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昆豔

天色將晚,暑氣隱隱退卻,涼風如玉而至,漸漸清涼,倒也愜意。如懿抱着璟兕與皇帝一同用膳。

皇帝見了如懿,便伸手挽了她一同坐下。皇帝纔要側身,不覺留駐,在她鬢邊輕嗅流連,展顏笑道:“今日怎麼這樣香,可是用了上回西洋送來的香水?”

如懿輕悄一笑:“一路過來荷香滿苑,若說衣染荷花清芬,倒是有幾分道理。”

容珮在旁笑得抿嘴:“回皇上的話。皇后娘娘總說那西洋香水不易得,皇上除了給太后和幾位長公主,滿宮裡只給娘娘留了兩瓶,娘娘倒不大舍得用它呢。倒是皇上上回送來的西洋自鳴鐘,娘娘喜歡得緊,只是如今怕吵着五公主,也收起來了。”

皇帝笑道:“如懿如懿,你也真是小氣。什麼好的不用,都收着做什麼?”

如懿笑吟吟睇着他:“知道皇上心疼璟兕,但凡好的,臣妾都留給璟兕做嫁妝吧,到時候皇上便說臣妾大方又捨得了。”

容珮亦笑:“皇后娘娘別的小氣,可皇上爲娘娘親制的綠梅粉,皇后娘娘最是捨得,每日必用無疑。”

皇帝旋即明白,撫掌道:“是了。你一向喜愛天然氣味,所以連宮中制香也不甚用,何況西洋香水。”他撇嘴,眼底含着一抹深深笑意,“原是朕賞錯了人,反倒錯費了。”

如懿搖首長嘆:“可不是呢。臣妾心裡原是將一番心意看得比千里迢迢來的西洋玩意兒重得多了。”

說罷,二人相視而笑。

皇帝擺手道:“都做額孃的人了,還這般伶牙俐齒。朕便找個與你性子相投的人來。”

李玉忙道:“回皇上皇后的話,忻嬪小主已在外頭候着了,預備爲皇上皇后侍膳。奴才即刻去請。”說罷湘妃竹簾一打,只見一個玲瓏嬌小的女子盈盈而入,俏生生行了禮道:“皇上萬福金安,皇后娘娘萬福金安。”說罷又向着如懿行大禮,“臣妾忻嬪戴氏,叩見皇后娘娘。”

如懿見她擡頭,果真生得極是妍好,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眉目間迤邐光耀,肌映晨霞,雲鬢翠翹,一顰一笑均是天真明媚,嬌麗之色便在豔陽之下也無半分瑕疵。她活像一枚紅而飽滿的石榴子,甜蜜多汁,晶瑩得讓人忍不住去親吻細啜。宮中美人雖多,然而,像忻嬪一般澄澈中帶着清甜的,卻真是少有。

如懿便含笑:“快起來吧。在外頭候着本就熱,一進來又跪又拜,仔細一個腳滑跌成個不倒翁,皇上可要心疼了。”

忻嬪一雙眸子如暗夜裡星光璀璨,立即笑道:“原來皇后娘娘也喜歡不倒翁。臣妾在家時收了好些,還有無錫的大阿福。臣妾初初入宮,想着宮裡什麼都有,所以特備了一些打算送給十二阿哥和五公主呢。”

如懿聽她言語俏皮,雖然出身大家,卻無一點兒驕矜之氣,活潑爽快之餘也不失了分寸。又看她侍奉膳食時語笑如珠,並無尋常嬪妃的拘謹約束,心下便有幾分喜歡。

一時飯畢,皇帝興致頗好,便道:“圓明園中荷花正盛,讓朕想起那年去杭州,未曾逢上六月荷花別樣紅,當真是遺憾。”

忻嬪接過侍女遞上的茶水漱了口,乖巧道:“臣妾隨阿瑪一直住在杭州,如今進了圓明園,覺得園子裡兼有北地與南方兩樣風光,許多地方修得和江南風景一般無二,真正好呢。”

如懿笑道:“忻嬪的阿瑪是閩浙總督,一直在南邊長大,她說不錯,必然是不錯的。”

彼時小太監進忠端了水來伺候皇帝浣手,便道:“奴才今兒下午經過福海一帶,見那裡的荷花正開得好呢,十里荷香,奴才都捨不得離開了。”

皇帝拿帕子拭淨了手,起身道:“那便去吧!”

