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卻朝廷局勢不說,其實皇帝的死對凌雲來說可謂是一種解脫。當時,凌子峰突然去世,遺言竟是秘不發喪,她的第一反應就是他的死有蹊蹺。恰好當時傳來皇帝北寒山狩獵遇刺,很難不讓她將兩件事聯繫起來。那次又恰逢蕭景去看她,凌雲一直都懷疑凌子峰和蕭景之間有什麼秘密,因爲他們每次見面不僅要在書房密談許久,第二日凌子峰大多都會以辦公的名義出門。
然而,懷疑畢竟是懷疑,她把一切疑點壓在心底,小心翼翼地處理父親的喪事。發自內行來講,她不想把父親的死歸咎於蕭景,也不願相信身邊最親密的兩個男人所醞釀的事正是與她一直以來的觀念相違背的。
前些日子,皇帝再次遇刺,君牧野受傷之後,蕭景也重傷出現在她面前,被她追問時的閃爍其詞,以及那句默認的“對不起”,難以想象她當時用了多大的自制力纔沒有衝他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喊,讓他把一切解釋清楚,讓他把自己的父親還回來,讓他們一家人得以重聚……
可是,她知道,這一切已經不可能了,於是,她什麼也沒說,蕭景什麼也沒說,只因爲那是個禁忌的話題,在確認這一切的時候,凌雲心裡就有一種恐慌,萬一父親的死因被查出來,萬一蕭景計劃失敗被抓,她該怎麼辦?即使她有先皇龍佩,凌府與蕭景她也只能擇其一去救。因此當聽到皇帝駕崩時,她的第一反應是這次可千萬別是蕭景所爲,終於確定皇帝這次遇刺與蕭景無關之時,凌雲差點都跪謝蒼天了,這或許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也不一定。皇帝沒有死在自己人手上而他又的確該死,第三者適時出現頂罪,若不是老天相助。她何來這般運氣?
雖然不知道蕭景他們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但皇帝剛死新皇未立,如今朝廷是君牧野在做主,上次他放了君牧野一馬,現在該不會直接對付君牧野纔對。凌雲只能這般希望,她不敢想象若這兩個男人對上,她會怎麼做?
一路上愁緒萬千,凌雲坐在馬車裡一言不發,低垂着眼簾,神情冰冷漠然。看得坐在一旁的梅香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她無聊之際向外瞧了一眼,立即喚道:“小姐……”
凌雲慢慢擡眼瞧了她一眼,梅香的身子顫了一顫。害怕地望着她。
見她似乎被自己嚇到了,凌雲調整了情緒,仍是冷淡道:“怎麼啦?”
梅香心有餘悸地伸手指了一下窗外,凌雲順着他的手看過去,卻見一個灰衣少年正窩在相府大門口的一個角落裡四處張望。單薄的身板看起來十分可憐。
凌雲微微皺眉,想了片刻,什麼也沒說一直到馬車行進府裡,她才吩咐一個小廝兩句,也不去隨雲居,直接走去君牧野的書房。一邊敲着手指一邊思索着什麼。
一刻鐘後,小廝帶着灰衣少年走了進來,那少年擡頭一看坐在上面的凌雲。抖抖索索地身子似乎再也站不穩了,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小姐……不,夫人,小人又見到夫人了,真是太好了……”
凌雲垂頭看着下方皮包骨的少年。揮退了站在一旁的小廝,問他:“你不是在西山別院。如何出現在這裡?”
少年正是周林,聽到凌雲問話,他悲傷難抑,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臉頰,讓他本來就髒兮兮的臉頰看起來像花貓臉一般:“夫人容稟,小的多謝夫人搭救,讓小的可以有一席容身之地。如今小的得罪了別院裡的人,拼了命才逃出來,本想遠走他鄉,但又不願夫人把小的看作是忘恩負義之人,專門來向夫人辭行。夫人的救命之恩,小的無以爲報,只願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
凌雲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沒想到自家別院裡也有這般惡劣之人,她道:“是誰欺負你,大可同管家說出來,他難道不會爲你做主?”
“管家叔叔是個好人,可是小的出身沒有人會看得起,教訓了一個還有下一個。小的不想每次都找管家叔叔告狀,也不想再給夫人添麻煩,而且小的實在受夠了他們嘲笑猥瑣的眼神。所以,夫人不必爲小的擔憂,小的就算在外流浪也會感謝夫人曾經的恩德。”
凌雲看不出顏色的眸子上下打量着周林,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扶手,臉上表情莫測,看起來有些嚇人。
周林聽不到凌雲的回話,跪在地上顫個不停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過了好大一會兒,凌雲似乎終於看夠了,薄脣微啓:“既然是我沒有安排好你,還令你受了這些委屈,若我讓你留在相府你可願意?”
