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郭惠妃知道是人終究難逃一死，但每當她聽到這種話從老朱嘴裡說出，總會覺得心如刀絞。
“皇爺，莫要說喪氣話，您是萬歲，能活一萬歲……”
老朱先前也聽過類似的話，是從翁妃嘴裡說出來的。然而，此時郭惠妃所說的萬歲，卻給了他完全不一樣的感受。
因爲，他明顯感覺胸膛被點點淚痕浸溼，懷中也漸漸傳來壓抑的啜泣。
“傻慧兒！”
“那都是騙人的鬼話，你見歷朝歷代哪個皇帝活過百歲哩……”
“臣妾不管！”
“要真有那麼一天，臣妾是肯定陪着您一起走的……”
老朱緊了緊手臂，將愛妃抱得更緊了。
“不拘您看中誰，我都會去替舅母說和，保證讓對方答應下來。”
“皇太孫殿下能說出這番話，足見對常家是真關心。”
齊泰忙不迭地答應下來，打算回去就跟禮部的人開會，研究此事如何進行。
原本朱允熥是不想管這事的，但誰讓惹麻煩的人是他的老師齊泰，他這個當學生的只能硬着頭皮替他擦屁股。
湯氏聞言趕忙躬了躬身，擺出一副受教的模樣。
只是此間人還未曾察覺罷了。
馮氏坐在椅子上，連喝了三盞茶，這才氣喘吁吁地開口。
“咱們對皇太孫要恭敬，如同對待陛下那般恭敬，如此方可保常家永久興盛！”
這纔是馮氏今天面見朱允熥的主要用意，就是代表常家向皇太孫表態，常家會跟常琴音決裂，堅決不會因爲跟朱允炆聯姻就偏向朱允炆。
“琴音咋說也是我親表妹，我哪能要她的命？”
“對了，你馬姐姐臨終時曾勸過咱，讓咱立你爲皇后。”
站在他的角度，北宮遠遠望去灰濛濛一片，只有少數幾個宮殿刷了一層朱漆，剩下的絕大多數宮殿都是青磚的本來顏色。
“舅母說的是什麼話！”
他不敢抱怨朝廷不公，更沒臉去面見皇太孫，他只能收拾起包袱，騎上心愛的小毛驢，踏上返回江西的漫漫路途。
馮氏怕就怕朱允熥會因爲此事跟他們常家生嫌隙，現在聽到朱允熥這樣說，心裡當即一沉。
“郭惠，這是爲何？”
朱允熥回到北宮，就投身於加班加點的工作之中。
“皇太孫殿下不用擔心，只要沒親迎，就一切皆有可能！”
朱允熥見馮氏把話說到這份上，當即邀請馮氏上座，並命人給其奉茶。
“這事是咱們理虧，咱們不忍心處置那逆女，只能厚着臉皮去求皇太孫原諒。”
老朱爲其選了個黃道吉日，隨便從禮部挑了個官，就讓其代替皇家下聘。
“謝天謝地！”
雖說她快恨死那不爭氣的死丫頭，但一想到要犧牲掉她，心裡還是刀割一般難受。
“那幾個人？”
“我們常家始終跟殿下是一條心，絕不會背叛殿下！”
朱允熥在送走齊泰後，當即命人去京城的各大會館傳達自己的諭旨。
“現在觀之，咱在看人方面遠不如你馬姐姐……”
“我就說嘛，皇太孫仁厚，定然不會因爲此事而怪罪咱們……”
雖然楊士奇素有才名，但他並不是進京參加考試的。只是因爲受人蠱惑，這才藉着參加考試的名義進京諫言。
然而，當朝廷的處置結果出爐，肯定了第一次會試成績，不承認其中有舞弊之舉，只表示再給落榜的北方士子一次機會時，楊士奇徹底心如死灰。
“我只是擔心二哥朱允炆，他從小就體弱多病，柔弱不能自理，一看就不是個長壽的人。”
“楊士奇的學問不錯，但於八股文一道不是很擅長，還有待於磨鍊。”
“皇太孫雖是咱們的外甥，但他更是大明的儲君。”
“殿下英明！”
都怪常琴音那個死丫頭，怎麼就鬼迷心竅，幹出此等不要臉之事！
馮氏對於長女是真的絕望了，一想到家裡還有兩個女兒，只能狠了狠心，做出一個艱難的決斷。
齊泰忐忑不安的站在原地，等待着皇太孫的批評。
“當時你竭力推辭，現在就當爲了大明，爲了咱，當這個皇后吧！”
郭惠妃聽到這話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哭泣的聲音更大了幾分。
“難怪你馬姐姐那般信任你，甚至臨終前還向咱諫言。”
據說皇太孫建造整座北宮的費用才三十萬兩預算，連根像樣的廊柱都用不起，所有建築都是由磚石砌成！
最後更是派出錦衣衛這等喪盡天良的特務頭子，將他們全都抓了起來，逼着他們寫認罪書。
自家這個皇太孫弟子越來越不要臉了，不就是嫌棄人家說了你們皇家，這才故意將其黜落麼……
