適,對面的暗紫色沙發上坐着一個女孩,黑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孩子。她頂多十一二歲,服飾昂貴而簡潔,打扮得像個成年人。她長着一頭美得超凡脫俗的金髮,有深海藍色的大眼睛和新鮮樹莓顏色的紅嘴脣。守在旁邊的顯然是她母親,企圖用冰冷的傲慢氣勢瞪得黑根屈服,反而讓黑根很想一拳打在她臉上。天使般的孩子,惡龍般的母親,黑根心想,同時毫不示弱地還以冷眼。

終於有個衣着優雅但身材矮胖的中年女人出來,領着黑根穿過一間又一間辦公室,來到電影製片人的辦公套間。辦公室和辦公室裡的員工都很美麗,黑根不由讚歎。他微微一笑。這些精明孩子,以爲在辦公室打工就能涉足電影業,但其中絕大多數一輩子都是坐辦公室的命,最終要麼接受失敗,要麼返回家鄉。

傑克·沃爾茨身量很高,體格粗壯,衣服剪裁得煞費苦心,差不多遮住了肥碩的肚皮。黑根知道他的來歷。沃爾茨十歲就在西區搬運空啤酒桶和手推車,二十歲幫助父親奴役製衣工人,三十歲離開紐約,搬到西海岸,投資五分戲院,開拓影業市場。四十八歲,他成了好萊塢最有權勢的影業巨頭,但仍舊口無遮攔,好色如命,像野狼一樣追逐年輕女明星。五十歲,他改頭換面,學習演講,由英國男僕教他穿衣打扮,英國管家教他社交禮儀。第一任妻子過世,他娶了個不喜歡演電影的世界聞名的美麗女明星。今年他六十歲,蒐集大師古畫,是總統諮詢委員會的成員,名義下有價值數百萬美元的基金會,鼓勵電影業的藝術創新。女兒嫁給一位英國勳爵,兒子娶了一名意大利公主。

根據全國電影專欄盡心盡力的報道,他最近的愛好是他名下的幾個賽馬訓練場,僅過去一年就投入了上千萬美元。他以六十萬美元天價購入英國明星賽馬“喀土穆”,宣佈這匹百戰百勝的賽馬即將榮休,擔任種馬,專門爲沃爾茨的馬廄繁育後代。

沃爾茨彬彬有禮地接待黑根,他那張臉曬成均勻而漂亮的古銅色,鬚髮經過精心修剪,他隨便歪了歪嘴,算是微笑打招呼。儘管花了那麼多錢,儘管有技藝最高超的技師幫他收拾,但年齡畢竟還是擺在那兒;臉上的肌肉像是被勉強縫在一起的。不過,他的言行舉止還是擁有勃然活力,這點和唐·柯里昂相同,也就是一個人對他所生活的世界擁有生殺大權的那種氣度。

黑根開門見山,說他是約翰尼·方坦的一位朋友的傳話人,說這位朋友很有權勢,若是沃爾茨先生願意幫個小忙,那麼他保證會感激不盡,並願意奉上一輩子的友誼。這個小忙呢,就是允許約翰尼·方坦主演貴公司下週開拍的那部戰爭電影。

那張勉強縫起來的臉不動聲色,沃爾茨很有禮貌地說:“你那位朋友能幫我什麼忙呢?”他的聲音裡有一絲掩不住的高傲。

黑根無視他的傲慢,解釋道:“你會遇到一些勞工方面的麻煩。那位朋友百分之百能消除這個麻煩。你有個給公司掙了許多錢的頭牌男星,癖好最近從大麻轉到了海洛因。那位朋友能保證這個男星再也搞不到海洛因。今後要是再遇到這種小事情,打個電話就能解決你的問題。”

傑克·沃爾茨像聽小孩吹牛似的聽他說,最後存心換上東城口音,粗聲粗氣地說:“你在威脅我?”

