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裡的風光,都是泛着古舊的黃的,像上了年歲的老照片,昏昏濛濛,看不真切。縱然天空總是晴朗的,雲彩也見不到半朵,像是透明般的藍色,清清亮亮地垂下來,也依然在落到沙地上之前,就被暴烈的陽光曬成了大片大片的蒼白,無端端地露出些乾旱的影子。偶爾風過,宛如披着薄紗的少女在輕靈地飛舞,步伐優美,曼妙生姿,於是細微的沙礫便成羣結隊地跳躍起來,追隨着它旋轉不歇,彷彿懸在了空氣中,不會落下,將明晃晃的天高地廣一點點地,暈染成渺渺的暗黃色。那些或遠或近的沙丘,都只剩下了寥寥的輪廓,分不出動靜,霧裡看花似的,終是被定格成長長的畫卷,靜止了時間。
這裡是被世間遺忘了的地方,自繁華的大陸上硬生生地畫出來一團荒蕪,將西側的優雅與東側的智慧徹底地隔絕開離,連最強悍的猛獸和最勇敢的飛鳥都不敢靠近。可又恰恰是因爲了人跡罕至,生靈罔顧,它被稱作是,最接近神的聖域,多麼諷刺,而又理所應當,那是面對陌生的神秘,人類遵從本能所發出的敬畏之心,最是純潔無瑕。
然後,禁令誕生,順理成章的不能成爲了堂而皇之的藉口,慢慢磨滅了原有的崇拜,更是增添了心中不願接近的意欲。也許是粉飾逃避,也許是聊以安慰,禁令公表之後不久,傳說和讚美反倒是被愈加不遺餘力地誇張擴散,他們說這裡的陽光肆意揮灑,他們說這裡的花海無邊無際,謊言同真實一道甚囂塵上,其實不過是爲了將它徹底地拋棄在歷史的角落中,蓋上一層厚厚的塵埃罷了。漫無窮盡的沙海,最後也僅僅是荒涼而已。
雖說如此,卻總還是有零零星星的旅人,帶着各種各樣的理由,是迫不得已要踏足這裡的。這世上,是有那麼些人的,死不得,活不了。他們是如同禁令一樣的存在,是紛繁中的沉默灰暗,與這裡的荒涼最是相宜。
所以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一支固定的駝隊,悄然安靜地來往。他們大多是長年商人的打扮,規模不大的行列裡裝滿了各式各樣的物資,有時還會多幾個落魄的旅人。相似的面孔,相同的駱駝,像是軍隊一般規整地走過幾十里杳無人煙的沙漠,在前面的綠洲做些買賣,然後繼續出發。
太過漫長的時光裡,有人離開,有人加入,然而這支商隊的行程卻從未被打斷過,嚴謹精確得猶如製造精良的機器。他們爲了把自己淹沒於人
羣之中而費盡心思,以至於沒有人知道他們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做一些彷彿是無謂的貿易,更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旅途從哪裡開始,又要到哪裡結束。它是瞬息萬變,躁動不安的人間樂章裡,最不起眼的枯燥音符,只是單純地經年累月,長途跋涉,連續不斷的駝鈴聲空空地響着,敲出年年歲歲輪轉的落寞調子,與沙海一同綿延出去,無邊無際。
商隊穿過廣袤的沙海,向着遙遙的遠方前行,駱染嚴嚴實實地圍了一大塊氈毯坐在上面,隨着駝背的起伏上下顛簸,早已記不得是進入沙漠的第幾天了。滿天滿眼的昏黃,放眼望去盡是生命枯萎了的顏色,肆無忌憚的絕望昭顯着,讓這不過二十四五歲年紀的青年眸中都乾涸了起來,泛出死灰一樣的顏色。
厚重的氈毯擋不住細膩的飛沙,沒走完最初的幾十裡地時就迷了眼,佈滿了沙土的臉上隱隱辨得出清瘦的骨骼,卻是難以看得清容貌神情,倒是削過了的下巴上支棱着幾根青青的胡茬,透出些一目瞭然的憔悴來。叮叮噹噹的鈴聲,伴着駱駝深一腳淺一腳的步子沉重地砸在沙上,把時間狠心地拉成長長短短的影子,侵蝕剝奪着旅人的概念。
