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有入夢者,也有清醒者,衆生萬相,各有不同。
而這個夜裡,對於柳家別院來說,是格外不同的。
兩條性命,將在兩間房中渡熬她們最後的一關!過了這一關,她們就活,過不了,便是亡!
西院,屋內,柳乘風隔屏風而立。
“怎樣了?”盯着進進出出的婢女,他的眉緊蹙。
婢女們一慌,看向四公子——
今夜,她們眼中的四公子與往日有些不同。原本的年少飛揚竟在這樣的燈火下憑添了幾分另外的味道。那身上漸斂的氣息與眉間緊蹙的皺褶,分明是一個少年正從青澀中褪出,悄悄地染上了一種屬於男人的深邃……
尤其那雙眼,依舊亮如晨星,卻又在深處泛着幽幽的光芒。光芒是如此動人,如同駐入了某種專注的東西,讓人覺得被這樣的目光注視着時,會不由地心跳加速……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四公子,於是,她們的臉微微的紅了,“回公子,唐姑娘全身發燙,持續不下,我等雖一直在爲她擦身,但情況未有所好轉……”
即使臉紅,她們的舉止依然得體,看得出是受過良好的調教,而她們手裡託着的是盆盆清水,每盆水在端進去不久後便會被端出,換掉。
“怎會這樣?”柳乘風的眉蹙得更緊,“你等繼續擦拭,不可停,對了,加入冰塊,去窯中取一些冰塊加入水中,快去!等等……切要記得,冰不宜太多,視情況而增減……”
“是!”婢女應聲,再看一眼四公子,發現他的眼早已重新移向屏風處,臉上的紅便退去些,急急離開。
柳乘風則隔着屏風看着裡面模糊的人影,“環桃、映月,你二人要小心了,擦拭時萬勿碰到唐姑娘的傷口,有任何異況都要迅速報與我聽。”
他的聲音很低,似乎是怕驚擾了裡面。
“是!”屏風後傳來同樣輕淺的回答,還有衣裙磨動地面的聲音。
除了這幾聲言語外,整間室內是極其安靜的。
另一處——
“爹,您累了,我們來!”柳扶搖扶着又開始咳嗽的父親,並接過父親手中盛着黑血的銅盆。
血腥味充斥在空氣中,濃厚而刺鼻。既然那些血液有毒,就需十分小心。而父親接血時也並不輕鬆,好在母親除了第一次的狂吐外,後來的吐血都基本是小範圍的,只需用盆接在胸前即可。
不由地想,如果第一次的血雨時沒有簡隨雲在,他們可能一滴不露地接得住?包括父親,又是否能保證不會被毒血而傷?
只要一想到簡隨雲,柳扶搖的心中就再次浪潮涌動——
在入夜後,他們才發現那女竟然不知所蹤!整個別院都沒有她的影子,也沒有任何人看到她去了哪裡,似平地消失了。
但這園裡少說也駐守了數百號的守衛莊丁,又是光天化日下,怎麼就會無一人看到過簡隨雲?
“搖兒,爲父不累……”柳鎮鐘擺了擺手,咳嗽聲加重。
柳扶搖立刻幫他順着後背:“爹,你連日趕路,舊疾復發,娘如果聽得到,也一定要怪我們做兒女的不孝,這裡有我與大哥、二哥在,您就去歇息片刻吧。”
“不!爲父欠你們母親的太多了,這些年來,爲父未盡好責,讓她受累不說,又遭遇如此奇苦,我卻無能爲力,現在怎能放下她不管?你們下去吧,讓爲父在此守着便好……”話未說完,柳鎮鐘的咳嗽又起,背身抖動中,一隻手也不得不伸出袍袖捂向嘴邊。
“爹!”後邊柳沾衣大驚。
那是什麼?
他的眼看到了什麼?
父親捂嘴的袖子上似乎有什麼東西,他看得不甚清楚,因父親很快便把衣袖捲起,但眼角餘光瞥到的依稀像是血跡?
難道是父親舊疾加重,卻怕他們擔心而不告知?那父親這一路上是怎樣的奔波勞苦?但如果真是咳出血跡的話,那可是非同小可。
他心中猛跳,正欲追問,突然,柳鎮鍾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沉穩地、鎮定的、無聲的。
柳沾衣的急切卻像被一塊石頭重重壓下,壓在了胸腔裡,上不得,也下不得。
父親的眼神是在告訴他,稍安勿燥,不必大驚小怪,目前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母親!