黑根冷靜答道:“絕對不是。我受朋友之託求你辦事。我想說的重點是,這麼做對你沒有任何壞處。”

沃爾茨像是早有準備,忽然換上一臉怒容。嘴脣捲曲,染成黑色的濃眉皺成一條粗線,蓋住閃閃發亮的眼睛。他俯身探過桌子對黑根說:“夠了,油腔滑調的混蛋,我跟你和你的老闆直說,我纔不在乎他是誰。約翰尼·方坦絕對不可能主演那部電影。我不在乎有多少個黑皮黑手黨大佬會從暗處鑽出來。”他坐回去,“聽我一句勸。埃德加·胡佛,知道這個名字吧——”沃爾茨哂笑道,“和我有私交。要是我告訴他有人逼我,你們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黑根耐心地聽着。他高估了沃爾茨。這麼愚蠢的人可能管理一家價值幾百萬美元的公司嗎?這事值得思考一下,因爲唐正在尋找新的投資機會。要是電影業的頭目都這麼低能,這個領域倒是挺適合。侮辱對他毫無影響。黑根的談判技巧是唐親自傳授的。“永遠不要動怒,”唐這麼教導他,“決不要威脅,要講道理。”用意大利語說“講道理”聽上去像“應對”。關鍵是忽視所有的侮辱和威脅,一邊臉捱了打,就把另一邊臉也湊上去。黑根曾經目睹唐在談判桌邊一坐就是八個小時,唾面自乾,試圖勸說一個臭名昭著、妄自尊大的暴徒別那麼飛揚跋扈。八小時過後,唐·柯里昂揚起雙手,打個絕望的手勢,對談判桌邊的其他人說:“誰也沒法和這傢伙講道理。”然後大踏步走出會議室。暴徒嚇得臉色發白,連忙派手下請唐回會議室。各方達成諒解,但兩個月後,那個暴徒在他最喜歡的理髮店被亂槍打死。

於是,黑根重新開始,語氣平常。“請看我的名片,”他說,“我是律師。難道我會自尋死路嗎?我威脅你了嗎?只要能讓約翰尼·方坦主演那部電影,要求隨便你提。我們爲這個小忙提出了豐厚的回報。就我所知,這個忙對你只有好處。約翰尼說你承認他是完美的人選。正是因爲這樣我們才請你幫忙。如果你擔心你的投資,我的客戶願意出資贊助這部電影。我們明白你說一不二。誰也不能強迫你,也不會強迫你。我們知道你和胡佛先生有私交,請允許我補充一句,我的老闆因此很尊敬你。他非常尊敬這份關係。”

沃爾茨剛纔一直拿着一杆大號紅色羽毛筆胡寫亂畫,聽見提到錢,忽然來了勁頭,放下羽毛筆。他神氣活現地說:“這部電影的預算是五百萬。”

黑根輕輕吹聲口哨,表示驚歎,然後漫不經心地說:“我老闆的很多朋友都信任他的判斷。”

沃爾茨第一次認真起來。他打量着黑根的名片。“我沒聽說過你,”他說,“我認識紐約大部分有頭面的律師,你他媽到底是誰?”

“我在高級律師事務所執業,”黑根乾巴巴地說,“只負責一個客戶。”他站起身,“我就不耽擱你的時間了。”他伸出手,沃爾茨和他握手。黑根朝房門走了幾步,然後又轉身面對沃爾茨,“我明白你經常和一些自以爲了不起的人打交道。但我恰恰相反。你不妨通過我們共同的朋友查證。要是願意考慮,就打電話到我的酒店。”他頓了頓,“恕我無禮,有些事情,連胡佛先生都覺得無能爲力,但我的客戶做得到。”他見到電影製片人眯起雙眼。沃爾茨終於明白了意思。“順便說一句,我非常欣賞你的電影,”黑根用他最奉承的語氣說,“希望你能再接再厲,我們的國家需要好電影。”