“但你不能跟咱一起走，你得活着，替咱當太皇太后，替咱看着大孫，替咱看着大明！”
“我送送舅母……”
雖說齊泰對朱允熥頗爲腹誹，但一想到自己此次能脫險，全靠皇太孫從中斡旋，他也就只能硬着頭皮恭維一句。
“最後……最後重病不治……”
自己怎麼會因爲常家嫁了個女兒，就覺得常家會偏幫外人？
“舅母放心，外甥是不會多心的。”
“回稟殿下，微臣並未刻意打壓那幾個人。”
楊士奇在出了太平門，特意去了北宮一趟，站在北宮那寒酸的大門前淚灑襟袍。
但此事卻對皇族，乃至於整個大明產生深遠的影響。
“皇太孫留步……”
朱允熥已經隱隱猜到什麼，但他還是問了一嘴。
爲啥說開開心心呢？
因爲他雖素有才名，但卻並沒有參加會試的資格！
此次因緣際會，能撈到個考進士的機會，他豈能不欣喜若狂？
然而，會試榜單一公佈，楊士奇的滿心歡喜霎時變成滿腹遺憾，甚至還對皇太孫生出愧疚之情。
“不過，這三人都是大才，只要持之以恆的學習，假以時日定然會高中！”
“你今天給咱好生上了一課喲！”
實話說，但凡有一絲絲可能，她都不願意弄死自己的親生女兒。
“表妹和朱允炆的婚事已經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就差最後一步親迎了，您現在跟我說這個話不嫌太晚了嗎？”
“皇太孫殿下，若是您實在不喜此事，我們常家就當沒生過這個女兒！”
“那幾個人真實水平咋樣？”
“諾！”
皇太孫跟朱允炆的關係已經惡化到這種程度了嗎？
她先前只是聽聞兩人不和，朱允炆因爲呂氏滿門被滅，幾次三番找朱允熥麻煩，卻不料朱允熥早就琢磨讓朱允炆如何“不長壽”了！
郭惠妃這番話一出，讓老朱簡直對她刮目相看。
朱允熥聽到齊泰這樣說，心裡對幾人的愧疚頓時小了許多。
“如果家裡的表妹想要跟皇室聯姻也沒問題，我二叔家的朱尚炳年齡也不小了，到了婚配的年紀。”
“皇太孫仁義也好，看在咱們常家的情分也罷。但咱們得謹記一點，情分這東西，用一分少一分，切莫再給皇太孫添麻煩了……”
齊泰先是一愣，隨後意識到皇太孫說的那幾個人是誰，趕忙躬身答道。
現在朱允炆和常家長房長女的婚事都定下來了，馮氏卻突然找上自己，當即有些無法理解。
在朱允熥忙碌於政務之時，大明皇次孫朱允炆的婚事終於敲定了。
“他們幾個還差得遠！”
如果這件事真鬧大了，朝廷重新組織考試，自己豈不是又能考一把？
楊士奇就因爲心裡的這點僥倖，這才留在京城多日。
“臣妾不想害他們，臣妾只想讓他們平安地過完一生……”
朱允熥怎麼可能被一句“留步”給留住，非但親自將馮氏送出宮，還熱情的說改天去蹭飯呢。
湯氏聞言趕忙雙手合十，對着上蒼拜了又拜。
朱允熥聞言臉上登時露出一絲苦笑，暗道馮氏真是想多了。
“楊榮和楊溥八股文寫得尚可，但機變有餘，文風卻不夠穩重，顯得有些輕浮。”
“皇爺，您想想看，臣妾若是當了皇后，那臣妾所生的三個兒子就子憑母貴成了嫡子。”
不過，朱允熥這番話倒是透露了另一層意思。只要常琴音想嫁，他絕不攔着！
郭惠妃聽到老朱如此稱讚自己，臉上當即飛起兩片羞澀的雲霞。
“我擔心表妹嫁給他會吃苦受罪……”
老朱以前一直將其當成情人、寵妃、傲嬌的小姨子等等，從來沒想過郭惠竟然擁有這般大智慧。
“那逆女的命算是保住了！”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皇太孫在屏退了衆人後，並未指責他此次的過失，反而貼近他低聲問了一句。
後來又聽到齊泰對三人有如此高的評價，朱允熥心裡更是開心極了，感覺自己挖到寶了。
“你說這話咱信！”
馮氏說完這番話，見門口有人抱着一摞奏摺等待，就趕忙起身告辭。
常茂夫人馮氏特意爲此事來北宮面見朱允熥，跟朱允熥詳細地解釋了一番。
“咱以往小看你了！”
對他來說，今天的事情不過是個插曲，更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
“嗨！”
朱允熥在送走湯氏，當即召見了禮部一干人，命他們重新擬定考試日期，對此次落第的北方士子重新考試。
