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菲在《驢得水》裡的戲份並不多。
照理說她不用那麼早就進組,但小姑娘畢業後第一次拍電影,也不在乎片酬或者檔期,心甘情願地跟着江瑜一塊來到大河堡,和李芊一塊擠窯洞。
別人拍戲,她沒戲拍,就站在一邊觀摩,偶爾還客串一下導演助理,幫忙給送個水,買個冰棍啥的。
這天晚上,劇組拍大夜,葛尤早早地就睡覺去了,只剩下範煒、王保強、秦海露還在屋裡對着臺詞。
江瑜打個哈欠,隨手一巴掌拍在胳膊上,幹掉一隻貪婪吸血的蚊子。
“給,花露水,”張曉菲適時地在旁遞上花露水。
江瑜接過,“謝謝啊。”
“跟我還客氣什麼。”
江瑜擰開蓋子,往胳膊上抹了點花露水,隨口道:“曉菲,都這麼晚了,你也趕緊去睡吧。”
“不急,我等你們一起吧,順便再看看保強和秦老師的戲。”
“隨便你,”雖然抹了花露水,但胳膊上還是起了包,江瑜隨手用指甲蓋在上面劃了個十字,“你明天就要上戲了,緊張不?”
“緊張,他們都好厲害,”張曉菲實話實話道。
她在劇組看了半個多月,越看心裡越沒底。
無論是葛尤,還是王保強,個頂個兒的都是實力派,她纔出新手村呢,就跟江瑜來刷boss了。
而且隊裡還有兩個王者,一堆鑽石,她一個小青銅混在裡面不緊張纔怪了。
江瑜笑道:“不要緊,你就按你自己的節奏去演就好了,不過你看了這麼多天,有什麼感受嗎?”
說到這個,張曉菲倒是來了點興致,伸着兩條大長腿道:“我覺得葛尤老師真的特別鬆弛,演起來特別自然,我現在才知道以前班主任說的鬆弛感,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江瑜點點頭,頗以爲然。
如今已經開機半個月,他作爲導演,對各個演員的情況也都有了一個大致的瞭解。
私下裡,江瑜將他們大致分爲了三個檔次。
第一檔自然是葛尤和範煒。
葛大爺身上有一股天然的放鬆感,還帶着點幽默,將一個草包特派員演得活靈活現的,簡直是天生的喜劇演員。
然後是範煒,範大廚演起戲來,不溫不火的,非常內斂,這個和葛尤又不一樣。
在範大廚身上,江瑜幾乎看不到表演的痕跡,但只要他往那一站,你就會感覺他就是校長,校長就是他。
這二位爺演戲快都演成精了,很有些返璞歸真的意思。
他們倆算一個級別的,再往下則是秦海露、王保強、張驛。
他們仨又是一個檔次,演起戲來非常自然,基本能做到演什麼像什麼,但到底不如葛尤、範煒他們那麼出神入化。
再往下,則是李芊和郭竟飛,較之秦海露等人,又弱了一層。
江瑜將這三個檔次和自己對比了一下,在不用“影帝體驗卡”的情況下,他最多隻能排到第三檔次,勉強也夠用了。
“導演,燈光我都調好了,可以開拍了,”趙飛一臉倦容過來道。
“辛苦辛苦,”有趙飛這個重金請來的攝影指導,江瑜在劇組幾乎成了甩手掌櫃。
倆人進屋鼓搗攝像機去了,張曉菲則悄悄起身進屋,找了個角落貓着。
她在《驢得水》裡扮演的是銅匠的媳婦,在銅匠被張一曼睡服以後,銅匠媳婦便殺上門來,想問問到底是誰給她們家銅匠解鎖了那麼多姿勢。
其中有這麼一句臺詞,“你辦事兒就辦事兒,咬我耳朵幹啥,那耳朵是能吃的嗎?!”