一直以來,柳鎮鐘的眼都有無形的力量,只要他將精神上的東西蓄積在眼神中時,他的眼就是一座山。而整個江湖與非江湖間,截至目前爲止,所有遇上過他並受過他眼神逼視過的人,幾乎從來沒有不受影響的。
只除了一個簡隨雲!
他的眼,太有力量,每個受影響的人所被影響的程度會因身份、地位、定力、武功等高低的不同而不同,柳沾衣是他的孩兒,爲他所養,受他所教,從小就更是受着他的影響長在,對父親的尊敬與仰視,讓柳沾衣對他的眼神幾乎是習慣了服從。
於是,即使心憂,卻因爲那樣一個的眼神,柳沾衣不得不壓下追問的話,沉默。
“爹,您剛剛連日趕路,身體怎能吃得消?我兄妹三人輪翻照顧母親,爹還有不放心的?”柳扶搖未覺察到什麼,將盛了毒血的銅盆換掉,重新備了一個新的置在牀邊。
她擔憂母親,也同樣擔憂父親,父親的咳嗽如同咳在她的心上。
“爹,母親都已過了今日清晨,續命至此,一定是上天憐見,那簡氏姑娘莫測高深,竟能爲母續命,也算奇人,而她放手離去,定是因母親已無大礙,只要我等時刻注意,不讓母親喉間受阻,一定可以挽回母親性命,爹,您就去歇歇吧!”
柳扶搖勸說着,簡隨雲如謎,她看之不透,但她願往好的一面去想。
但柳鎮鍾依舊不爲所動,一瞬不瞬地看着妻子,握着妻子的手。他的咳嗽聲則越發蒼啞,甚至面目無法展開,因咳嗽而緊成一團。
“父親,咳嗽加劇是事實。”突然,角落裡的另一道聲音傳來。
像飄飄的煙浮騰而來,雖飄渺,卻讓人不得不注意到。
因聲音就如說話的人,孤冷而冰涼——
柳鎮鍾怔了怔,回頭看了一眼角落裡。
那裡,是他的長子,從他這一次相見起,就那樣立在角落中,一直立着。彷彿已那樣注視着這裡很久很久。
對上長子的眼,柳鎮鐘的似乎開始沉吟——
對上父親的眼,柳孤煙的眼則孤冰不變,仍似在天邊般遙遠。
這一刻,柳扶搖卻有些欣喜,大哥終於也發話了。
一直以來,大哥都是父親的左膀右臂,他從來不多言,卻行事果絕,敏銳非常,是父親處理堡主事務的最好的幫手,甚至也是這些年來柳家堡能不斷擴大勢力範圍的最重要的一員。
可以說父親很倚重他,事事多以他的意見爲主,而大哥雖年長他們幾歲,卻更像是他們的半個父親。平日常在外走動,加之性情孤冷飄忽,與他們並不是很親近,但是,在關鍵時刻,卻能爲他們擔當、支撐……
就像那一次在紫雁山,羣雄混亂、箭雨漫天,他們如海中帆船般隨波而逐,疲於應對着到處亂飛的箭矢和暗器,幾乎以爲自己就要栽在那混戰中時,大哥卻像天外來兵,就那樣突然殺進!
那裡,黑夜的大哥,飛刀處,爲他們擋下無數暗器,劍過處,劃出一條血路!
那裡,大哥孤冷如煙的身形於劍雨腥飛中飄渺又難以捉摸,卻又似夜梟般暴發着無窮的張力——
尤其大哥身後跟着的柳家堡培植的最精銳的一部分力量,就像大哥張大身側的一雙羽翼!在海中劈浪般,將外圍樹上出現的強弩手攻了個措手不及,又將圍着他們的武林羣雄分開,爲他們引出一條出山的大路,讓他們幾乎沒有半點操作地就脫出困境……
如果不是大哥,他們以及其他武林同道,恐怕會傷之更深,紫雁山一役也會更加空前反響!