“大嫂，皇太孫那邊怎麼說？”
非但搞出一場大糞雨，將他們慷慨激昂，仗義死節的諫言給攪黃。
“你們先行下去，孤留齊師傅說幾句話。”
“皇爺，這話可不能亂說！”
“多謝殿下眷顧！”
“傻慧兒，這種事有啥好哭鼻子的？”
“我那不着調的二叔，放着好好的秦王不做，非得偷偷跑上鄭和航海艦隊，說要跟五叔去找什麼青鸞大鳥……”
馮氏回到開國公府，趕忙去了常升媳婦處。
老朱見郭惠妃這個架勢，也趕忙坐了起來，滿臉詫異地看向郭惠。
楊士奇在看到榜單當天就想黯然回鄉了，但他聽聞北方士子質疑科場舞弊，而且還鬧得滿城風雨，他心裡又存了一絲僥倖。
朱允熥跟馮氏接觸不多，只是去常家吃飯的時候偶爾見過幾次。
馮氏說到這兒的時候，深呼吸一口氣，隨即痛苦地閉上眼睛。
郭惠妃聽到這話趕忙收起眼淚，然後從老朱的懷裡掙扎出來，恭恭敬敬地跪在老朱面前。
馮氏見朱允熥這樣說，臉上立馬露出感激之色。
“家中還有兩位表妹吧，不知舅母可有看中的年輕俊彥？”
馮氏聽到這話，毫不留情地打斷。
馮氏想明白此事，心裡暗暗鬆了口氣。
“大舅母所說的可能是……”
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皇太孫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齊泰聞言趕忙低下頭，不低頭他怕藏不住自己的大白眼。
“皇爺謬讚了，臣妾也只是跟在馬姐姐身邊長大，跟着馬姐姐的做人做事的道理……”
“唉，也不知我此生還有沒有機會見到他了……”
“因此，微臣將他們三個黜落，貢院的一衆考官也是贊成的。”
“弟妹謹記大嫂教誨，以後定當約束家人，不讓常家給皇太孫添麻煩！”
“弟妹，你現在是國公夫人，是咱們常家在京城的頭面，切莫生出這種心思！”
“無奈琴音這孩子沒福氣，辜負了殿下的一片期望。”
江西會館。
楊士奇向來是個重信守諾之人，哪怕是被錦衣衛逼着寫下的認罪書，還是開開心心地去參加科舉了。
馮氏一聽這話，心裡咯噔一下。
“妾身就不打擾殿下處理政務了。”
馮氏說完這句話，只感覺全身的力氣被抽盡了一般，心痛得更是要碎掉了似的。
“大舅母，咱們都是一家人，就別說兩家話了。”
“臣妾當年推辭，現在依然推辭！”
“孤也是臨時生了惜才之意，這纔想磨礪他們一番，讓他們的學問更有長進！”
“但常家蒙受皇恩已經夠多了，可不敢高攀親王之尊。妾身惟願小女找個小門小戶的人家，平安順遂地過完此生就心滿意足了……”
“但請殿下放心，常琴音是常琴音，常家是常家。”
“常琴音承受不住皇家的福德，在成親之前生了一場大病……”
“後宮多少人做夢都想當皇后，爲何你屢次推卻？”
“皇爺爺之前跟我透露過，說有意讓朱尚炳襲爵。如果舅母有意的話，可以讓棋語表妹嫁給朱尚炳，到時候常家可就多了個親王女婿嘍！”
常升媳婦湯氏也一直關注此事，見到馮氏趕忙詢問。
“先行告辭。”
然而，就在他剛要離開政務殿之時，朱允熥突然叫住了他。
皇太孫，學生辜負了您的殷殷期望啊！
“唉！”
常寧宮中，老朱跟郭惠妃促膝長談之時，另外一邊的朱允熥卻趁着夜色出宮了。
老朱颳了刮郭惠的鼻子，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說道。
“雖說他們都是臣妾身上掉下來的肉，但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見，難免生出不該生的心思……”
可恨，自己竟然誤聽了小人讒言，以爲皇太孫殘暴不仁，貪婪成性，要搜刮盡士紳的最後一個銅板！
楊士奇想到此處，重重的甩了自己兩個嘴巴，然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着北宮的方向一頭磕下去。
“皇太孫殿下，學生對不起您啊，嗚嗚嗚……”
“學生此次歸鄉，一定努力用功，爭取下科必定考中！”
“如此纔不負殿下對學生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