作爲一條單身狗,張曉菲就想看看,這和耳朵到底有啥關係。
常言道:追女人有五字真言,潘驢鄧小閒。
其他四字暫且不論,單說這個“驢”字。
張一曼向來作風開放,學校裡又只有三個男人,孫校長太老,周鐵男太小,而且正在追求孫校長的女兒孫佳佳,她唯一能夠勾搭的裴奎山呢,又太軟。
這天晚上,她在給小銅匠理髮的時候,無意間就發現了小銅匠的過人之處,當即便心癢難耐。
正好特派員要給小銅匠照相,小銅匠死活不肯,認爲照相機會把人的靈魂攝走,被照過的人都會短命。
但小銅匠要是不肯照相的話,又會在特派員面前露餡兒。
無奈之下,張一曼主動請纓,她要親自出馬,去搞定銅匠。
不過這到底是爲了學校,還是爲了她自己爽,怕是隻有她自己清楚了。
孫校長對張一曼的作風也是清楚的,但對此也只能順水推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你怎麼走路硬,說話也硬,你身上是不是哪都硬啊?”張一曼藉着給銅匠培訓的機會,像個女流氓似的調戲着銅匠。
銅匠縮在牀角,愣愣地點了點頭。
“啊,真的?”張一曼來了興趣,“那你把舌頭伸出來,姐姐給你放鬆放鬆……”
銅匠不明就裡,還真的伸了下舌頭。
“你舌頭動一動,動快一點兒……”
王保強當即給表演了一個彈舌功,一條舌頭靈巧地上下抖動着。
站在一旁的江瑜嘖嘖稱奇,“保強,你這個可以啊,居然這麼靈活!”
王保強憨笑道:“我以前在少林寺練武的時候,師父說過,舌頭纔是人身上最靈活、最強壯的肌肉,導演你要是練一下你也可以的,真哩……”
“我不行,”江瑜連連搖頭。
他閒着沒事兒練那玩意兒幹嘛。
他又不修下水道……
一場戲很快結束,張曉菲看得意猶未盡,她這才知道原來姐姐也是可以撩小直男的。
就是王保強醜了一點,要是換個年輕的小帥哥,嘖嘖嘖……
“行了,你們都先出去吧,今晚辛苦了啊諸位,”江瑜揮揮手,將一干閒雜人等趕了出去,“海露姐,下場戲你OK嗎?”
秦海露一副老司機的樣子,“不就一場吻戲嘛,我沒問題。”
“俺也沒問題,”王保強跟着道。
江瑜笑道:“不怕你媳婦找你麻煩啊。”
“拍戲呢麼……”王保強嘿嘿地笑着。
這傢伙倒是一點都不傻。
清完場,江瑜剛準備關門,就聽秦海露在後面道:“江瑜,你也出去。”
“我幹嘛出去,我是導演啊。”
秦海露道:“你在裡面幹嘛,留個攝影師不就行了。”
“行吧,”江瑜無奈只好走出去關上了門。
張曉菲在外面道:“幹嘛還要清場啊?”
江瑜聳聳肩:“海露姐不想被圍觀唄,不過我可以看監控器……”
張曉菲和他對視一眼,眼神裡分明在說,帶我一個唄。
這丫頭就想看看這場戲和耳朵到底有什麼關係。
江瑜雖然痛心張曉菲這麼個純潔的小姑娘也學壞了,但到底也沒趕她走。
倆人來到監控器前,江瑜拿起對講機,道:“趙老師,準備好了就可以開始了,三,二,一,走着……”
這場戲雖然清了場子,但其實不過是蜻蜓點水而已,並沒有什麼激情場面。
但趙飛不愧是頂級攝影師,愣是將清湯寡水拍出了一種欲感。
他拍女人,先從腳開始拍起。
鏡頭裡,昏暗的燈光下,張一曼坐在牀沿,優雅地將腳上的高跟鞋脫下。
緊接着鏡頭拉開,給了一箇中景。
小銅匠雙手緊握,緊張地縮在牀角,眼睛不時瞟一眼旁邊的張一曼,想看又不敢看。
王保強的演技在這一刻完全展現了出來,將一個純情生瓜蛋子的手足無措,演繹得非常傳神。
張一曼沿着牀鋪一點點向小銅匠挪過去,小銅匠轉過頭,張一曼溫柔一笑,柔情似水。
鏡頭往下,只見張一曼伸出腳,輕輕地蹭了蹭小銅匠的腳。
“嘖!”
江瑜也忍不住翹起了二郎腿,戰略性壓槍。
秦海露真不愧是女中豪傑,撩漢果然有一手。
哪個男人能經得住這種考驗?
連他這種意志堅定的男人都把持不住,更別提小銅匠了。
後面的事情幾乎是水到渠成了。
不過出乎江瑜意料的是,趙飛並沒有去拍那倆人,而是操控着鏡頭向下走。
只見地面上有兩雙鞋,一雙是女教師的高跟,一雙是銅匠的布鞋。
兩雙鞋散亂地擺放在地上。
要怎麼讓觀衆知道,一對男女馬上就要發生超越友誼的關係呢?
