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愣地看着那兩個人出現在她面前,男子形容溫良,眼神裡卻帶着些自責和不忍,女子溫婉可人,眉目間卻全是傲氣,他們出現時,她的手指已經被手裡的大頭針戳出好幾個窟窿。
“你們……”她喃喃問他們,“哦。我明白了。”不待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誰開口,她就一副瞭然的語氣,“原來你找到她了。”她清澈的眸子望向扶蘇,只見扶蘇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那一副表情似是非常爲難。
“千草……”他叫出她的名字,卻只叫出了她的名字。
“你便是司藥仙子吧。”她沒有理會他的爲難,而是這般問他身畔的緋衣女子。
女子面上綻放出清麗的笑顏,“你好,我是夕梓,是先任司藥仙子,如今,是魔界右護法。”
哦,原來她被魔界擄去的傳言倒是真的,怪不得扶蘇窮極四海八荒,也沒能將她找出來。她想起扶蘇無意間說過,那幾萬年裡,魔界與天宮一直處在勢如水火的狀態,魔界的君上舒玄與天界有過節,因此仙魔的交流便難之又難。
可是夕梓入了魔宮,又怎好再與扶蘇這樣的上神結合?
正在思慮,就聽到夕梓這般說:“你便是千草吧。”說着,手親密地挽上身畔的扶蘇,扶蘇的身子似乎抖了抖,卻終究沒有拂開她。
千草漠然地看着,不知夕梓這樣的舉動,是不是所謂的挑釁,她聽到她說:“你的體內有屬於我的半顆心,怪不得扶蘇會娶了你……”
這句話,讓千草定在當場。
她在說什麼?什麼心,什麼她的心?
千草幾乎是求助一般望向一旁沉默不語的扶蘇,只見他面沉如水,讓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她的倉皇,在他接下來的那句話裡,變成了飛鳥落在地上的破裂的影子,他說:“千草,阿梓她在昔年的仙魔之戰上,被魔將杵鎏(讀liu二聲)剜去了半顆心,如今,那半顆心,便在你的體內。”
千草不由得捂上自己胸前左上方,那裡鮮活跳動的,是自己相依爲命的心臟,“不,怎麼會呢……她的心,如何會跑到我的體內……這不可能啊,扶蘇。”
“……是真的。”良久,她聽到自扶蘇的口中,漏出這幾個字。
他的表情是在難過嗎?
可是他找到了他心心念唸的女子,他又爲何難過?
“天界職務不能有缺,司藥仙子突然失蹤,按天界的做派,又豈能不選拔新的司藥神君?”夕梓的笑愈發讓人心寒,而她挽着扶蘇的樣子看上去愈加親密,好似這些年裡與他相依爲命的人,不是那個叫做千草的姑娘,而是她一樣,“誰都知道,天界醫術最好的仙其實是錦年上神,可是在我接任司藥仙子的那一年,他就推了天君的任命,自願下來守山。對了,你還不知道吧,當年的仙魔大戰的主戰場,便是須臾山……”
是了,仙界和魔界的戰爭,戰場卻是凡世的須臾山,生靈塗炭永遠不會發生在天界百姓身上,而魔界的人命,自然也比凡人的命金貴。於是,叫做千草的姑娘便成了當年被塗炭的生靈的一員。
那個凡人的孩子,一出生便被戰火殃及,傷了心脈,若不是錦年上神一副慈悲的心腸,撿到了她,並且將司藥仙子的半顆心給她——當年的魔將杵鎏敗在錦年上神手上,無奈之下拿司藥仙子的半顆心討饒,司藥仙子的半顆心是她的半顆內丹,而仙人的內丹,藥效勝過千草——錦年上神並沒有私藏司藥仙子心丹的意圖,只是想要將它還回去,卻被告知司藥仙子在混戰中失蹤。
就這樣,千草留下了一條命,只是,她的心脈是被仙力震斷的,而三魂七魄亦皆被震毀,這樣的軀體是無法入輪迴的,形神一滅,就是永世不得超生。若非有司藥仙子那半顆心的支撐,這一空曠的世間,就連多收納一個亡魂都是奢侈之事。
可是,那件事提起來,卻也是好幾千年前的事情了。
錦年上神就那樣,在須臾山腳下守着那個叫做千草的小姑娘,看着她一點一點長起來。然而,由於先天的心疾,這個叫做千草的姑娘死在了她的二十歲,二十歲,花一般的年紀。
事到如今誰也不知道,錦年上神出於怎樣的心思,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段,甚至冒着觸犯天條的危險,將本該形神俱滅的她留在了這個世間。
他這樣做,難道僅僅是出於憐憫嗎,還是出於仙人慈悲爲懷的信仰?這或許是最無意義的探究。
千草愣愣地聽,從那個叫做夕梓的緋衣女子口中,緩緩吐出這些與她和她的錦年師父有關的話,她覺得自己的心變得蒼涼一片。
啊,這就是爲什麼自己有的時候一夢醒來,會遺忘一些事情,尤其是對於世間年月,總是處在含混不清的狀態,錦年師父不願意讓她察覺到自己與旁人的不同。
錦年師父希望她當自己是個普通的凡人。
事到如今,什麼變成假的,就連她那顆殘缺不全的心,都變得不屬於她自己——她忽然覺得上天好吝嗇啊,怎麼就一下子將所有的東西都從她身邊拿去呢,她的愛人不愛她,她的心不屬於她,而唯一愛她護她的師父,卻已有五年不見。
她爲何將自己搞得這般糟糕呢?本來不該這樣的啊。
