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幾小時的大雨,到了下午三點五十時變成了小雨。灌城市第一小學校門口擠滿了接孩子的家長,他們手裡幾乎都撐着一把雨傘,有花的、有紫的、有黃的、還有藍的,個個排在學校門口兩邊,花花綠綠地傘高底不一的挨着,雨水落在傘頂上,濺起一朵朵漂亮的花朵。
空出的人行通道直通向街上,街道兩邊排起長長的車龍,將本不寬敞的路面佔去了兩根車道,造成人爲的擁堵。交警站在學校門前街道的人行道前指揮着過往車輛。
人羣外面有幾個小販,均在三輪車上撐着大傘,不遠不近地挨着,有賣蒸饃的、有攤煎餅的,有賣烤腸土豆花的;穿插在人羣中的年輕妹子,是補習班或培訓學校散發傳單的,她們穿着雨衣,將手裡提着裝有學校資料的印着學校招牌的袋子一個一個地送到家長手裡;家長們有的接了,有的擺手不要,有的搭訕一兩句,卻都把眼睛望向校門。
首先放學的是一、二、三年級的學生,各個年級各個班的學生有序地出校門,有的穿着雨披、有的打着雨傘,有的兩個人頂一把傘,然後分散式地與自己的家長擁在了一起,再向兩邊前方各自散去。
低年級的學生一走完,學校門口家長便少了一大半,來接四、五、六年級的家長很少。
接着是四、五年級的學生放學,他們一出校門,有家長的跟着家長走了,沒家長的三三兩兩打着傘相伴着離去,有的走到小販前買吃的,有的串到街對面鋪子裡買東西,學校門口轉眼剩下零星的家長了。
但益恆撐着土黃色的天堂傘,急切地望着六年級的學生出來。這些學生早已習慣獨自上學回家,哪怕是下暴雨,他們也不畏懼了。
終於等到六年級三班的學生出來。但星染撐着一把小花傘,一出校門,瞧見立在一邊微笑着望着她的但益恆,激動地大喊並飛奔了過來,一臉驚喜地說:“爸爸,您回來了!”
“是啊。染染,想爸爸了?”但益恆從她嬌小的背上把書包拔下,隨手挎到了自己肩上。
但星染興奮地叫:“特想,媽媽也想,你還要學習多久啊。”
“還早呢。走吧,不要讓奶奶在家等着急了。”
“不嘛,我餓了,我要吃麪包和冰淇凌。”
但益恆笑笑,女兒就是一個小饞鬼,以往每次接她,總要纏着買點吃的方纔罷休。或許是學校的菜不合她味口,一到下午放學就餓,沒有他接的日子忍忍就過去了,但是隻要他休假接她,總是要買點吃的,有時在學校門口買份土豆花或一個煎餅或一個鍋圈饃饃,最喜歡的還是街對面蛋糕店裡的麪包糕點。
兩月沒接過她了,就滿足她吧。
不容但益恆說話,但星染抓着他的手,牽着他向人行道走去。女兒的手溫暖而柔軟,帶着一股暖流向他心間流去,那是一種無法言表的幸福。
女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她又偏食,學校的伙食定是難以下嚥,每天放學都餓得想吃東西。一個多月未見,她又冒高了許多。但星染興致勃勃地挑了兩個冰淇淋酥皮泡芙,然後望了望但益恆臉色,確認沒有阻止的意思,忙又拿了一個毛毛蟲蛋糕。但益恆摸了摸她頭,說:“夠不,不夠再選點。”
“爸,您咋一下變大方了呢?以往接我,多買一個你都說這說那,總是說吃多了要長胖,一直以爲您很摳呢。”
但益恆愣了一下,笑道:“你個小丫頭,爸還不是爲你好。每次我休假放學接你時,你都要買吃的,不給你買,還嘔我老半天。我怕你知道放學有吃的,在學校就不好好吃午飯,浪費很多糧食還餓着肚子學習,那是非常不好的習慣,你可知道爸像你這麼大時,連吃頓飽飯都不容易。”
“看嘛,您又來了,您們那個年代怎能跟我們這個世代相比。以前您們是爲吃飽,現在我們是爲吃好。學校的飯菜那麼難吃,我正好減肥。”
“減肥可不是這樣子減法,我還不是爲了你的健康着想。外面小攤小販做的東西不乾淨,怕吃壞了你肚子,爸纔不想給你買。這家蛋糕店正規,你再選一樣吧。”
但星染樂顛顛地圍着展櫃走了一圈,拿了一個虎皮蛋糕。服務員把三樣糕點給她裝好,但益恆微信付了錢。
兩人出了門,但星染迫不及待地開吃起來,兩口就把一個冰淇淋酥皮泡芙吞下了肚,伸手又拿第二個。
但益恆一手給自己撐傘,一手給她舉傘,說:“沒人跟你搶,你慢點吃不行嗎。”
“這個好好吃喲。爸爸,您知道嗎?您走了的這些日子,沒人來接過我,幸好上次您給了我一百元,我偷到買了十來次零食吃。錢用完之後,每天放學看到同學們買這買那吃,我都流口水。學校的伙食難吃,奶奶又節約,每天晚上就是炒個素菜炒個肉菜或者燉個肉菜就了事,週末媽媽做的菜又難吃,我好懷念有您在的日子喲。”
但益恆的眼圈一下就紅了,哽咽着說:“你媽不是每週給你二十塊錢嗎?”
