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亮, 馬車停在一處不動，我被糉子的香味饞醒，睜開眼睛發現一張大臉扣着黑袍蹲在香爐上盯着我看。
“無缺呢？”我遮住照進來的太陽光, 眯起眼睛問着老鬼。
他像是沒聽見從香爐裡爬出來, 身子往後一靠, 翹起二郎腿不吭聲。
“你不告訴我, 我就自己去找他！還能跑了不成？”我哼了一聲, 整理了一下衣服，剛想把頭髮重新梳一遍的時候卻摸到了被綰好的頭髮，頓時氣急敗壞地朝老鬼扔了兩個符咒, “你丫沒經過我允許憑什麼動我頭髮！”
老鬼慵懶地擡眸瞟了我一眼，先是一怔, 突然語氣變得特別冷淡：“早晚都是我的人, 不就是綰了個頭發嗎？用不着這麼大驚小怪的。”沉思一會, 嘴角揚起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湊到我鼻尖前呼吸噴灑在我的臉頰, “小半夏喲，你現在就這麼害羞，以後跟了我可怎麼辦吶？”
我猛地推開他，口齒不清：“誰誰誰答應要嫁給你了！”
“一大早就聽見你們吵來吵去，又是爲何？”無缺打開馬車的門, 從側邊上來, 撩開簾子輕描淡寫的說道。
我見無缺過來, 挪到他身邊剛想告狀卻被老鬼淡淡到了一句：“沒事, 夫妻情趣。”
無缺手裡剝糉子的手一頓, 點點頭，沉吟了一下, 轉移了話題：“這個時空裡的蒲希記不得締結契約的事情，我們儘量趕在他種樹之前阻止事情的發生，百年後的時空裡纔會有所變化。”
我接過無缺遞過來的糉子，邊吃邊點頭認可，無缺神情有些古怪地盯着老鬼看了很久，這纔不緊不慢的詢問，“冥王可想和半夏合二爲一？”
噗——
我一個棗核沒吐出來硬生生地嚥了進去，緊接着一陣淚水涌上雙眼，我咳嗽了老半天，慌忙解釋：“無缺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老鬼只是朋友……恩朋友……你應該最清楚不過了我的心意了！”
無缺一手支頤，看着我沒說話，對面那黑袍老鬼思索片刻側頭：“如此甚好。”
“好個大頭鬼！你們倆真是夠了！怎麼都不詢問一下我的意見！”我叉着腰吼着。
無缺含笑道：“我以爲你會同意的，這邊不像21世紀，我怕你受不了這些墨守成規的東西，老鬼陪在你身邊，一旦遇到危險他還能保護你。”
我越聽越奇怪，是我理解能力除了問題嗎？合二爲一不就是那啥那啥麼？
“合……合二爲一具體指的是什麼？”我眼神有些慌亂的問道。
無缺看了我一眼，明白我把他的話理解錯了，好笑的說道：“血液。”
“爲什麼不可以和你……”合二爲一？我沒膽說出來，希望無缺能懂我的意思。
果真，無缺輕笑着解釋：“萬一哪天淚珠項鍊起不了作用，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時意外喪命怎麼辦？”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倒底是淚珠項鍊不管用了？還是……你不願意……”咬着下脣有點哽咽。
見我話到一半又咽住，無缺搖頭淺笑着接過了那吞下去的後半句，“我是怕自己在閒暇之餘也顧不上你。”
我突然心頭一酸泛起一陣感動，眼眶快要發紅，忍了又忍，慌忙吃了一口糉子掩飾：“那就合二爲一吧！”我話還沒說完老鬼掰斷自己的一根骨指，扔在桌子上，臉臭的可以。
無缺揉揉我的腦袋：“跟蚊子叮了一口一樣，一會兒就不疼了。”說話之餘無缺的指甲瞬間滲透進我的皮膚裡，順着指甲血液一點點流進碗裡。