“千草,如果難過的話,就哭出來,你一直以來都太能忍了。”扶蘇的聲音穿透了混沌的意識,變得清晰而突兀起來,他的聲音那樣好聽,百聽不厭的好聽,如果裡頭再多一些真心的成分,她或許是死也不願放開他的手的。
她目光呆滯地看着他朝她走了一步,然後伸出修長的手,那雙手像是要探上她的臉,可是她忽然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冷意侵襲,渾身浸在冰窖裡一般。
他的目光裡帶着深深的憐憫,可是她並不願意看到他這樣的表情。
他沒有錯,錯的是她,她以爲他會愛他,可是在他真正的愛人面前,她顯得多麼可笑啊。
她躲過他的手,茫茫然道:“我不難過的,我只是好疼,扶蘇,我的手好疼,你看,它流了那麼多的血。”她說着,將那隻流過血的手舉到他面前,表情委屈的像個孩子,卻沒有流下眼淚,扶蘇的眉間的憂色似乎更深了一重。
只見他輕嘆一口氣之後,將她的手捧到手心裡,溫柔地一撫,聲音溫醇,卻帶着憂慮:“千草,你這樣,要我怎麼放心呢。”
她緩緩抽手出來,躲開他的目光,努力讓語氣淡淡道:“你今日來是做什麼呢,是要拿回這顆心嗎?如果你要,我會給你,可是我其實並不願意給你的……這是錦年師父守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守下來的東西,也是我唯一可以保護的東西。”說到這裡頓了頓,忽然有一些慌亂地望向他,“如果我求你,你可以不把它奪走嗎?”她擡起那張巴掌大的小臉,漆黑的眸子中,似乎點着一盞微弱的燭火,一陣小風就能將它帶滅一般。
她模樣生的好看,硬要說的話,其實一點也不比夕梓差,可是她的眉間不經意便會現出茫然而虛無的神態,讓她看上去既漠然又冷淡,就如同山間簌簌的飄雪,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停止,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又開始下。
可是他卻是知道的,她不過是比別人更懦弱,更害怕依賴別人罷了。
他不由得皺起眉頭,聲音也不自覺提高了一分:“千草,在你眼中,我就是這種冷情的人嗎?我帶夕梓來,並不是想要拿回她的心。”頓了頓,似乎是在斟酌着語句,“我不過是不想讓你矇在鼓裡而已……”
“你不過是想讓我知道,我已經可以在這段感情中退出去了,對吧,扶蘇。”千草的目光裡凝起了一些冷意,她就那樣冷冷地望向他的眸子,手緊緊地握住手中的白色棉服,骨節處微微泛白,
扶蘇爲她的話怔了怔,似乎是沒有料到她會這麼想,於是微蹙起眉頭,看他樣子似乎又想要上前拉她的手,她卻提前躲開,他的手僵在那裡,隨後苦笑着道:“千草,你是我的結髮妻子,我又怎會要你退出……扶蘇在你心裡,難道是這樣的人?”
千草努力不去看他的表情,她知道無論她怎麼努力都是多餘,他已經帶着他的舊情人找到她面前,這不是明顯的事嗎,他如今說這些話,不過是不想讓自己顯得很難堪而已,他這個人一向如此,做起事來柔軟圓滑,迂迴婉轉,遑論像這樣去逼迫別人,就是與人有個小爭小執,也是他那樣的性子所不願的。
千草並不想使他爲難,於是故作輕鬆地道:“扶蘇,你我夫妻一場,我還是明白你的,先不提你心裡有沒有我,這5年裡,你對我都是極好的……我其實很感激你。如今,你得償所願,我也是爲你高興的。”
說着說着,眼眶忽然有些溼,吸了吸鼻子,接着道:“你既有了決意,便不要管我了……我回去錦年師父那裡,師父還是會要我的……”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扶蘇帶着怒意的聲音打斷,她很少見他發火,因此稍稍有些愣,他說:“千草,你怎知我心裡沒有你?你不覺得自己許多話,許多想法,都過於武斷了嗎?”他說這話時胸口劇烈地起伏,像是氣壞了,千草愣愣地想,我這般爲你找臺階下,你又爲何不順竿下去呢?你非要將自己的立場搞得正當無比不成嗎?
還不等千草接話,一旁的夕梓已經扶住他的手臂,柔聲對他說:“扶蘇,千草大概是頭腦混亂,你且容她靜上幾日。不要在這裡對她發怒,再嚇到了她。”
說着,又頗爲善解人意地對千草道:“我與扶蘇還有些事務,需要先行一步,你這幾日莫要多想。我也不想看到你們因爲我的出現而有什麼隔膜……千草,既然你我都愛他,便要爲他的處境想一想……”
扶蘇聽了夕梓的這句話,眸子忽有一些閃爍,看他的樣子似乎有一些欲言又止,可夕梓柔柔地看過去,他不由得沉默了,終於,他對坐在榻上手捧冬衣的千草說:“你好好靜一靜,我過幾日便回來……”說這話的同時,輕輕掙開夕梓的手,低低對她說了句,“阿梓,夠了……”夕梓立刻白了一張臉。
扶蘇在跨出門以前,又回頭囑咐了千草一句,道:“我不回來,你哪裡都不要去。若有什麼要緊事,便讓附近的土地傳信給我……”似乎還有話要說,卻終究是默了一會兒,這般道,“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