福海邊涼風徐至,十里風荷如朝雲靉靆,輕曳於煙水渺渺間,帶着水波茫茫清氣,格外涼爽宜人。

皇帝笑道:“不是朕寵壞了忻嬪,是她的確有可寵愛之處。”

如懿含笑道:“若說宮中嬪妃如繁花似錦,殷紅粉白,那忻嬪便是開得格外清新俏麗的一朵。”

皇帝笑着握住她手:“皇后的比方不錯,可朕更覺得忻嬪的性子如涼風宜人,拂面清爽。”

如懿逗弄着乳母懷中的璟兕:“皇上這句可是極高的褒獎,真要羨煞宮中的姐妹了。”

皇帝笑嘆着揉了揉眉心:“這些日子爲江南水災之事煩惱,也幸得忻嬪言語天真,才讓朕高興了些。朕也想皇后方纔的比方來說忻嬪實在不夠出挑,可若真論出挑,宮中性子最別緻的卻是舒妃,如翠竹生生,寧折不彎……”皇帝話未說完,自己的神色也冷了下來,擺手道,“罷了,不說她了。這麼傲氣本不是什麼好事。”

忻嬪轉過頭,髻邊的碎珠流蘇如水波輕漾,有行雲流水般的輕俏,她好奇道:“舒妃是誰?怎會有女子如翠竹?”她見皇帝臉色不豫,很快醒神,脆生生笑道,“其實太過傲氣有什麼好,譬如翠竹,譬如梅花,被積雪一壓容易折斷。換作臣妾呀,便喜歡做一枝女蘿,有喬木可以依託便是了。”

如懿聽忻嬪說得無憂無慮,驀然想起前人的詩句:女蘿附松柏,妄謂可始終。大概世間許多女子的夢想,只是希望有喬木松柏般的男子可以依託始終而已吧。

皇帝笑着捏一捏忻嬪紅潤的臉,笑道:“朕便喜歡女蘿的婉順。”

朝蕣玉佩迎,高鬆女蘿附。如懿低下頭來,看着荔枝紅纏枝金絲葡萄紋飾的袖口,繁複的金絲刺繡,纏繞着紫瑛與淺綠瑩石密密堆砌三寸來闊的葡萄紋堆繡花邊。那樣果實累累的葡萄,原來也有着最柔軟的藤蔓,才能攀緣依附,求得保全。她微微一笑,凝視着十指尖尖,指甲上鳳仙花染出的紅痕似那一日春雨舒和的火色,紅得刺痛眼眸。

她想,或許她和意歡這些年的親近,也是因爲彼此都不是女蘿心性的人吧。

如懿知道皇帝心中介懷,也不順嘴說下去,便指着一叢深紅玫瑰向璟兕道:“玫瑰花兒好看,又紅又香,只是多刺,璟兕可喜歡麼?”

皇帝伸手撫着璟兕的臉龐,疼惜道:“身爲公主,可不得像玫瑰一般,沒點兒刺兒也太輕易被人折去了。”

忻嬪正折了一枝紫薇比在腮邊,笑道:“公主還沒長成呢,皇上就先心疼怕被惜花人採折了呢,可真真是阿瑪最疼女兒啊。”

如懿見她言語毫無心機,便也笑道:“你在家時,你阿瑪一定也最疼你。”

忻嬪滿臉驕傲:“皇后娘娘說得對極了!阿瑪有好幾個兒子,可是卻最疼臣妾,總說臣妾是他的小棉襖,最貼心了。”

如懿故意撲一撲手中的刺繡玉蘭葉子輕羅扇,扇柄上的杏紅流蘇垂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像流霞迷離。她仰面看天嘆道:“難怪了。如今正值盛暑,忻嬪你的阿瑪熱得受不了小棉襖了,便只好送進宮來了。”

忻嬪臉上紅霞飛轉,“哎呀”一聲,躲到皇帝身後去了,片刻才探頭道:“皇后娘娘原來這麼愛笑話人。”