當天下午晚些時候,黑根接到製片人秘書的電話,說一小時內有車接他去沃爾茨先生在郊區的宅子吃晚飯。她說行程有三小時,但車上有酒吧和開胃點心。黑根知道沃爾茨是搭私人飛機去的,心想爲什麼不請他也飛過去。秘書又彬彬有禮地說:“沃爾茨先生建議你帶上過夜行李,明天早晨送你去機場。”

“知道了。”黑根說。又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沃爾茨怎麼知道他打算明早飛回紐約?他想了幾分鐘。最合理的解釋是沃爾茨請私家偵探調查他的行蹤,儘可能蒐集情報。這麼說,沃爾茨肯定知道他代表的是唐,說明他對唐有幾分瞭解,反過來說明他打算認真對待這整件事。說不定真有可能奏效,黑根心想,說不定沃爾茨比他今天上午的表現來得精明。

傑克·沃爾茨的家宅像是以假亂真的電影佈景,有種植園風格的大屋,黑土馬道圍繞廣闊的花園,有供馬羣起居的馬廄和草場。樹籬、花牀和草坪經過仔細修剪,整齊得像是電影明星的指甲。

沃爾茨在有空調的玻璃門廊接待黑根。他身穿便裝,藍色絲綢襯衫敞開領口,芥末黃的便褲配軟皮涼鞋。在鮮豔華服的襯托之下,那張縫起來的硬漢臉更加恐怖。他遞給黑根一杯特大號馬丁尼,自己也從托盤上拿起一杯。他比今天上午友善多了。他摟住黑根的肩膀說:“晚餐前還有一點時間,我們去看看我的馬匹吧。”兩人走向馬廄,他說:“我摸了你的底細,湯姆,你怎麼不說你的老闆是柯里昂啊?我還以爲你是約翰尼請來嚇唬我的三流騙子呢。我可從來不嚇唬人。倒不是說我喜歡樹敵,我只是不吃這一套而已。我們現在先開心開心,吃過晚餐再談生意。”

說來令人驚訝,沃爾茨居然很懂得款待賓客。他解釋他的新方法和創新措施,希望能打造出全國最成功的馬廄。馬廄徹底防火,有最高等級的衛生設施,由私家偵探組成的特別保安隊伍看守。最後,沃爾茨領着他走向一個隔間,外牆上鑲着好大一塊黃銅標牌。標牌上的名字是“喀土穆”。

黑根以外行人的眼睛都看得出隔間裡的馬有多美麗。喀土穆毛色漆黑,唯獨寬闊的額頭有一塊鑽石形狀的白斑。棕色大眼閃着金蘋果的光芒,繃緊肌肉上的黑色皮膚絲綢般柔滑。沃爾茨帶着孩童般的自豪說:“全世界的頭號賽馬。我去年在英國用六十萬買的。我打賭連俄國沙皇也沒花過這麼多錢買一匹馬。但我不打算讓它上場,我要讓它當種馬。我要建立起美國曆史上最偉大的賽馬馬廄。”他梳理馬的鬃毛,輕輕喚它的名字,“喀土穆,喀土穆。”他的聲音裡有愛意,馬作出迴應。沃爾茨對黑根說:“我是天生的騎手,知道嗎?第一次上馬背都五十歲了。”他哈哈笑道,“也許我的俄國祖母或外祖母被哥薩克騎兵強姦過,我繼承了血脈。”他撓着喀土穆的肚皮,欽佩的語氣不可能更真摯了,“看它的雞巴,我真想也有那麼一根。”

他們回到正廳吃晚飯。三名侍者在一名管家的指揮下伺候他們,桌布鑲着金線,餐具全是銀器,可惜黑根發現食物非常普通。沃爾茨顯然獨居已久,而且不懂得享受美食。等兩人都點起粗大的哈瓦那雪茄,黑根才問沃爾茨:“約翰尼能不能拿到那個角色?”

“我沒辦法,”沃爾茨說,“就算我想,也沒法把約翰尼塞進那部電影。演員的合同全都簽好了,下週就要開拍。現在我哪兒還有迴旋餘地?”