而大哥救出他們後,背對他們,望着深沉的山林沉凝半晌後,只留下一句話,“日後,勿再擅自行動,任何事,都當告知父親。”
然後,便在血染的空氣中如煙嵐散去般地離開——
當時他們已安全,整個事件也在發生逆轉性的變化,七色花是巨毒的事實震驚了太多武林人,一個又一個倒地的高手將紫雁山化作了修羅地獄。
他們怔怔地看着那互相爭奪撕殺、人吃人的慘相,不知身在何處,直到天漸亮了,才反應過來大哥已離去,並沒有要求他們一同離開,甚至沒讓他們看到過他的神情。
而他們一直有些奇怪,大哥那一夜出現的怎會出現得那樣突然又神秘?比天上驚現的風箏鳥人,還有遠處樹上包圍突襲的強弩弓箭手還要離奇!
但現在,大哥無疑也是在勸說父親去休息,雖言辭簡單,但意思明瞭,他的話一向最起作用,父親應該會有所鬆動。
齊齊看着柳鎮鍾,柳鎮鐘的氣息已因咳嗽而紊亂,閉了閉目,似乎在猶豫,思考,最終再睜開眼——
“不,爲父不會在這個時候再離開你們母親身邊,她陷入昏睡後,爲父不能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早已心中有愧,現在,就算是天塌地陷,爲父也不會再離開她身邊,她睜開眼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會是爲父!”
柳鎮鐘的話哪些堅定,再度的咳嗽讓他的背更加彎曲。而他的神情卻是一種勿庸置疑。
柳扶搖的眼裡似乎有些溼潤了——
這樣的父親母親,是何等恩愛?
而她們何其有幸,生在這樣一對恩愛夫妻的家中?
雖在江湖,但江湖血腥,功名利,而他們的家庭卻如此溫暖,雖有門徒千萬,但他們一家人卻不離不棄,緊密團結,這溫暖似乎比天下最大的名利顯得更加重要?
柳沾衣也有些觸動,看着父親的面孔,只覺這一刻,父親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似乎更加高大。
而柳孤煙則不再多語,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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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快!不好了,唐三小姐又全身發冷,渾身似個冰塊一般,這可如何是好?”
婢女的聲音忙亂地傳來,似乎因看到剛剛還似火爐般發燙的唐盈一轉眼間就變得全身發青白、四腳冰涼而驚慌。
“怎麼回事?”柳乘風在屏風外顯然也是一驚。
“公子,不知爲何,唐三小姐剛剛還燙如炭火,現在卻冷如寒冰,渾身直打顫……”
怎會這樣?
“你等切要小心傷口,看看那裡有無變化?”柳乘風垂在身側的手握緊了起來。
一般的傷口在治療後,通常會在前幾夜有感染的可能,而感染也必定會發燙,只要能降了溫,成功試過反應期,就會安全,而度不過則是危險。但唐盈怎會乍熱還寒?
如此奇怪的現象不同於一般受傷後的反應。
“公子,傷口處無變化,但唐姑娘嘴脣發抖,四肢打寒顫,似乎很是痛苦。”
瞳孔一緊,柳乘風迅速下令,“你們將櫃裡的棉被給唐姑娘蓋上,如果一牀不夠就加成兩牀,兩牀不夠就再去拿,但要小心傷口處,切不可壓實!”
“是!”裡面又穿來前裙摩擦的瑣碎聲音。
另一邊——
柳扶搖與柳沾衣手忙腳亂地接住又一次的吐血。
父親既然不肯離去卻又體力不支,而吐血的範圍也明顯減小,便由他們代勞照顧,父親則在旁稍事休息。
“二哥,母親這已是吐了第八次了吧?”
“嗯,從清晨到現在已過了八個時辰,果然如簡姑娘所言,母親每一時辰吐一次,到這一次,不多不少,正是第八次了。”
擦一擦額上的汗,柳扶搖的眼裡發亮,“二哥,母親這一次吐得血顏色淺淡了許多,皮膚也白淨了不少,你說是不是就要排盡毒血了?”
簡隨雲的話顯然應驗了,母親的情形是完全按照其的話來發展,那結果也定會依其言,只要不阻滯毒血的排盡,母親便可活!