正說笑着,只聽雲間微風過,引來湖上清雅歌聲,帶着青萍紅菱的淡淡香氣,零零散散地飄來。

那是一把清婉遏雲的女聲,曼聲唱道:“嫋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這歌聲倒是極應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極目望去,只見菰葉叢叢,蓮葉田田,舉出半人高的荷芰殷紅如劍,如何看得見歌者是誰。唯有那拖得長長的音調如泣如訴,彷彿初春夜的融雪化開,檐頭叮噹,亦似朝露清圓,滾落於蓮葉,墜於浮萍,更添了入暮時分的纏綿和哀怨。

芙蕖盈芳,成雙的白鷺在粼粼波光中起起落落,偶爾有鴛鴦成雙成對悠遊而過,綿綿的歌聲再度在碧波紅蓮間縈迴。

皇帝似乎聽得入神,便也停下了腳步,靜靜側耳細聽。

黃昏的流霞鋪散如綺豔的錦,一葉扁舟於潺湲流水中劃出,舟上堆滿荷花蓮葉,沐着清風徐徐,淺淺劃近。一個身影纖纖的素衣女子坐在船上,緩緩唱道:“沒亂裡春情難遣,驀地裡懷人幽怨,則爲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裡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得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要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哪處言?”

這一聲聲女兒心腸既豔且悲,如訴衷腸,且那女聲清澈

高揚,飛旋而上,如被流雲阻住,悽絕纏綿處,連禽鳥無知也難免幽幽咽咽,垂首黯然。

如懿隱隱聽得耳熟,已然明白是誰。轉首卻見皇帝面龐的棱角因這歌聲而清潤柔和,露出溫煦如初陽的笑意,不覺退後一步,正對上隨侍在皇帝身後的凌雲徹懂得的眼。

果然,凌雲徹亦猜到了那人是誰,只是微微搖頭,便垂眸守在一邊,彷彿未曾聽見一般。

如懿嘴角微沉,神色便陰了下去。

所有人都陶醉在她的歌聲裡,璟兕雖年幼,亦止了笑鬧,全神貫注地聽着。一曲罷了,忻嬪忍不住拍手道:“唱得真好!臣妾在江南聽了那麼多崑曲,沒有人能唱得這般情韻婉轉,臣妾的心腸都被她唱軟了。”

皇帝負手長立,溫然輕籲道:“歌聲柔婉,讓朕覺得圓明園高牆無情,棱角生硬,亦少了許多粗糲,生出幾許溫柔。”

凌雲徹眉心灼灼一跳,恭聲道:“皇上與忻嬪小主說得是,微臣久聽崑曲,也覺得是宮中南府戲班的最好。可見世間好的,都已在宮中了。”

皇帝頷首:“嗯,唱詞既豔,情致又深,大約真是南府的歌伎了。”

“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攀荷弄其珠,盪漾不成圓。佳人彩雲裡,欲贈隔遠天。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紅蓮當前,佳人便在眼前,皇上真是好豔福呢。”如懿暢然吟誦,向忻嬪使個眼色,忻嬪雖心思簡單,但也聰明,即刻挽住皇上手臂道:“這不知是南府哪位歌伎唱崑曲呢,臣妾倒覺得,水面風荷圓,此時唱這首《遊園驚夢》不算最合時宜,《採蓮曲》纔是最佳的。不如請皇上和皇后娘娘移步,往臣妾宮裡一同聽曲吧。”

如懿見忻嬪這般乖覺,心中愈加歡喜,也樂得順水推舟:“也好。外頭到底還有些熱,五公主年幼,怕身子吃不消。如此,便打擾忻嬪妹妹了。”

皇帝似有幾分猶豫,舉眸往那船上望去,如懿看一眼李玉,李玉忙拍了拍額頭道:“哎呀!都怪奴才,往日裡皇上少往福海來,怕有婢子不知,在此練曲呢。奴才這便去看看。”

皇帝還要再看,忻嬪已然挽住皇帝,笑着去了。

如懿微微鬆一口氣,落後兩步:“是令妃?”

