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

學校

這邊君君驅車回到家,洗漱了一下,躺在牀上後,望着天花板,發現自己失眠了。

心裡千千緒,抽絲剝繭,卻愈加紛繁蕪雜,纏繞結節。

凌晨一點多,君君起牀,穿着睡衣,戴上無框眼鏡,直接上了二樓,打開燈,走到牆角,掀開單獨放置的那個紙箱,彷彿一下掀開了一箱子屢屢回首記憶猶新的陳年舊事。

枯萎的花朵,糖紙,樹枝,花環,鉛筆,橡皮……君君一一拿在手裡看着。

每一件都代表一個小小,笑着的,撅嘴的,奔跑的,爬牆的……最後慢慢聚集在一起,凝成車門關上前一刻的那個告別之吻。

君君不禁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蹲着愣了一會兒,之後掩好箱子推到原來的地方,又轉而打開旁邊的另一個紙箱,從裡面拿出一盤鐵絲和木棍,拉着工具箱,拖到中央臺子的地方,坐在那個高凳上,兩手抓着鐵絲開始塑體。

過了一會兒,君君起身,取出一個盆子,按照比例分別從兩個袋子裡抓水泥和砂子,又從旁邊的水管接了些水,下手混合。

混凝土調好之後,君君起身,隔着老遠直接掂了些伸手往鐵絲上甩着,時不時會換個角度。

混凝土摔過去的聲音在靜謐的房間裡像是一首矛盾的交響樂,突兀又融合。差不多的時候,君君停下來,攥了攥手,站在原地。

秒針一步一步下落,又一步一步向上。

燈光下的水泥折射出一種沉沉涼涼的光,君君擡腕看了看錶,洗過手擡步下樓,到廚房拿了個蘋果,一邊啃,一邊上樓。

一個蘋果吃完,君君把椅子拉開,坐上去從遠處開始看,直到混凝土表面差不多幹了,才起身下樓把果核扔進旁邊的垃圾桶,摘掉眼鏡,捏着眉心進了臥室。

失眠一如既往地化身濃霧,緊緊纏裹着腦子,於是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五點五十三分,天剛剛亮。君君猛地睜開了眼,洗漱完坐在沙發上,脫下拖鞋,兩條腿彎曲,整個人背靠沙發蜷縮着,雙手遮住臉。

六點二十分,君君放下手,在屋子裡來回走着。

六點四十三分,君君停下來,轉身進了廚房,從冰箱拿出一個蘋果上樓,仍舊坐在原來的位置,然後有一口沒一口地啃着手裡的蘋果。

時針從六點走到十點,第二顆果核被扔進牆角的垃圾桶,和先前的那個已經發鏽的果核靠在一起。君君忽然擡起手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一張臉因爲睡眠不足而顯得有些蒼白,眼底一片青灰。她低下頭,又擡起頭,視線隔着玻璃窗投向之外的高樓大廈。

好一會兒,她終於起身走向工具箱,從中拿出錘子,回頭把半臂高還未乾透的雕塑全部敲碎了。

地面一片狼藉,君君卻只覺得頭痛欲裂,於是回臥室趴在牀上不動了。

這一覺就到了傍晚,再醒來時,君君洗了把臉,拿着素描本和筆,直接步行去了咖啡店,叫了杯咖啡,然後坐在靠窗的吧椅上,觀察窗外來來去去的人。

她大多數時間都在看窗外,有時會低下頭,拿筆不斷寫寫畫畫,偶爾看一眼放在旁邊的咖啡。

咖啡店打烊的時候,她方纔收筆,和店員打過招呼離開。

一覺無夢到翌日十點,洗漱完畢,君君要叫外賣時才發現扔在牀頭的手機沒電了,於是充上電,到客廳用座機叫了外賣。

過午時候,充電完畢,君君拔掉充電器,一開機就接到了電話。

那邊君母劈頭蓋臉說了一大堆之後,才自以爲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意思:相親。

君君忍不住再度掐上眉心,一邊記下時間地點,又解釋了爲什麼手機關機,掛掉電話才發現多了十幾個未接電話。最早的一通是昨晚八點左右,全部來自君母。

信息提示有六條未讀,按照時間最近排列下去,統統來自一個人,小小。

君君手指頓了頓,打開,信息內容分別是“午安”,“早安”,“晚安”,“午安”,“早安”,“晚安”。

十二個字,簡單的道安,每個字卻都彷彿沾了黏稠的糖,從冰涼的屏幕溢出來,散發出馥郁的馨甜,甜到掉牙,甜到連心都化了。

最後點開朋友圈,回覆了一個笑臉,君君不覺微微翹了脣角。

吃過外賣後,君君幾乎等不及,十一點五十分,直接下樓驅車。

十二點,到達目的地——本市影視戲劇學院。

君君把車停好,進了校園。

她記得左邊順着梧桐路走到底,再向右穿過假山,走過一方湖水,就是宿舍樓。可是現在,她站在假山的木橋上,向左邊的大片花草走去。

兩分鐘過去,一分鐘過去,五十秒過去,第四次看錶的時候,君君忍不住走得快了些,穿過花園,走到了一片樹林子裡。

正午的樹林,人很少,偶爾一對情侶坐在椅子上你儂我儂地依偎着。君君踢了踢腳下的草地,往旁邊拐遠了,走到空着的長椅坐下,終於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那邊的聲音格外高興:“君君!”