“看起來是的。”
“那……再有一個時辰就要天亮了,說不準到時母親就會醒來!”柳扶搖的喜悅映在了眼中。
並看了看一旁閉目休息的父親,還有角落裡的大哥。
“是的,母親一定會醒來,一定會!”柳沾衣的眼裡也泛起亮色。
每一次嘔吐後,柳氏肌膚上的青色的確都會淡一些,像濃墨被水洗淡,而眉間也漸漸得有了一種蹙動,像是無意識的,又像是有意識的,但顯然那是一種掙扎。
一種生命的體徵在清明與不清明間的掙扎。
他們有些欣喜,有些忙亂,有千萬分的小心,也有千萬分的盼望,運用了多年習武所得的眼力與手法去接那些血,併爲以防萬一,在自己的手臂等裸露處都裹上了棉布,只爲避免沾到任何一滴毒血。
他們要保護好自己,要讓自己以最好的狀態等待着母親的醒轉。
天下最大的孝心就是身爲子女的不讓父母擔憂!而他們的母親絕不會希望自己醒來的那一刻看到他們有所受損!
“咳……”柳鎮鍾睜開了眼。
短暫的調息後,讓他略略恢復了一些精力,雖抵不上深度睡眠與物我兩忘的調息,但已讓他不似剛纔那般。他也看看自己的孩兒——
這幾個孩子也明顯是勞累不堪,面色憔悴,眼布紅絲,尤其兩個兄弟下頦上也冒出的青色的鬍髭。
“你們下去吧——”
“父親!”兄妹們明顯一怔。
“這些時日來,你們照顧你們的母親定是衣不解帶,食不知味,尤其這幾日,既要等那丹藥的煉出,又要緊緊守着母親不能有所懈怠,如此辛勞,爲父何嘗不心疼,這裡就交由爲父來照理,你們且下去歇息一番,再梳洗梳洗……”
“這……”他們累,父親難道不累?何況就要天亮了,再等一個時辰就會天亮。
“下去吧——”柳鎮鐘的眼又一一看過了他的孩兒,眼裡是一貫的深沉,還有威嚴。
柳扶搖咬了咬脣,父親的威嚴之於她也是一向不能反抗的,何況這一刻,父親是爲了守着母親。而且,父親剛剛曾言,要讓母親醒來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是他!
這……如果她是母親,是否也會希望醒轉後看到的第一個人會是父親?
望望二哥,柳沾衣正也望向她,兄妹二人眼神略一交流,便齊施禮,“那孩兒們聽爹的吩咐便是,望父親也勿過於心焦,有何差遣,孩兒們會立時趕到。”
施了禮,他們退後,臨去前看了看角落裡——
他們的大哥還立在那裡,但他們不需去管去問,他們已習慣了大哥這樣的孤遠與莫測。
“你,也下去吧。”柳鎮鍾嘆了口氣。
但是,柳孤煙並沒有動,只那樣看着自己的父親——
空氣中是沉默,一片奇怪的沉默。
片刻後,由柳鎮鍾打破了沉默,“你,一向是我最倚重的孩兒,四個孩子中,也只有你,最像當年的我。”
他細細地看着長子,聲音卻彷彿穿透了所有的昏暗,直達柳孤煙的耳鼓。
彷彿這話含着千斤的重量,更含着別有意味的深長。
但柳孤煙的視線移開了——
論外形,他和父親並不太相似,但是,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同樣的深邃與不可捉摸,並且,都無一眼可見的鋒芒。
一個,似儒雅文氣的書生,一個,是如煙般的孤冷飄忽,他們的鋒芒不在明處,但卻像柳孤煙傳名於江湖的飛刀,平常人看不到,看到的幾乎都已是死人。
柳孤煙的視線又低了些,並不語。
“你知道,我們都沒有想到千日醉真有解。”柳鎮鍾卻仍直直看着兒子,一字一句壓過去。
“是沒有想到。”柳孤煙突又擡起眼來,也直直看着父親,一字一句地還回去,“但好在能解的人,無事。”
對上長子回過來的眼神,柳鎮鍾怔了一下,突又開始猛烈地咳嗽——
“父親,現在孩兒先退下了。”柳孤煙的視線又放低,黑袍一起,織成淡淡迷霧,向門外而去——
“等一等!”柳鎮鍾忽又喚。
停步,柳孤煙停在距門三尺處。