凌雲徹苦笑道:“是她的嗓音。少年時她便喜愛崑曲,有幾分功底,微臣聽得出她的聲音。”

容珮哼道:“原以爲她安靜了幾日,原來躲在這裡呢。”

如懿瞥她一眼:“你既不喜歡,就替本宮去打發了她,不許再有這狐媚樣子了。”

容珮即刻答應了“是”,雷厲風行地去了。容珮才繞過雙曲橋到了湖邊,卻見小舟已然停泊在岸,李玉正躬身和一素衣女子說話。容珮心裡沒好氣,卻不肯露了鄙薄神色拉低了自己身份,便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令妃娘娘萬安。”

嬿婉原見李玉到來,知道皇帝就在近側,以爲是皇帝遣李玉來傳自己,正喜滋滋問了一聲:“是皇上派公公前來麼?”此時乍然見了容珮,不覺花容乍變,勉強鎮定道:“容姑姑怎麼來了?”

容珮氣定神閒道:“奴婢陪皇上、皇后娘娘、忻嬪小主和五公主散步,偶然聽到崑曲聲,皇上和皇后娘娘隨口問了一句,便派奴婢和李公公前來查看。”她見嬿婉一身淺柳色的蹙銀線絲繡蝴蝶蘭素紗衣深淺重疊,點綴着點點粉色桃花落在衣襟袖口,彷彿輕輕一呵就能化去。那粉紅淺綠簇擁在一起本是庸俗,奈何她身段如弱柳纖纖,容貌一如夾岸桃花蘸水輕敷,胭色嬌穠,只顯得她愈加明豔動人。

容珮看着她便有氣,臉上卻笑着道:“皇上說,是哪家南府的歌伎不知禮數,在此唱曲驚擾聖駕,惹得忻嬪小主說唱這曲子不合時宜,還不如聽《採蓮曲》呢。”她皮笑肉不笑地努努嘴,“原來是令妃娘娘啊,那奴婢還是去回稟一聲吧。”她故作爲難道,“可是叫奴婢怎麼回呢?難不成說皇上的嬪妃唱曲兒跟南府的歌伎似的吧。這可真真是爲難了。”

嬿婉聽得此節,一腔歡喜期盼如被潑了兜頭霜雪,臉色不可控制地灰敗下去,只是尚不能完全相信,巴巴兒看着李玉。

李玉見嬿婉的淚光泛了上來,笑眯眯道:“容姑姑來得正好,奴才也正爲這如何回話的事煩惱呢。這照實回吧,怕皇上說令妃娘娘不自重,被人以爲是南府的歌伎了,皇上的面子也過不去。若不回呢,這皇上問起是誰,還不好充數。”

容珮一臉的無奈與爲難:“可不是?這曲兒若皇上喜歡,請令妃娘娘在皇上面前私下娛情,那是閨房之樂。可若皇上一時起了興致,說讓令妃娘娘當着皇后娘娘和各宮小主的面再唱一回,那可怎麼算呢?”

嬿婉氣得幾乎要嘔出血來,卻也不敢露了一分不滿,只得拼命壓抑着,委委屈屈道:“既然皇上以爲是南府的歌伎,那……那便還是請李公公這般回了吧。本宮……”她緩一緩氣息,露出如常的如花笑靨,“本宮不過是自己唱着玩兒罷了,不曾想會驚動了皇上和皇后。”

容珮微微一笑:“既然令妃娘娘自己也不想驚動,那李公公便好回話了。”

李玉一揖到底:“如此,奴才便可回稟了,多謝令妃娘娘教誨。”

經了這事,嬿婉更加鬱郁沉寂,不幾日皇帝領了嬪妃們前往熱河秋狩,她也便稱了病,日日請了太醫延醫問藥。如懿與太后尚留在圓明園中避暑清養,聽得容珮回稟,還以爲嬿婉做作,打發了太醫去看,果然回說是鬱悶傷肝,要仔細調養。

皇帝既去了避暑山莊,如懿也不欲嬿婉在眼前,立刻遣人送她回紫禁城靜養,得了眼前的清靜。

自皇帝攜了幾個親近的嬪妃前往熱河秋狩,也遠了紫禁城中的宮規森嚴。如懿與餘下的嬪妃們住在圓明園中,倒也清閒自在。海蘭本是要陪伴永琪一同隨皇帝前往避暑山莊伴駕的,只是念着如懿纔出了月子不久,心力不如往日,一味吃藥調理着,便自請留在了圓明園中陪伴,於是素日裡往來的便也是綠筠、海蘭和婉茵了。