“那是急用的,只有週五沒事了纔可以用的。”
自己才離開家兩個月,女兒就瘦了,抽條了,本以爲是長高的原因,原來是學校的伙食不合味口,她奶奶又節約,她媽週末愛睡懶覺又不愛做飯,多半就是方便麪或燉個肉菜什麼的。那像他在家時,早上熬粥煎蛋蒸饃,中午燉菜蒸魚炒菜至少是四菜一湯。女兒在長身體,又是在小升初關健時候,自己卻這樣不聞不問地離開家,父親的擔當責任在哪裡呢?
但益恆覺得心裡堵得慌,如果夏蘭沒有背叛這個家庭,一切都還在幸福之中;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這事又不能跟女兒明說,只能忍在心裡。
如何來彌補這種愧疚呢?女兒下週就要畢業考試了,問下她哪天考試,到時就回家陪她吧,反正夏蘭只是週末纔回來。
但星染轉眼就把所有蛋糕吃完,吧唧吧唧小嘴,滿意地說:“好久沒有吃這麼痛快了,泡芙真好吃。”
“看你吃相,好像虧待你好凶一樣。你們好久畢業考試啊。”
“下週三啊。考完我就好好睡幾天好好耍幾天。”
“只曉得耍,下週二爸爸爭取回來陪你。”
“真的啊。”但星染開心地從但益恆手上拿過傘來,撐起,臉上洋溢着微笑:“走快點,奶奶早上問我想吃什麼,我說吃麻辣魚。”
“你吃了這麼多,你還吃得啊。”
“當然吃得。您再買半隻烤鴨切點滷菜要得不嘛。”
“沒得問題,今晚讓你吃撐到。”
晚上七點,雨停了。
一盤滷牛肉、一盤烤鴨擺在了餐桌上,但益恆擺好了碗筷。母親把一大盆青花椒魚端上了桌,白嫩嫩的魚片上面鋪了一層青花椒和幾個泡椒,鮮香麻辣的氣味撲鼻而來。
但星染叫:“奶奶,我最喜歡您做的水煮魚了,今晚我要敞開肚子吃。”
但益恆媽呵笑着說:“你爸接你,你又扭到你爸買什麼好吃的了,今晚你還吃得下嗎?”
“奶奶,你真神了,這個都猜得到。爸給我買了好吃的蛋糕,我先吃個鴨腿再說。”說完,但星染舉筷挾住鴨腿回來,拿在手裡就啃了起來,吃得津津有味。
但益恆到酒櫃裡倒了兩杯枸杞大棗泡酒。他哥喜歡喝酒,每年過年回來都要泡兩壇養生泡酒放在哪裡,他偶爾到哥家就與母親喝上一杯,感受一下與母親歡聚的快樂。
但益恆突然換了一個人似的滿臉喜色,臉上洋溢着輕鬆歡悅。人生最快樂的事莫過於與最愛的人呆在一起,聊聊天吃吃飯。母親是這個世上最愛他的人,女兒和母親是他最愛的人,以前經常一起吃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令人愉悅。只是一想到爲了減輕個人的痛苦,卻心硬地逃離了家,而眼前的兩人是一生最需要負責的人,他卻丟掉了一個做兒子應盡的責任和做父親應盡的陪伴和擔當,愧疚之心讓他汗顏。他挾了一塊魚肉放在母親碗裡,說:“媽,這一向辛苦您老了,我現在難得回趟家,您平時帶染染週末帶侄兒,連個換手的人都沒有,心裡真是過意不去。”
“兒子,說什麼呢。媽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你和你哥平平安安,順順利利。我身子骨還硬朗,幫你們帶帶娃,減輕你們的後顧之猶,你們幹好工作就是。”
“嗯,媽,我敬您!”