“孤煙……”柳鎮鍾似乎在考慮怎樣開口,盯着長子的背影,面目變得越發深沉起來,“孤煙,那女子也算稀世少有……”
柳孤煙沒有動,聽着。
“同樣未想到,世間會有那樣一個女子,若是當年的爲父初見,恐怕……”短暫地猶豫後,繼續,“恐怕也會有所意動,試問那樣一個女子,世間有幾個少年男兒見了不會有所想?除非是心裡不夠強大者。”
仍沒有動,柳孤煙的視線彷彿已穿過門板,透向不可知的遠方——
“但是,大丈夫在世有所爲,有所不爲,當做的,一定要去做,不當做的,便不能做,孤煙,有些事早已經註定了,而註定了的,便不能再去想!”柳鎮鐘的話的語氣加重,最後幾個字似乎是無比的語重心長。
柳孤煙的視線從遙遠處收回,身上的氣息更加的飄忽——
“現在,我只望母親能活!”說罷,回頭看了一眼牀上——
牀上是生他、養他、教他的親母,他童年所有的記憶裡幾乎都有那張面孔上的笑臉相伴。
只看一眼,他便再轉回頭,離開——
但轉回去的一瞬間,他的眼底閃過一種情緒。
那情緒就如同沾衣等人看着母親時一般,卻深斂着,幾乎要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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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不好了!”婢女的聲音又急急地傳來,帶着忙亂與疲憊。
“什麼?”柳乘風的身子一震。
“唐姑娘又全身發熱,手足燙得似火球一般!可是她好像還很冷,一半身子在發顫……”
柳乘風的眼睜大。
“公子,我們摸了摸,唐姑娘的身子是一半冰一半熱,一半像在雪水中,一半像在煉火裡,我們該如何是好?”婢女們的聲音已經匆促。
“去請大夫!快去!”柳乘風顯然也開始慌亂,這種狀況簡直是聞所未聞,但他很快又低頭沉吟,最終一跺腳,“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
自語一聲,便再不猶豫地轉過屏風——
而一個婢女正聽了他的令,急急地擦過了他身子衝向室外去請這蘇州城內最好的大夫,剩下的兩個婢女則手忙腳亂又不知應該如何處理地擁在牀前。
入眼處,內室是無比凌亂,地面擺滿銅盆,盆內有擦拭抹身的布巾,還有許多半化的冰塊。而牀上是擁堵的被褥,被褥下則是幾乎要被埋了一般的唐盈的臉。
“唐三小姐!”柳乘風在看到唐盈臉的那一刻便掠過去。
原本的唐盈,身姿高挑,並不嬌小,但在此時竟像漩渦中的一朵白花,似隨時會被激流漩渦擰斷、吞沒!
而那滿牀的被褥,就像擠壓她的漩渦,她的臉在其中,半邊青白半邊妖紅,雙目緊閉,肌肉扭曲……
看起來是猙獰的!
如果沒有見過她本來面目的人,會在這一刻被這張臉嚇退,尤其臉上有數條刀鋒劃痕,使她更像是從地獄中走出來的羅剎。
柳乘風沒有被那張臉嚇到,只是十分意外,衝過去後驚聲喚:“唐三小姐!”
唐盈似乎聽不到,額上大滴大滴的汗液滾滾而下,扭曲的臉左右擺動着,猛地,一隻手從被中掙出——
那隻手,是沒有受傷的那隻,伸在空中像要抓住什麼一般地晃動着,手上五指曲張,慘白無色。
“唐三小姐!”柳乘風一把抓住那隻手,並且穩住那手臂。
這樣大幅度的動作無疑會牽扯到身體的其它部分,更會牽動傷口。而那隻臂一入手,便感覺到滲骨的冰寒,好像抓住了一塊千年寒冰。
柳乘風不由手中一縮,但未完全縮開就又緊緊抓牢,咬着牙不讓自己鬆手,一雙眼也仔細地看向唐盈的面孔。
“祖……祖父……”唐盈在昏迷中似乎在呻吟,不甚清晰地喚着。
她的脣因爲曾狠狠地咬過一隻匕首後又咬過一隻手腕,已經脣肉翻卷,尤其下嘴脣,傷痕極大,本是結了痂,現在又因爲疼痛而被自己的牙咬得鮮血淋漓。
她是痛苦的,非常痛苦!