如懿見海蘭時時陪在跟前,便道:“皇上許你去熱河伴駕是好事,你何必自己推脫了。”

海蘭逗弄着九曲廊下銀籠架上的一雙黃鸝,道:“有嘉貴妃那趾高氣揚的人在,有什麼意思?還不如這兒清清靜靜的。且臣妾不去,也是圓了純貴妃的面子,她的三阿哥也沒得去熱河呢。”

如懿斜靠在紅木卷牡丹紋美人靠上,笑吟吟道:“你倒是打算得精刮,只是你不去,永琪怕沒人照應。”

海蘭給架子上的黃鸝添上一斛清水,細長的琺琅點翠護甲閃着幽藍瑩瑩的光,侍弄得頗有興致,口中道:“臣妾不能陪永琪一輩子的,許多事他自己去做反而乾淨利落。扯上臣妾這樣的額娘,本不是什麼光彩事。”

如懿婉轉看她一眼,嗔道:“你呀,又來了!做人要看以後的福氣。永珹有嘉貴妃這樣的額娘,未必就多光彩了。”

海蘭脣邊安靜的笑色如她耳垂上一對雪色珍珠耳墜一般,再美亦是不奪目的溫潤光澤:“也是。只是光彩不光彩的,咱們也只能暗中看着防着嘉貴妃罷了。她做的那許多事,終究也沒法子處置了她。”她微微沉吟,道,“最近皇上屢屢讚許永珹協辦賑濟江南的錢糧得力,雖然不太寵幸嘉貴妃,但對她也總還和顏悅色。不過臣妾冷眼看着,皇上對嘉貴妃到底是不如往日了,有時候想想,嘉貴妃有三個兒子,孃家又得力,又是潛邸伺候上來的老人了,竟也會有這樣的時候。再看看自己,也沒什麼好怨的了。”

如懿的神色淡然寧靜,掐下廊邊一盆海棠的嫣紅花骨朵兒在手中把玩:“新人像御花園裡的鮮花一茬一茬開不敗,誰還顧得上流連從前看過的花兒呢。便是芳華正濃都會看膩,何況是花期將過。所以在宮裡不要妄圖去挽留什麼,抓得住眼前能抓的東西才最要緊。”

海蘭輕笑着按住如懿的手,拈起一朵海棠在如懿脣邊一晃,驟然正色道:“哀音易生悲兆。皇后娘娘兒女雙全,這樣沒福氣的話不能出自您的口。”她抿嘴,有些幸災樂禍的快活,“聽說前幾日令妃又不大安分,還是娘娘彈壓了她。其實令妃已然失寵,又生性狐媚,娘娘何不乾淨利落處置了,省得在眼前討嫌。”

如懿見周遭並無旁人,閒閒取過一把青玉螺鈿綴胭脂纏絲瑪瑙的小扇輕搖:“海蘭,令妃固然失寵,

皇上卻未曾廢除她位分,依然留着她妃位的尊位,你知是爲何麼?”

海蘭冷冷一嗤,自嘲道:“年輕貌美,自然讓人存有舊情。若是都如臣妾一般讓人見之生厭,倒也清靜了。”

如懿伸出手,替她正一正燕尾後一把小巧的金粉蓮花紫翡七齒梳,柔聲道:“宮中若論繡工,無人可出你右。”

海蘭握住她的手,懇切道:“姐姐腹有詩書氣自華。”

如懿羽睫微垂,只是淺淺一笑,似乎不以爲然:“腹有詩書,溫柔婉約,不是慧賢皇貴妃最擅長的麼?孝賢皇后克己持家,也算精打細算,有主母之風。嘉貴妃精通李朝器樂,劍舞鼓瑟樣樣都精絕,所以哪怕屢次不得聖意,也還有如今的尊榮。玫嬪彈得一手好琵琶,慶嬪會得唱元曲。舒妃精通詩詞,書法清麗。穎嬪弓馬騎射,無一不精。便是忻嬪新貴上位,寵擅一時,也是因爲幼承閨訓,小兒女情態中不失大家風範。唯有令妃,她是不同的。”

海蘭撇了撇嘴,不甚放在心上:“她出身宮女,大字不識幾個。便是幼年家中富足,也未得好好兒教養,一味輕薄狐媚,辜負了那張與娘娘有三分相似的面孔。”

如懿喟然輕嘆:“你的眼光精到。這固然是令妃的短處,卻不知也是她的長處。”

海蘭睜大了眼,似是不信:“長處?”