“還……還沒好啊？”我快哭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小茶杯答道：“快了。”我哆哆嗦嗦地抖了抖手指，準備偷偷地看還有多久才能解放卻被無缺的另一隻手覆蓋在了眼睛上，他輕柔地說道，“半夏，這點疼都忍不了嗎？”
溫柔的聲線滋潤了我異常緊張的心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忍得了！”是啊，我當然能忍得了，童年時期因爲藥王世家的關係被父親整日拿着燒紅了刀子順着皮膚一點點割開做人體試驗，往皮肉裡面撒各種草藥的時候一點都沒覺得疼，整個身體變得麻木遲鈍。
也不知爲何？現在一點小傷小口地就受不了。
至於我這麼怕血的後遺症也是那時候留下的吧！
“好了。”無缺的指甲一擡，原本爛了一道口子的皮膚慢慢融合完整。
無趣舉着半茶杯的血晃了晃，我有些眼暈，心中嘀咕着，這下要喝多少烏雞湯才能把血給補回來？
“冥王大人，剩下的事情就勞煩您了。”無缺把茶杯推給老鬼，只見老鬼把那半截白色骨指丟進盛着血的茶杯中瞬間被染成紅色。他黑袍一揮，骨指從茶杯裡騰空躍出鑽進了那節缺失的食指中，連帶着我的血水合二爲一。
老鬼握了握拳再慢慢伸展開，看着我張嘴震驚的樣子，哈哈笑了起來：“看傻了？”
“你的骨指……”我有些吃驚的指着老鬼左手五個手指其中一隻食指特立獨行，只有半截透着晶瑩剔透的紅色說道，“難不成這就是合二爲一？”
“如此一來，我們就被徹底的捆綁在一起了！”老鬼炫耀起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我揪着無缺的袖子詫異。
無缺扭頭看着老鬼洋溢着滿臉笑容，沉了臉色說道：“無論你在何地歷經磨難，他都會與你感同身受，直到生命流逝的那一刻，血祭纔會自動被解除。”
我突然間軟了身子，靠在一邊，喃喃道：“這麼說……我還是……註定逃不過他的手掌心了？一個冥婚再加上一個血祭……”
“對不起。”無缺淡淡地說出口。
我垂目，心中帶着酸澀和苦悶，難道無缺就這麼想讓我和老鬼在一起？想方設法的撮合我們？
無缺歉意地仰頭，有些疲乏地靠在後面，嘆了口氣：“如果沒有血祭，我會放心不下你，從這一點出發，是爲了你的安危着想，現在也好，以後也罷。”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無缺乏累到這地步，不管怎麼說他是擔心我，這就足夠了，忍住委屈拍了拍手重新振作起來：“好了好了！順其自然吧！現在我們最主要的事情就是要找到蒲希！”
涼州不愧以產獺爲名，各家各戶都吊起獺肉風乾在牆檐邊，其繁華的程度甚至不輸於現代。又可能是兩個鎮子被合併成一個鎮子，商鋪林立，茶坊酒肆，廟宇公廨，賣綾羅綢緞、珠寶香料、古董奇珍的都有，越看越像，21世紀的H市M城。
大街上人流熙攘，川流不息，販卒往來於其中，叫賣聲不止。我們走過熱鬧的街市進入到古竹鎮，剛剛還寬敞的大道變成了青苔路，四周熱鬧的景象也不復存在甚至冷清了許多。
一路上我隨着無缺還有老鬼走走停停，偶爾碰到幾個村民，他們眼神躲閃恐懼着我們這些外地來的人，簡直和之前鳳棲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我想起了國外的富人區和貧民區。
他們不敢踏出那條分界嶺就像是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裡，已經完全適應了裡面的生活，突然有一天把罪犯放了出去，他們會無所適從，大部分人繼續呆在角落裡苟活，而剩下的一部分被人們喊打追逐，被迫接受歧視的目光。
我吸了一口氣，竹子的清香飄進鼻中，有點點茉莉香又不如茉莉那麼濃，又似青草的味道卻又沒有鮮氣。