不知道綠洲在哪裡,也不知道還要走多久,駱染幾乎已經沒辦法思考了。一路行來沒有半點生靈的蹤跡,同行的商隊管事們亦是彷彿被死寂的沙海同化,幾乎不開口說話,像是有什麼諱莫如深似的。
他從小就是個敏感的孩子,周遭稍稍的風吹草動都會引發自己情緒的強烈共鳴,甚至是精神上極大的不安定。如今在這樣的氛圍裡,絕望被壓抑着滲上來,混濁了原來的顏色,很快,駱染就覺得呼吸都艱難了起來,大病初癒的身體更是疲憊不堪。
茫然地坐在駝背上,茫然地注視着無邊無際的枯黃,空氣炎熱而乾燥,毒辣的日照爲浮在空中的沙霧鍍上了一層光暈,更是昏昏濛濛的一片,什麼都分不清了。只能任憑感官一點一點消失的自己,彷彿是脆弱而無力,卻妄圖孤身飛越滄海的蝴蝶,賴以生存的薄薄兩葉翅膀在狂風驟雨裡飽經摧殘,華美的紋路都已經模糊了,微微顫動着堪堪停在折斷的邊緣。
很多人說,會在沙漠裡看到海市蜃樓,駱染其實是很期待的。他曾經做過詳細的研究,那是還在畫畫的時候了,對於光線的折射充滿興趣。後來就無意間翻到了史書上的記載,說是在幾千年前,那時的人們還沒
想過創造太多複雜的名詞,於是迷失在沙漠中一度瀕死的過客,簡單卻又虔誠地把蜃景定義爲了神的恩賜。它雖然只是不曾存在於那裡的虛幻,永遠渺遠但是鮮活,總是能夠帶領絕望的人走出死亡的陰影。
將蜃景作爲信仰,活在真實的夢境裡,追求假想的光芒嗎?駱染不太明白。
事實上,進入沙漠之前,他一直是不能理解的,僅僅是縹緲而觸不可及的光圈,爲什麼會擁有這樣的力量?
可是真的走到了這裡,哪怕沒有親眼見到蜃景的出現,這個困擾了他許久的問題卻已經是明明白白的了。在這個除了昏黃還是昏黃,一切都枯萎了的世界裡,就算是知道綠洲就在前方,依然有好幾次,駱染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消融於這沒有盡頭的流沙中去了。
時間流逝得悄無聲息,所以枯燥無味的旅程更加漫長,遙遙無期。
還記得小時候,母親會常常告訴他,希望是始終存在着的,可要一直相信卻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因爲沒有人知道它什麼時候會出現,也沒有人知道它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到來。人類拼了命地努力掌握着自己的生活,卻在命運面前如此的無能爲力,於是不安,彷徨,迷茫,猶豫,像是一場重重濃霧中的探險,困頓其中的人總是顫顫巍巍地踏不出去步子。
要有多堅定,才能一直向前呢?
那時的自己總是一臉稚氣地擡起頭來問。
母親的回答是什麼呢?駱染的記憶有些含混,斑駁不清。
他努力地想要再一次擡起頭來,找一找有沒有期待中的風景,可身體竟是不聽他的使喚。原來就算是知道目的地就在前方,人還是需要有所支撐才能在旅途中不被懷疑擊敗。等待太過艱辛,以至於那副風景只要鮮活地停在那裡,是否真實,是否美輪美奐,都不重要了。
所以蜃景,纔會特別的震撼人心吧,駱染默唸。在了無生氣的荒漠裡,在精疲力竭的時候,它依然會拖着扯着倦怠破敗的身體,向一種叫作活下去的希望,不停靠近。
隱約聽到了一陣急促的鈴聲,那是與一直以來沉悶的駝鈴聲不同的,更爲清冽響亮的音色。不知道是不是走在最前面的領路人手裡的鈴鐺,他模模糊糊地猜測着,感到意識正在被眼前黑色的潮水慢慢吞沒。“若是到了就真的看不到了呢。”駱染最後在心裡小小地遺憾了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