黑根不耐煩道:“沃爾茨先生,和大人物打交道有個好處,就是知道這種藉口一推就翻。實際上你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他抽了一口雪茄,“不相信我的客戶能信守承諾?”

沃爾茨乾巴巴地說:“我相信我會遇到勞工糾紛。高夫打電話說過了,那個混蛋,聽他說話的口氣,絕對想不到我每年付他十萬黑錢。我相信你能讓我那個娘娘腔‘男’明星再也弄不到海洛因。但我不在乎,而且我能爲電影提供資金。我恨方坦。告訴你的老闆,我沒法幫他這個忙,不過別的事情倒是可以考慮。隨便什麼事情。”

黑根心想,無恥混蛋,既然是這樣,爲什麼讓我大老遠趕來?他還有別的事。黑根冷冷地說:“我認爲你並不理解如今的局面。柯里昂先生是約翰尼·方坦的教父。這是非常親密、非常神聖的宗教關係。”聽見他提到宗教,沃爾茨謙恭地低了低頭。黑根繼續道,“意大利人有個玩笑話,說世界太殘酷,所以一個人非得有兩個父親照看他,這就是教父的由來。約翰尼的父親已經過世,因此柯里昂先生覺得他的責任更加重大。說到其他的要求,柯里昂先生可是很敏感的。第一個要求被回絕,他絕對不可能求你幫第二個忙。”

沃爾茨聳聳肩:“我很抱歉,可答案仍舊是不行。但既然你來都來了,說個價碼吧,我得花多少錢擺平勞工糾紛這檔事?現金,馬上付。”

這解答了黑根的一個疑問。既然沃爾茨已經決定不把角色給約翰尼了,爲什麼還要花那麼多時間和他周旋?這次會面根本不可能改變他的決定。沃爾茨有恃無恐,他不害怕唐·柯里昂的權勢。當然,沃爾茨的政治關係分佈全國,和聯邦調查局局長也有交情,還有大量的個人財富和電影圈說一不二的權柄,他不覺得唐·柯里昂能構成任何威脅。要任何一個聰明人說,甚至要黑根說,沃爾茨的地位都確實似乎不可動搖。他願意承受罷工有可能造成的損失,那麼唐也就拿他無可奈何了。這種力量權衡沒錯,但是問題是:唐·柯里昂已經答應了教子,會幫他弄到那個角色,而就黑根所知,在這類事情上,唐·柯里昂決不食言。

黑根平靜地說:“你存心歪曲我的意思。你想把我說成是勒索幫兇。柯里昂先生答應爲你解決勞工糾紛,這是友情的表現,作爲回報你要幫助他的客戶。朋友之間交換影響力罷了,沒別的意思。但是你並沒有拿我當回事。我個人認爲你犯了個錯。”

沃爾茨像是早就在等這個機會撒潑發火。“我非常明白,”他說,“這是黑手黨的風格,不是嗎?嘴上說得好聽,其實是在威脅。我跟你挑明瞭吧,約翰尼·方坦的確是完美的人選,那個角色會讓他成爲大明星,但他就是拿不到,絕對拿不到,因爲我恨這個混蛋,我要把他趕出電影圈。聽我告訴你原因,他毀了我最值錢的女明星。我培養了她五年,唱歌、跳舞、表演,什麼都學了,我砸下去了幾十萬美元想要把她捧成明星。但你別以爲我鐵石心腸,眼裡只有錢,坦白說,這個姑娘很漂亮,我這輩子從沒玩過她那麼漂亮的屁股,要知道我可是見識過各種各樣的女人。她能像水泵一樣榨乾你。可是約翰尼出現了,用橄欖油似的嗓子和黑皮的魅力拐走了她。她拋棄了一切,害得我被人嘲笑。我這種地位的人,黑根先生,是不能忍受被恥笑的。我必須讓約翰尼償還我的損失。”

沃爾茨終於第一次讓黑根吃了一驚。他覺得難以理解,一個這麼富裕的成年人居然會讓此等小事影響他對生意的判斷,而且還是如此重要的生意。在黑根的世界裡,柯里昂家族的世界裡,女性的美麗肉體和性魅力對世俗事務毫無重要性可言。只要不涉及婚姻和家族的臉面,這就只是私人事務。黑根決定最後再試一次。