如懿婉聲道:“我們所擁有的技藝與學識,涵養與氣質,都是在見到皇上前已經所有。皇上所欣賞的,是一個已然完成的成品。而比之我們,令妃在見到皇上時,更像一張未曾落筆的白紙,無知、簡單,卻可以由着皇上的性子肆意描繪。縱然她拿着燕窩細粉揮霍暴發,縱然她連甜白釉也不識,可是一旦她所學所知,氣度愈加恬美清雅,輕柔嫵媚,那都是在見到皇上後所得的,或者說,皇上不經意間一手培養的,所以皇上看着今時今日的她,總還會有幾分憐惜與容忍。”

海蘭凝神片刻,鋒銳的護甲劃過半透明的輕羅蒙就的扇面,發出輕微的行將破碎的噝噝聲:“那就更留不得了。”

如懿輕緩地拍拍她的手背:“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做那樣的事。”她的神色着煙雨濛濛的哀聲與愧悔,“海蘭,許多話,本宮可以瞞着任何人,卻無須瞞你。孝賢皇后的二阿哥……本宮總是日夜不安。尤其爲人母親之後,更是念及便心驚不已。海蘭,若說本宮畢生有一虧心事,便是這樁了。所以,許多事,未必趕盡殺絕纔是好。”

海蘭見如懿動了哀情,雪白的面孔在明耀的日光下隱隱發青,不免生了不安之意,忙挽瞭如懿的手進了內殿,道:“不過小小嬪妃,不值得娘娘傷神。”她望了望過於炫目的天光,關切道,“外頭熱,娘娘仔細中暑纔是。”

恰好有小宮女奉上酸梅湯來,如懿勉強和緩了神色,正端起欲飲,海蘭見了忙道:“娘娘纔出月子沒多久,可不能吃酸梅這樣收斂的東西,否則氣血不暢可便壞了。”她喚來容珮:“如今雖是盛暑,娘娘的東西可碰不得酸涼的,還是換一碗薏仁紅棗羹來,去溼補血是最好不過的。”

容珮抿嘴笑道:“是奴婢們不當心了,多謝愉妃小主提點。說來江太醫也算是個細心的了,竟還是比不過愉妃小主,事事替娘娘留心。”

海蘭望着如懿,一臉誠摯:“那有什麼,娘娘怎麼替本宮留心的,本宮也是一樣的。”她見容珮退下,便低聲道,“永琪跟着永珹一起調度錢糧,永珹事事爭先,拔尖賣乖,臣妾已經按着娘娘的囑咐,要永琪萬事以永珹馬首是瞻,不要爭先出頭。”

如懿拿着一方葡萄紫綾銷如意雲紋絹子擦了擦額頭沁出的細汗,道:“如今永珹得意,且由他得意。年少氣盛,容易登高,也必跌重。等哪天永珹落下來了,便也輪到永琪露鋒芒的時候,不必急於一時。”

正說着,菱枝進來奉上一個錦盒,道:“皇后娘娘,內務府新制了一批鏤金紅寶的護甲,請娘娘賞玩。”

如懿“嗯”了一聲,揮手示意菱枝退下。海蘭剝了顆葡萄遞到如懿手中:“有皇后娘娘爲永琪籌謀,臣妾很安心。”她想起一事,“對了,上回聽說令妃抱病,如今送回宮中,也有十來日了吧。”

如懿打開錦盒,隨手翻看盒中寶光流離的各色護甲,漫不經心道:“令妃既病着,本宮就由她落個清淨。左右宮裡的嬪妃都跟着來圓明園避暑了,讓她回宮和先帝的老太妃們做伴兒,也靜靜心吧。”