“無缺你說外面那些人進來過這裡嗎？”我張開手享受着，這裡的景觀要是放在21世紀肯定能吸引不少遊客。
“外面的不屑進來，裡面的不敢出去。”
我愣了愣，腦中閃過在藥王世家的時候，乾乾笑道：“那他們兩個鎮子的人都挺吃虧的！誰也不知誰的好……”
“恩。”無缺提着龍燭燈在走到我前面。
隨着道路越發狹窄，兩個人走都會覺得壓抑，兩邊竹林遮住了大部分的光線，顯得鬼氣森森。老鬼坐在我的肩頭喃喃道：“契機來了。”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身後傳來一個孩子清脆的童謠聲。
“沒牙磕——吃飯多—— 客來了—— 蓋死鍋——”
“沒牙磕磕——多飯多多——客人來了——蓋死大鍋——”
我抓緊了無缺的袖子昂着腦袋看他。
無缺拍拍我的手安慰道：“是人。”心裡那塊懸着的石頭放了下來，我回頭望去，一個身材矮小的孩子，穿着一身因洗了多次而破舊的布衣一跳一蹦地衝着前方跑過來。
他離着我們越來越近，我有意讓開一條小路讓他過去，卻還是被他狠狠地撞了一下。那孩子頭髮十分繚亂，瘦黃的臉上深深地嵌着一雙憔悴的眼睛，我欲想去扶他，結果被那小傢伙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無缺待那孩童走遠，這才停住步伐問我：“看看丟了什麼東西沒有？”我心一慌，只覺得手腕上一輕，那塊白玉腕鐲不見了！
我滿臉焦急正想要追出去，卻被無缺攔下：“這就是所謂的契機，冥王說的話你現在可明白了？”
我格外委屈：“什麼明不明白的？我只知道他把你送給我的東西順走了！”
無缺笑道：“不礙事，丟了一個鐲子反倒因禍得福。”
我嘟嘟嘴：“福？”
老鬼從我肩膀上飄下來扣扣耳朵：“小半夏我說你怎麼這麼笨？契機契機當然是找到蒲希的契機就靠剛剛那個小孩子了！”
“我不管！我就是要找到那小偷把鐲子要回來！他要是不把鐲子交出來，看我不把他胳膊卸下來！”
無缺皺了皺眉頭：“半夏不要口出狂言。”
就在這時，拐角處閃過一個人影，我眼尖的厲害立馬認出是偷鐲子的小偷，馬不停蹄地朝前面跑去，只聽見身後傳來無缺的嘆氣聲，他來不及拽住我，索性就讓我過去了。
我一把揪住那小偷，厲聲質問：“鐲子呢！”
那孩子反咬一口：“什麼鐲子！我不知道！”
我急得快跳起來：“就是你剛剛偷走的那隻白玉鐲子！”
他打開我的手：“我說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煩！”
我快要把這孩子全身上下看了一遍，都沒看見鐲子的蹤影，一個破布衣連個口袋都沒有，裝了鐲子的話應該是鼓鼓的纔對啊！
可是……
管不了那麼多了，我晃動着那個孩子：“明明就是你偷的！”
他兩隻手掏進破兜裡，把整個兜翻了出來說道：“你哪隻眼睛看見是我偷的了？誣陷好人！滿口胡言！”
無缺走了過來立在我身邊，盯了這孩子好久，淡淡說道：“拿了別人的東西的確不對，如果你能把鐲子還給這姐姐，我便把這個送給你可好？”說着無缺從兜裡掏出用兩隻蘭花瓣雕成的簪子，樣子栩栩如生，特別好看。
那男孩嗔了半晌，眼眶紅紅地盯着那兩隻蘭花瓣的簪子出神，看上去很是喜歡，他抿着下脣：“我……我已經把……那白玉鐲子送給明朝姐姐了……”
說話之際，另一個街道上突然多出來幾個小孩子，灰頭土臉穿的破破爛爛，他們光着腳衝着無缺大喊：“壞人不要欺負知了哥哥！”
然後一擁而上，對着無缺伸着小拳頭，不一會兒無缺那身雪袍變得髒兮兮，倒也入鄉隨俗了。
我不禁有些心疼，上前準備拉開那些孩子時，身後那條過於幽靜的巷子裡走出一個人，她加快了幾步喊道：“虎子，蘭香，臭魚乾，你們不許這麼沒上沒下，目無尊長！”那幾個小蹦豆子聽見聲音趕緊停下手跑到一邊排成一排站立。