柳乘風看着,一隻手摸上她的臉,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刀痕後,分別摸了她的左臉與右臉。
當確定了那青白與妖紅兩色果然一寒如冰、一灼如火時,他的眉頭擰到了常人無法擰到的程度,眼睛定定地看着唐盈可怖的臉。
“唐三小姐!你是唐家最驕傲最傑出的三小姐!你是最堅強最韌性的唐三小姐!你要活!一定要活!”緊緊攥着唐盈臂的手用上了力,柳乘風似乎要把一種信息傳到唐盈心中去。
他的力道無疑增加了唐盈身體的感受力,那火與冰的煎熬讓唐盈神智皆失,恍恍惚惚中只有痛楚,只有折磨……
痛得無力,被折磨得顫抖,想偎在最親近的人身邊。
記憶深處,很久很久以前,她很想像鳥兒般天真快活地偎在祖父膝前撒嬌,但祖父是嚴厲的,將她從父母身邊帶開後,便苛刻地教她武藝,授她製毒研毒之方,更教她江湖險惡、處世之法!
她的天真,便被沒日沒夜的勤學苦練所淹沒;她的快活直白,也被那江湖之道一點點壓抑收斂……而她在十六歲那一年,被祖父牽着手,以隆重的形式引薦給所有門人,並被允許立在唐門最神聖的祭壇前,像所有男兒一樣可以對祖先神靈祭祀時,她突然發現,祖父嚴厲的表相下是對她無以復加的疼愛。
那疼愛,是將她當作男孩兒一般的愛,祖父對她原來是寄予了厚望!而她在那一天起,所得到的已比許多女兒家多了很多。
於是,她對祖父有敬,也有孺慕與感激,還有同樣的愛,現在,她很痛,痛得想依偎在祖父身邊,汲取一份力量……
但是什麼在箍着她的手臂?那緊箍的感覺比起水火交織的痛似乎不算什麼,卻讓她漸漸的有些意識,似乎聽到了一聲聲的話語……
“唐盈,你要活,一定要活!你要用你的驕傲與堅強,闖過來!”
是的,她是唐盈!她是驕傲的,她是堅強的!她曾經認爲她是非常出衆的!而她的出衆在遇到了一個人後,似乎便變得如明月身旁的一顆普通星子般,不再耀眼,不再顯亮,但她卻無怨有懟,也無所失意。
因爲,那明亮的人讓她的心似乎更開闊,讓她的世界,被一種叫作雲淡風輕的東西所浸染,讓她的精神,有了一種嚮往——
她想追逐那個人,想沐浴在雲淡風輕中,想長久地領略那種意境……但她不能!她知道她與那個人的世界太遠,遠得永遠無法追上雲行的腳步。
“隨雲……”囈語着,血色的脣喚着那個名字。
“唐盈!你的未來還很長,你的生命如花如歌,你的生命在你自己手中,你一定要闖過來!只有你自己能夠救你!唐盈!唐盈!”柳乘風的睜直直盯着唐盈的臉,手緊緊地箍着她的臂,用力地、不停地說着。
是誰在對她說話?是隨雲嗎?不是,聲音不是,那這是誰?
她如此疼痛,她的眼如此模糊,灼熱一冰寒在體內就像兩個左右分開的絞架,要將她往不同的方向撕扯,卻又像兩個融爐,要把她煉化了再擠到一個爐子裡去——
冷,很冷!熱,很熱!痛,太痛!
唐盈的整個身體都被那不同的顏色一分兩半,從額中心往下到鼻中心、脣中心、胸中心……直到足中心,成一條直線地將她的身體分割。
僅僅是看着也能想像得到她的痛楚是非人的。而沒有人知道,那是簡隨雲施給她的內力與血液正在她的體力融合。
她原本的真氣將接納簡隨雲的真氣,原本的血液將吸收簡隨雲的血液精華,在排斥與融合間,在傷口牴觸與功力懸殊的差異間,她要經歷一場從生到死、鳳凰涅磐般的演變!
“唐盈!”柳乘風感覺到了她的意志,也感覺到了她的掙扎,眼中露出一點欣喜,手中更加了勁,由箍着唐盈的臂變爲往上緊握她的手。
兩手交纏,男性的手掌緊緊包握住女性的手。
而唐盈的手,雖顯得細長嬌小,卻因爲長期舞弄兵器,早已長了女兒家沒有的厚繭。那厚繭的粗澀在此時卻使她如此的真實。
“唐盈!你要用力,你是自由綻放的你!你一定要活過來,將你的生命繼續下去!”柳乘風的話就像一曲歌。
歌的意境與普通江湖人的粗曠是不一樣的,而他身上的年少將這番說得又像飛揚的詞,充滿生命力的誘惑,在遠遠地那方牽引着一抹遊魂,招聚着散在唐盈體力四處遊走的氣息與意志——
是的!我的生命還未完全開始,我的未來還很長!我一定要活!爲唐門,爲祖父,爲爹孃,爲大哥、二哥,還有……爲我自己!