海蘭一笑,便和如懿頭抵着頭一起揀選護甲比在指上把玩。二人正得趣,只見三寶急急進來打了個千兒道:“皇后娘娘,李公公從避暑山莊傳來的消息,請您過目。”他說罷,遞上一個宮中最尋常的宮樣荷包,便是宮女們最常佩戴的普通樣式。如懿頷首示意他退下,取過一把銀剪子剔開荷包縫合處的繡線,取出一張紙條來。如懿纔看了一眼,臉色微白,旋即冷笑一聲,手心緊緊蜷起。

海蘭見如懿如此,亦知必生了事端,忙接過她手中的紙條一看,矍然變色:“令妃復寵?她不是回紫禁城了麼?”

如懿取了一枚翡翠七金絞絲護甲套在指上,微微一笑:“本宮當她回了紫禁城,卻不想在避暑山莊唱出這麼一出好戲來,不能親眼看見,真是可惜了!”如懿一笑如春花生露,映着朝陽晨光瑩然,然而,她眼中卻一分笑意也無,那種清冷的神色,如她指上護甲的尖端金光一閃,讓人寒意頓生。

海蘭的頹然如秋風中瑟瑟的葉:“令妃的手腳倒是快,一個不留神便復寵了。”她攥緊了手中的紙條,反反覆覆地揉搓着,“只是已然復寵,咱們想阻止也難了。”她蛾眉輕揚,將那頹然即刻掃去,恍若又是一潭靜水般寧靜深沉,“只是啊,能復寵的,也還會再失寵。皇后娘娘,咱們不怕等。”

如懿篤定一笑,並不十分放在心上:“本宮已經和你說過皇上的心思,看來倒真是防不勝防。罷了,潮起潮落見得多了,不在這一時。何況身爲皇后,若是時時事事只專注於和嬪妃爭寵計較,怕是也真真忙不過來,反倒失了大局。”

如此留了心意,消息接二連三傳來,不外是嬿婉如何到了避暑山莊,如何扮成小宮女的樣子在清晨時分初秋紅葉下素衣微涼,臨風吟唱崑曲,引得皇帝心意遲遲,一舉復寵。又如何陪着皇帝策馬行獵,英姿颯爽。如何與穎嬪、忻嬪平分春色,漸漸更勝一籌。

如懿聽在耳中,卻也不意外:“令妃在皇上身邊多年,自然比新得寵的穎嬪、忻嬪更懂得皇上的心思。何況她大起大落過,比一直順風順水的嬪妃們自然更懂得把握。”

海蘭凝眉一笑,落了一子在棋盤上:“所以啊,有時候光是年輕貌美也是不夠的,年歲是資歷,亦是風情啊。”

如懿凝神片刻,也落了一子。那棋子是象牙雕琢成的,落在漢白玉的棋盤上玎玲有聲:“何必拐着彎子把大家都誇進去,倒說得咱們這些半老徐娘都得了意。”如懿一笑,“也別總想着咱們這些女人家的事。後宮的事,頂破了天也只是女人們的是非。對了,永琪如何?”

海蘭笑吟吟道:“左右風頭都是永珹的。對了,臣妾倒是聽說河務布政使富勒赫奏劾南河虧帑,皇上命永珹和永琪跟着嚴查南河侵虧一案,負責追查此案的策楞等上疏彈劾外河同知陳克濟、海防同知王德宣虧帑貪污,並言及洪澤湖水溢,通判周冕未爲準備,致使水漫不能抵擋。”

如懿捻了一枚棋子蹙眉道:“這些名字怎麼這麼耳熟?”

海蘭將雪白一子落在如懿的半局黑子之中:“這些人都是高斌的部下,而高斌這些日子都在河工上奉職,這也是他的分內之事。皇后娘娘忘了麼?”

如懿輕嗤道:“皇上年年寫悼詩追念慧賢皇貴妃,不知這份恩義會不會隨着歲月流逝而淡薄呢?”

海蘭的臉容恬淡若秋水寧和:“永琪遞回來的消息,皇上嚴責高斌徇縱,似有拿高斌革職之意。”

如懿沉吟:“似乎有不代表一定會。”

海蘭淺淺笑道:“那臣妾讓永琪推把手吧。雖然說人已入土,往日恩怨可以一筆勾銷,但想到慧賢皇貴妃在世時對臣妾的苛待,臣妾真是終身難以忘懷啊!”