“這位姑娘，真是抱歉，沒有嚇着你吧？”身前這個穿着樸素的女子歉意的笑着，拉過偷走白玉鐲子的男孩說道，“知了，快給這位大姐姐道歉！”
“……”
“快點！”那樸素的女子把知了推到我跟前。
“對……對不起……我不該偷你的鐲子。”知了咬着嘴脣像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快要把腦袋耷拉到地上了。
“知了？你竟然……”那女子一把扯過知了，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說道，“明朝姐姐告訴你多少遍，自己的東西就是自己的，別人的東西再好也別人的！他們不是主動給你的一定不要隨便亂拿！你怎麼就這麼不長記性呢？”
我看着一大一小的兩個人，臉上微微發紅，餘光憋到無缺發現他正滿含笑意的看着我，這幅場景別提多熟悉了……活脫脫地就是我犯錯誤無缺教育我的樣子。
“明朝姐姐，知了也不是故意要去偷東西的，你今天生辰知了想給你個驚喜……”
“是啊是啊！明朝姐姐你就原諒知了吧！”
“知了看見明朝姐姐把首飾當賣了就是爲了佈施，所以知了才……”
虎子，蘭香，臭魚乾一溜煙地跑到知了身邊，四個人低着腦袋。
明朝嘆了口氣，上前對着無缺說道：“您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和孩子們一般見識，先生要怨就怨我教子無方，耽誤了這羣孩子。”
無缺接過鐲子，字字清晰地道：“這鐲子上有一處缺口，方纔我與半夏走路時沒留意不慎滑落，恰巧被知了拾到，不算是偷。既然知了幫我們找回了鐲子，這份謝禮還請明朝姑娘收下。”說着把那串蘭花簪子遞給明朝。
“先生的好意心領了，可這麼貴重的東西……我……我不能要……”她忙推回去，“這簪子應該戴在像半夏小姐那樣氣質非凡的人身上，我一粗人配不上……”
無缺輕笑：“聽聞明朝姑娘蕙質蘭心，出身大戶人家，放着鳳棲鎮不住，爲了古竹鎮的村民遷移到這邊，又談何粗人？”頓了頓，“蘭花的含義，想必明朝姑娘比我還要有所瞭解。”
“明朝姐姐最喜歡蘭花了……”
“對啊，爲什麼明朝姐姐不拿着呢？”
“明朝姐姐不還讓蒲希哥哥回來的時候給他帶一株的嗎？”
虎子，臭魚乾，蘭香三人說着悄悄話，卻沒想到都被我聽見了，一時愧疚之心涌起，我剛想說話，誰知道一直低頭不語的知了上前一步，拿走了無缺手裡的簪子，搶着說道：“我替明朝姐姐謝過先生了。”
“哎！知了——”
“明朝姐姐你爲了古竹鎮的人操心了半輩子，也該爲自己打算了！等知了有錢了，天天給你買蘭花飾品，蘭花糕，蘭花布衣！”
我噗嗤一笑，被知了的表情逗樂了，明朝趕緊捂住知了的嘴巴說道：“還讓小姐見笑了。”
我擺擺手說道：“什麼小姐呀？你叫我半夏就行！”
無缺看着我，緩顏笑了，笑意如薰風拂面：“她不拘於禮數，怎麼舒心怎麼來，行爲舉止難免有些異於常人，若有得罪的地方還望明朝姑娘海涵。”
“怎麼會？半夏小姐的性格率真，若能真成爲朋友，是明朝三生有幸。”明朝是個有禮數的人，在我眼裡古代人都這麼彬彬有禮，她讓幾個孩子自個去玩，反倒陪在我們這陌生人面前，帶着一絲歉意和關心說道，“我也沒什麼好給你們的，天色也不早了，如果二位不嫌棄就在寒舍住下，明天再走也不遲。”
老鬼突然從明朝身後出現，什麼時候他不見了我都不知道？
隨後老鬼衝着無缺狹然一笑，無缺擡起雙眼，眸色幽深，點點頭。
我看着他倆人打啞謎做手勢，默契程度非一般的增進，撇撇嘴吧抱怨我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