低級的攝影師各種不可描述,各種和諧,高級的攝影師,卻不屑於去拍這種東西。
只需要將倆人的鞋擺在一起,一個鏡頭足矣。
僅僅這樣簡簡單單的一個鏡頭,就足夠讓人浮想聯翩了。
這纔是真正高級的性感。
雖然從頭到尾,這倆人什麼都沒露,但那種藕斷絲連、曖昧不清的氣氛,還是看得江瑜一陣口乾舌燥。
趙飛真不愧是高級攝影師啊。
拍起片子來就是不一樣。
江瑜到此時才深刻地發現,原來劇本和電影真的是兩碼事。
劇本是他寫的,演員是他找的,但趙飛這種高級的攝影師,卻能把發生在紙上的故事拍出花來。
這便是電影的魅力。
“江瑜,你怎麼拍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
張曉菲也看得面紅耳赤的。
這丫頭說是不好意思,其實看得比誰都帶勁兒。
江瑜轉頭看了她一眼,一本正經地道:“你不懂,這可不是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是教育。”
張曉菲白他一眼,根本不相信這種鬼話。
江瑜一笑,並沒有過多解釋。
其實他還真沒撒謊。
這一晚小銅匠確實受到了教育,自這一夜後,他的人格就開始覺醒了。
在《驢得水》裡,小銅匠絕對是最出彩的角色之一。
他本是個文盲,從來沒接受過教育,沒見識過外面的花花世界。
但忽然有一天,鄉下的小銅匠被換上一身中山裝,戴上眼鏡,打扮得活像一個知識分子。
他甚至還通過張一曼學會了外語,懂得了更多姿勢,會說幾句“how are you”,連特派員都給糊弄過去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完全有可能被捧爲農村教育家,享受着知識分子的待遇。
但是,他真的變成一個知識分子了嗎?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張一曼教會了他外語,勾起了他作爲人的慾望,卻獨獨沒有教他該怎麼做人。
……
第二天,張曉菲迎來了入組以後的第一場戲。
她被換上一身髒兮兮的粗布衣裳,臉上、手上、脖子上也全都被抹上黑泥,頭髮黏成團,裡面全是灰。
張曉菲倒沒覺得委屈,反而覺得很榮幸,可以一下體驗農婦的人生。
江瑜打量她一下,指着王保強道:“曉菲,你看看保強,發現你倆有什麼不同嗎?”
不遠處,王保強也被換上了一身粗布衣服,渾身髒兮兮的,活脫脫的一個地裡刨食的農民。
張曉菲搖搖頭,“怎麼了?”
江瑜提示道:“你看看他的手指甲。”
張曉菲仔細一看,這才發現王保強連指甲縫裡都是黑漆漆的,一看就是經常幹活的人。
再看她自己,雖然作出了重大犧牲,顛覆了形象,但指甲縫裡的細節卻卻已經出賣了她。
張曉菲倒也真生性,當即蹲在地上,抓起兩把土,在手裡搓着。
江瑜也蹲下道:“其實不光是指甲縫,你們倆最大的區別是心理狀態,保強是真的能把自己當農民的,你恐怕還沒完成這種變化吧。”
張曉菲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江瑜一伸手攔住了她,“你覺得銅匠媳婦是什麼樣的人呢?”
“野蠻,潑辣,無知,粗俗,”張曉菲吐出了幾個關鍵詞。
江瑜笑道:“怎麼全是壞詞兒啊,你知道嗎,其實我特別欣賞她。”
“真的假的?”張曉菲擡頭看他。
江瑜道:“當然是真的啊,這個角色就是我寫的,整部《驢得水》裡,就她最真實。你想想,面對手槍,這些老師幾乎都扭曲妥協了,只有這個鄉下女人,能夠一把將手槍給奪下來。”
“她身上有着勞動人民的果斷和暴烈,這一點,是學校裡的那些知識分子們完全不能比的,她纔是真正有力量的。”
“你可以說她粗俗,說她沒有文化,但她其實並不是壞人,她身上有着非常樸素而又堅定的道德觀,這一點,比起那些善變的小知識分子來,又要強了不少。”
張曉菲眨眨眼睛,她發現江瑜這麼一說,銅匠媳婦這個面目可憎的女人,居然變得可愛了起來。
她本來爲出演銅匠媳婦這個角色作了不少功課,還寫了人物小傳,去剖析人物心理,但都沒有江瑜說的深刻。
江瑜是從一個更高的維度,去解讀銅匠媳婦這個角色,這一點是張曉菲所遠遠不能及的。
“江老師,我發現你有點厲害啊,”張曉菲敬佩道。
“能幫到你就好,怎麼演還是要看你自己。”江瑜哈哈一笑,心裡舒爽無比。
麻蛋,劇組裡的這幫演員,各個都演技爆表的,他也就在張曉菲面前,能找點導演的存在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