“你說得對極了,沃爾茨先生,”黑根說,“但你至於憤怒到這個地步嗎?我覺得你並不理解這個小人情對我的客戶有多重要。約翰尼小時候是在柯里昂先生懷裡受洗的,他父親過世後,柯里昂先生擔負起了父親的職責。有很多人稱呼他‘教父’,表達尊敬和謝意,因爲他曾經幫助過這些人。柯里昂先生從不讓朋友失望。”

沃爾茨突然站起身。“我聽夠了。從來是我命令匪徒,匪徒哪兒有資格命令我?我要是拿起聽筒,你今晚就得在牢裡過夜。那位黑手黨老大要是敢跟我動粗,他會發現我可不是什麼樂隊領頭。沒錯,我也知道那個故事。聽着,你們柯里昂先生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別逼我動用我在白宮的關係。”

白癡,愚蠢的雜種。他是怎麼成爲一把手的?黑根不由心想。總統的顧問,全世界最大的電影公司的老闆。唐非得投資電影業不可。這傢伙聽話只聽表面意思,沒有理解其中的意義。

“謝謝你招待晚餐,讓我度過這麼愉快的夜晚,”黑根說,“能安排人送我去機場嗎?我想我就不必過夜了。”他冷笑道,“柯里昂先生堅持要在第一時間聽見壞消息。”

黑根在大屋那水銀燈照射的柱廊上等車,見到兩個女人登上等在車道上的加長林肯,正是他在沃爾茨辦公室見過的十二歲漂亮金髮女孩和女孩的母親。可現在女孩那線條優雅的嘴脣成了亂七八糟的一團粉紅色,海藍色的雙眼目光呆滯,沿着臺階走向打開的車門時,兩條長腿像跛馬似的蹣跚。母親攙着女兒,扶她坐進車裡,對着女兒的耳朵咬牙切齒地說着什麼。母親扭頭鬼鬼祟祟地望向黑根,黑根見到她的眼神燃燒着禿鷲般的凱旋光彩,緊接着她也鑽進了車裡。

怪不得他沒能坐飛機從洛杉磯過來,黑根心想。飛機上坐着母女倆和製片人。這樣沃爾茨就有時間在晚餐前休息一下,搞那個小女孩。約翰尼想混的就是這樣一個世界?祝他好運,也祝沃爾茨好運。

保利·加圖不喜歡速戰速決,特別是牽涉到暴力。他喜歡預先詳細盤算。比方說今晚的任務,雖說只是揍兩個小流氓,但要是有誰出錯,就很容易釀成大禍。他一邊小口啜飲啤酒,一邊左顧右盼,看兩個小流氓能不能勾搭上吧檯的那兩個小爛貨。

保利·加圖對這兩個小流氓瞭若指掌。一個叫傑瑞·瓦格納,一個叫凱文·穆南,今年都是二十歲,容貌出衆,棕色頭髮,高個子,好身材。他們兩週後要回城外的大學,父親都有政治影響力,加上大學生的身份,所以躲過了徵兵。他們因爲侵犯亞美利哥·邦納塞拉的女兒而被判緩刑。一對人渣,保利·加圖心想。逃兵役,違反假釋條例,午夜過後還在酒吧喝酒,追逐放蕩女人。兩個小流氓。保利·加圖覺得他本人的緩役是另外一碼事,因爲醫生向徵兵委員會提供書面診斷書,證明這名二十六歲的未婚白種男性患者由於精神問題接受過彈震症治療。加圖經過“殺人明誓”的成人禮之後,克萊門扎幫他安排了這件事。

克萊門扎吩咐他這個任務必須在兩個小夥子回學校前儘快完成。爲什麼非得在紐約下手?加圖不由心想。克萊門扎總是提點額外要求,不直接給命令。要是這兩個小騷貨跟着他們離開,那今晚可就又是白費了。