君君向後靠去,擡頭看着枝葉點綴的藍天,心裡感慨:今天的天氣真好。她“嗯”了聲,問:“你今天下午有課嗎?”

“沒有,怎麼了?”

不自覺地就笑了,君君閉上眼,考慮了一會兒,還是開口:“……我在你們學校。”

那邊傳來東西倒地的聲音,以及別人的問候,小小的聲音遠了些,不斷說着“沒事沒事”。過了會兒,聲音又近了:“你等着,我去找你。站着別動。”

話筒裡傳來呼呼的風聲,君君止不住笑開,睜開眼再度看着藍天樹葉:“我迷路了。”

風聲小了些,小小“啊”了一聲,問:“你周圍都有什麼建築?”

“我在一個小樹林邊坐着。”君君坐直看了一下週圍:“旁邊有個哥特式的教學樓。”

那邊小小低聲重複了一下,君君看了看上面的字開口:“上面寫着——”

“君君!”耳機與現實的聲音重疊了,裡頭蘊含的心思也彷彿重疊放大了,被不遠處的人兜在眉梢眼角,隨着奔跑的路途,流過青石板地,流過粼粼青草,將長椅上的人從腳底浸到心口,再從眼底漫出去。

“這是表演系的教室。”小小領着君君拐了個彎,到了一個大廳,解釋道:“我們正在這邊排練,有學姐做畢業作業,我被叫來幫忙。”

進去後,君君被安排在第一排中間的座位上。

“已經快要差不多了,君君稍等一會兒。”說完小小從旁邊座位上拿起一摞複印稿,上舞臺跟其中一個女生比劃着說着什麼。

旁邊一個男生跳下來,直接坐到君君右邊,小聲問:“我叫管磊,美女叫什麼名字啊?”

君君微笑:“君君。”

男生一臉驚奇,還要再說,小小恰好轉身看到,於是走過來蹲下,把稿子捲成卷,敲敲舞臺邊沿:“□□!道具接到了嗎?”

男生立刻站起來立正:“馬上就去!”

君君的目光鎖在小小臉上,似笑非笑。

小小臉刷得紅了,急忙起身走回女生面前繼續。

一陣風聲呼嘯而至,左邊的男生壓低聲音咳了咳,還未開口,君君就衝他笑道:“君君。我的名字。”

男生一愣,急忙回頭看了眼舞臺,然後問:“額,君君同學,是吧?以前沒見過啊?同學哪個班的?”

君君笑着搖搖頭:“我不是這個學校的。”

男生了然:“哦,我說怎麼從沒見過。”

“嗙——”複印稿一下子砸過來,被男生手忙腳亂地接住。小小伸手示意扔過去:“臺詞背會了嗎?”

男生嬉皮笑臉地扔回去:“我是士兵,沒有臺詞。”

小小接過,整了整,作出還要扔的架勢:“去看□□怎麼樣了。”

男生於是立刻起身,一溜煙跑了,邊跑邊擺手:“是是是!”

小小滿意地哼了聲,掃到君君的目光,急忙扭頭,若無其事地走到女生面前,繼續講解。

兩邊同時傳來若有若無的香味,君君掩鼻咳了咳,笑着開口:“我叫君君,不是本校的。”

左邊開口:“我是姐姐。”

右邊接道:“我是妹妹。”

姐姐問:“那和小小是高中同學?”

君君搖頭:“小學和初中……同校。”

妹妹:“咦?那是青梅竹馬?”

姐姐:“去去去,是青梅青梅。”

君君點點頭,擡頭看小小翻了一頁,時不時回頭,最後女生點點頭,小小几乎立刻大步走了過來,跳下舞臺,衝左邊:“讓一讓。”

姐姐一臉不解:“不是有這麼多位置嗎?”

小小撇撇嘴,深吸一口氣,又徒然呼出去,於是乾脆直接扭頭對上君君的目光:“我餓了。”

話音剛落,臉就抑制不住地紅了。君君笑意瞬間變深,臉也被薰得有些熱,起身:“想吃什麼?”

兩人說笑着走遠,時不時挨近又分開。後邊兩雙眼睛瞪大看着,右邊突然眨眨眼:“我一定看錯了,剛纔那哀怨委屈欲語還休的眼神。”

左邊跟着倒抽一口涼氣:“我也一定聽錯了,剛纔那甜軟撒嬌的語氣,那寵溺無奈的問句。”

右邊造作:“我餓了~”

左邊矯揉:“想吃什麼~”

兩人作嘔吐狀後相視一眼:“我們要不要閉上眼睛/捂上耳朵,重看/聽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