但益恆媽欣然地舉起杯與但益恆碰了一下,喝了一小口,舉筷挾了一大塊魚肉到他碗裡:“兒子,嚐嚐媽做的魚。”
但星染抹了抹油膩的嘴,撇嘴說:“奶奶,你偏心,只給兒子挾不給孫女挾。”
“你看,我的乖孫女吃醋了。好好,給你挾。”但益恆媽笑着挾了一塊給她碗裡。
但星染眼睛一眨,埋頭吃得很歡。
“媽,染染下週就升學考試了,她想吃什麼就給她弄,晚上早點睡不能看電視了。”
“染染乖得很,天天吃了晚飯就去學習,她說要考好點,爭取中學分到重點班,好給你驚喜。”
但益恆很是欣慰,舉筷挾了一塊魚肉到她碗裡,說:“我家染染懂事了,加油,爸爸相信你一定行。”。
但星染愣了一下,眼淚一下就滾了出來:“爸爸您爲什麼要去培訓啊。您知道嗎?媽媽想您得很了,每週五一回到家常常一個人站在您們的結婚照前偷偷抹眼淚;我也想爸爸經常在家,給我做好吃的,一家人像以往一樣,吃了晚飯一起出去逛,週末空了全家去看電影遊樂場玩游泳池游泳,可是,您兩個多月沒回家了,連電話都捨不得打一個,還說是您們的紀律。我問過媽媽幾次,她說只要我考好了,爸爸就會回來了,所以我要加倍努力,讓您早點回家!”
但益恆的心抽搐了一下,鼻子一酸,淚水一下就流了出來,移過去,一把抱住女兒,忍不住哭了出來。
但星染也大哭起來。兩父女摟在一起,一起哭。但益恆媽慌了神,移步過來:“兒子,你別哭啊,你們咋了,你們咋了?”
但益恆與但星染頭頂頭地低垂着頭,他伸出手擺擺手:“媽,你別管我們,我是高興得哭,女兒懂事了。”
“你們別哭了。染染,你吃飽了沒有,吃飽了回你房間去做作業,奶奶跟你爸爸說幾句話。”
但星染扭頭看了看奶奶,站起來,抽泣着向房間走去。但益恆便趴在桌上,埋着頭,光落淚不敢出聲。
“兒子,你跟夏蘭究竟出了什麼事,你說話啊。”
“媽,沒事!”
“沒事,你哄誰啊。上次說你辭職跳河,我還不信;現在,好好的家你不呆,老婆女兒不管,還哄騙你女兒公司派你到蓉城去培訓,你是想這個家散嗎?”
“媽,我……”
“我什麼!你一個大男人,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哭有什麼用,碰到什麼事要想法去解決,悶在心裡面有什麼用。你爸就是這樣的性格,你也成這樣了。”
“媽,您知道什麼啊,有些事只能埋在心裡一個人去承擔的,你就不要問了。”
母親嘆口氣,說:“兒啊,你與夏蘭都是從農村出來的,你們是經歷過鄉下做活的辛苦,如今你們從一無所有到擁有了兩套房產,一輛不錯的車,生活也不缺錢,母親都爲你們感到驕傲。你們不愁吃不愁穿不愁用,比當年你爸媽不知好多少倍。人啊,要知足,千萬不要瞎折騰。如果你與夏蘭離婚了,染染就沒有一個完整的家,你與夏蘭再去找,二婚都是你防着我我防着你,那有一婚心往一處使的好呢,何況染染是你們心頭的肉,你們彼此捨得嗎?我不管是你的問題還是夏蘭的問題,你們倆個都十多年的夫妻了,還有什麼解決不了的矛盾。”
但益恆擡起頭,用手左右擦着眼淚:“媽,吃飯吧。我會處理好這些事的,您不要操心啦。”
“兒子,我不操心誰操心。我不能看着你越走越遠,老實跟我說,你投資那麼多錢,還叫我不要給夏蘭說,是不是跟別的女人有什麼!”
但益恆擡頭,神色堅毅地說:“媽,您兒子是怎樣的人您難道不清楚嗎?”
“那……不管如何,夏蘭是個好媳婦,對我孝順對家也照顧得很好,你要是負了她,媽就不認你這個兒子!”
但益恆欲言又止,拿起酒杯,再去放了一杯酒,又坐回來:“媽,我都快四十的人了,還有什麼過不去,還有什麼不能自己解決,你就不要瞎操心了。來,喝酒。”
母親坐下,看着但益恆情緒恢復過來,說:“兒啊,你過得開心,媽當然不會說什麼,但是,你看你們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咱普通人家圖個啥,就圖個平安穩定家庭和諧,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當年咱們家那麼窮,你爸又走得早,能過上這種好日子,我硬是想都不敢想啊。你與你哥都爭氣,都過上了好日子,媽也跟着沾光,你可千萬不要東想西想了,好好工作好好經營這個家纔是啊。”
但益恆不語,悶聲吃菜喝酒。母親知道他聽不進去,不再說話,自個把杯中酒喝完,盛了一碗飯自顧自的吃着。
但益恆突然擡頭,說:“媽,染染下週三畢業考試,我週二晚上回來陪她。”
母親愕然地擡頭,一個溫和的笑容在她慈祥的臉上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