周林驀地睜大雙眼,目光中是不可置信和滿滿的意外,張着嘴半天沒有反應。
凌雲靠在椅背上,居高臨下道:“既然你不想讓人知道你的過去,日後留在相夫能不出去就別出去,被人認出來我也救不了你。這書房裡正好缺一個打掃的,平日裡也沒人進來,你就留在這吧,有事可以去內門處求見我,。”
周林對凌雲所說的一切許久都沒有做出反應,眼看凌雲就要離開,周林的眼淚掉得更厲害了,他大哭着膝行上前,撲在凌雲腳下:“夫人,小的今生能遇見夫人是小的幾輩子才修來的福氣,夫人放心,小的畢生不忘夫人的恩德!”
凌雲淡漠地回頭望了他一眼,只留下一句:“如此,甚好。”然後,與梅香一前一後走去隨雲居。
片刻之後,便有管事過來,他打量幾眼周林,雖帶着些嚴厲,無論是眼神還是態度都令人挑不出毛病:“你叫周林?”
周林臉上還帶着一道道淚水和泥土混合的痕跡,只剩一雙眼睛分外水靈,他膽怯地向管事點點頭:“小的……小的名叫周林。”
“隨我來吧,把賣身契簽了,洗個澡換身衣服,日後你就是相府的人了。回頭把府裡的規矩背會,府裡雖然主子不多,但每一個都要盡全力侍候,主子們雖待人寬和,但家有家規國有國法,尤其咱們相府更要以身作則,若是犯了錯,無論什麼身份什麼來歷,都會一視同仁。在府裡每行一步,都要認真想想後果,免得日後後悔……”
周林聽着管事一句句的教訓,心裡不停地冒着寒氣,他使勁搓了搓手,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對於管事的問話一一謹慎回答。
隨雲居,梅香一邊爲凌雲更衣一邊問:“小姐,您就直接把他留下啦?”
凌雲笑笑:“你覺得不妥?”
梅香歪着頭想了想,擔憂道:“他畢竟是咱們從馮勇手底下救過來的,被發現了怎麼辦?”
“發現又能如何?”凌雲笑睨她一眼:“我們還能怕他們不成,如今該怕的是他們纔對吧?當日那事,我還沒找到機會,如今尤氏一族倒了,下一個說不定就輪到馮氏了,看那小子的做派,也不怕抓不到把柄,咱們且慢慢走着瞧。”
梅香聽着凌雲悠然的語氣,想了想覺得也是,就憑她家小姐的手段,還能被人欺負了不成?
凌雲換了一身舒適的家居服,坐下喝了口水,對梅香道:“去把李護衛叫過來,我有事吩咐他。”
梅香最近學聰明瞭許多,凌雲可以同她們說的事,不用多問稍一試探,就會主動告訴她們,若是不該說的,那是半分口風都不會漏的。就如現在,凌雲的語氣明顯變得深沉了許多,對於這樣的凌雲,她是不敢嬉皮笑臉的。
李龍進來以後,凌雲並沒有讓梅香離開,直接吩咐道:“找個人去西山別院查查周林這幾個月以來的所作所爲,大小事一律不許放過,儘快報上來。另外,他現在在外院書房,派人暗中盯着他,有什麼動靜立即來報。”
李龍不知道凌雲爲何突然提起這個周林來,但聽她話意周林此時竟在丞相府,這是怎麼一回事?李龍疑惑地望着凌雲,不解道:“小姐,他怎麼會在府裡?”
凌雲一笑:“或許是個偶然吧,但他的爲人咱們不清楚,既然要留下總歸是要進行一番調查的,以前把他安頓在別院還沒有什麼妨礙,如今來了相府總要摸清他的底細纔好。”
“小姐既然不放心,爲何還把他安頓在書房裡?那裡可是大人辦公重地,若出了事怕是不好收場啊!”李龍又是不解又是擔憂,出口的話帶着幾分懊悔。若不是當初他太沖動,沒有考慮後果就魯莽行事,也不會有後來這麼多事了。聽梅雁梅香兩人說,尤氏一族被髮配完全出自小姐的算計,主要原因就是怕他們報復,當時他心裡就覺得自己給凌雲惹麻煩了,沒想到一直到現在麻煩還在繼續。
看出李龍的想法,凌雲搖搖頭道:“這個我自有主張,你不必內疚自責,所謂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有些人有些事是註定要遇到的,躲也躲不掉,這個周林說不定只是個契機罷了,我並未怪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