他聽見一個姑娘笑着說:“你瘋了嗎,傑瑞?我纔不和你上車呢。我不想像某個可憐姑娘一樣進醫院。”她的聲音飽含惡意的滿足,倒是遂了加圖的心願。他喝完啤酒,走上黑洞洞的街道。好極了。時間過了午夜。還亮着燈的只有另外一家酒吧。其他店鋪都已關門。克萊門扎關照過分局的巡邏車。在接到無線電調度之前,他們不會在附近出沒,就算來也會來得很慢。

他靠在四門雪佛蘭轎車上。後排雖說坐着兩個大塊頭,但從外面幾乎看不清楚。保利說:“他們一出來就動手。”

他還是覺得安排得過於倉促。克萊門扎搞來了兩個小流氓的案底照片,還有他們每晚鬼混的酒吧地址。保利在家族內部找了兩個打手,把小流氓指給他們。他的指示說得很清楚:不準打頭頂和後腦,不能意外弄出人命。除此之外,愛怎麼揍就怎麼揍。他只提醒了一句:“要是兩個小流氓沒在醫院裡住滿一個月,你們就回去開卡車。”

兩個大塊頭鑽出車門,他們以前是打拳的,但連小俱樂部都沒熬出頭,桑尼·柯里昂安排他們收高利貸,所以活得還算不賴。他們當然急於表達謝意。

傑瑞·瓦格納和凱文·穆南走出酒吧,一頭撞進陷阱。酒吧女郎的奚落刺痛了少年人的自尊心。保利·加圖靠在擋泥板上,大聲嘲笑道:“喂,情聖,被女人甩了吧。”

兩人轉過身,心情不壞。保利·加圖一看就很適合拿來發泄屈辱。雪貂臉,矮個子,體格瘦削,而且還自作聰明。他們滿懷渴望地撲上來,卻立刻被兩個男人從背後牢牢地抓住了胳膊。保利·加圖趁機把帶有十六分之一英寸鐵刺的特製銅指套戴上右手。他每週在健身房訓練三次,時間抓得很準,一拳鑲在小流氓瓦格納的鼻樑上。抱住瓦格納的壯漢舉起瓦格納,保利揮動手臂,一記上勾拳不偏不倚正中下體。瓦格納軟癱下去,大塊頭將他扔在地上。從頭到尾還不到六秒鐘。

兩人的注意力轉向凱文·穆南,他企圖喊救命,從背後抱住他的男人伸出一條壯碩的手臂,輕而易舉地勒住他,另一隻手鎖住穆南的喉嚨,不讓他發出任何聲音。

保利·加圖鑽進車裡,發動引擎。兩個大塊頭把穆南揍成一坨果凍,動作不慌不忙得嚇人,像是全世界的時間都歸他們支配。他們不是慌亂地瞎打一通,而是一板一眼,用上軀體的全部力量,慢鏡頭似的慢慢收拾他。每一拳下去都帶着皮開肉綻的聲音。加圖瞥了一眼穆南的臉——已經面目全非。兩條壯漢撇開躺在人行道上的穆南,轉身走向瓦格納。瓦格納正在嘗試起身,張嘴就喊救命。有人從酒吧裡出來,兩個打手必須加快節奏了。他們把瓦格納揍得跪倒在地。一個人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扭,接着一腳踢在他脊樑上。隨着“咔嚓”一聲,瓦格納的慘叫聲喊得整條街都推開了窗戶。兩個人下手飛快。一個雙手像老虎鉗似的夾住瓦格納的腦袋,拽他起身。另一個揮舞偌大的拳頭,猛砸固定的靶子。又有幾個人跑出酒吧,但誰也沒出頭干預。保利·加圖喊一聲:“夠了,快走。”兩條大漢跳上車,保利一腳把油門踩到底。就算有人記下車型和牌照也無所謂。車是偷來的,牌照是加州的,紐約市有十萬輛黑色雪佛蘭轎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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