我的命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我不自由,生在江湖,我怎有自由?但我要綻放!
一陣巨浪撲天蓋地般地衝上過唐盈的身體中線,突然,“啊”的一聲,唐盈的喉嚨裡破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就像沉壓在地底的生命重逢朝日時一剎那的燦爛。
然後,她扭曲的面孔上的雙眼也突然睜開——
一時間,柳乘風驚住,唐盈的眼裡像奔騰着火焰,又像竄流着冰水,激盪而瀲灩着!讓看着的人似被瞬間碰撞了一下靈魂。
“唐盈?”又放低了些聲音,柳乘風注意到唐盈面上的青白色與妖紅色在嘶喊中突然合二爲一,就像兩湍汪流海豚音融合,整個肌膚猛然就都變了色,成爲了正常的膚色。
而眼裡的光芒也在一剎那後黯淡下去,變得散亂而又模糊。
那她到底是否醒了過來?她的手在剛剛的嘶喊中暴發出一陣力量,掙脫柳乘風的包握,竟緊緊反握住了他男性的手。
握得很緊,緊得像是在抓住一種不可放棄的東西。
隨雲,是你在叫我嗎?我要活下來,我要看着你,看着你會帶給世間怎樣的驚訝!
一片白茫茫中,唐盈似乎看到一張臉,年少飛揚,皓齒丹脣,眼若晨星,但眉間卻緊緊地蹙着。
爲何要蹙眉?與那張臉上的青春並不相附,但是,很奇怪的又與那雙眼卻襯到了極點,而那眼裡映着的什麼?
怎麼像是她唐盈被映在其中?
“唐盈?”柳乘風又小心地喚着,因爲唐盈的眼裡雖睜着,卻似清醒,又非清醒。
這個人是誰?
隨雲,你在哪裡?
你不是在我身邊嗎?那這個人是誰?他的聲音不是很陌生,卻也談不上親近,至少不是刻在心底的最熟悉的那幾道聲音,但剛剛在痛楚中似乎正是這道聲音在不停地喚她?
“唐盈……”柳乘風任由唐盈握着他的手,握得指甲嵌進了他的皮膚。
“我……”唐盈的脣動了動。
周圍一片蒙沌,她什麼都看不清,一股倦意漫無邊際地涌了上來,像浪潮一般衝上她的意識——
累!很累!在發出一個音節後,唐盈再也支撐不住,眼皮沉沉地閉了起來。
“唐盈!”柳乘風一驚,但隨即覺察到手中的觸感已無那份冰寒,怔了怔,騰出一手,又去摸了摸唐盈的另一隻掩在被下的手——
也無任何異常,只有溼溼的粘膩和微涼,像極了發過高燒的人在出汗退燒後的涼。
“公子,大夫來了!”門外傳來一聲稟報。
柳乘風回神,回頭看,旁邊的兩個女婢正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彷彿她們剛剛看到了一場從來沒有見過的奇景,使她們太驚訝,就那樣的撐着眼皮,愣着身形。
“不用了,給予重金,遣大夫回去。”柳乘風揮了揮手,現在的唐盈看起來像是恢復了正常。只要體溫正常,這種昏睡便不可怕,只會有助於恢復體力。
“是!”門外的女婢應聲,便傳來兩個人的腳步離去的聲音。
“你們也下去吧。”再揮揮手,柳乘風感覺有些累。
“是!”呆着的兩個婢女在門外婢女的稟報聲中時便回神,現在,低了頭,福了福身,略微整理了地面的凌亂後,便離去。
而她們近一夜折騰,似乎也在此時突然放鬆了神經,走路中明顯帶出了疲態。
吁了口氣,柳乘風看看還被唐盈握着的那隻手,怔了片刻,用另一隻手爲她掖了掖被子,又將累在唐盈身上的多餘的被子去掉。
最後,挑了挑燈芯,移了移燭臺,便坐在那裡,看着唐盈沉睡中的臉——
而夜色還在悄悄地滑過,這一夜,並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