如懿會心一笑:“雖然慧賢皇貴妃離世多年,但本宮也不希望再看到她的母家在前朝蹦躂了。”她隨手翻亂棋局,“就這麼着了吧。”

(本章完)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第十章 穿耳第二十四章 端淑第一章 琉璃脆第一章 琉璃脆第二十八章 自保第十九章 初老第四章 玉痕(下)第二十三章 得意第十四章 嬿舞第四章 玉痕(下)第十九章 初老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七章 風波定(下)第三章 玉痕(上)第八章 鳳位第二十五章 女哀第五章 笑語閒第十二章 驚孕第二十一章 見喜第十章 穿耳第二十一章 見喜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十一章 母家第三章 玉痕(上)第二十七章 烈火第二十二章 歡愛第十章 穿耳第五章 笑語閒第二十二章 歡愛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二十六章 醉夢第九章 鴛盟第十五章 紅豔凝香第三章 玉痕(上)第二十八章 自保第二十章 離隙第十六章 旋波第十章 穿耳第十一章 母家第二十五章 女哀第十章 穿耳第五章 笑語閒第一章 琉璃脆第十四章 嬿舞第二章 彩雲散第五章 笑語閒第十九章 初老第二十六章 醉夢第一章 琉璃脆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十二章 驚孕第十六章 旋波第十五章 紅豔凝香第二十一章 見喜第二十六章 醉夢第十八章 玫凋(下)第三章 玉痕(上)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十二章 驚孕第二十三章 得意第二十七章 烈火第二十五章 女哀第十八章 玫凋(下)第二十五章 女哀第七章 風波定(下)第四章 玉痕(下)第二章 彩雲散第二十六章 醉夢第十五章 紅豔凝香第十四章 嬿舞第十九章 初老第二十一章 見喜第十三章 螽斯第一章 琉璃脆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二十七章 烈火第十六章 旋波第十六章 旋波第四章 玉痕(下)第二十五章 女哀第十八章 玫凋(下)第十四章 嬿舞第三章 玉痕(上)第十九章 初老第十二章 驚孕第二十章 離隙第二十九章 進退第五章 笑語閒第二十三章 得意第十六章 旋波第二十七章 烈火第二十九章 進退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十四章 嬿舞第五章 笑語閒第十章 穿耳
第十章 穿耳第二十四章 端淑第一章 琉璃脆第一章 琉璃脆第二十八章 自保第十九章 初老第四章 玉痕(下)第二十三章 得意第十四章 嬿舞第四章 玉痕(下)第十九章 初老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七章 風波定(下)第三章 玉痕(上)第八章 鳳位第二十五章 女哀第五章 笑語閒第十二章 驚孕第二十一章 見喜第十章 穿耳第二十一章 見喜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十一章 母家第三章 玉痕(上)第二十七章 烈火第二十二章 歡愛第十章 穿耳第五章 笑語閒第二十二章 歡愛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二十六章 醉夢第九章 鴛盟第十五章 紅豔凝香第三章 玉痕(上)第二十八章 自保第二十章 離隙第十六章 旋波第十章 穿耳第十一章 母家第二十五章 女哀第十章 穿耳第五章 笑語閒第一章 琉璃脆第十四章 嬿舞第二章 彩雲散第五章 笑語閒第十九章 初老第二十六章 醉夢第一章 琉璃脆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十二章 驚孕第十六章 旋波第十五章 紅豔凝香第二十一章 見喜第二十六章 醉夢第十八章 玫凋(下)第三章 玉痕(上)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十二章 驚孕第二十三章 得意第二十七章 烈火第二十五章 女哀第十八章 玫凋(下)第二十五章 女哀第七章 風波定(下)第四章 玉痕(下)第二章 彩雲散第二十六章 醉夢第十五章 紅豔凝香第十四章 嬿舞第十九章 初老第二十一章 見喜第十三章 螽斯第一章 琉璃脆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二十七章 烈火第十六章 旋波第十六章 旋波第四章 玉痕(下)第二十五章 女哀第十八章 玫凋(下)第十四章 嬿舞第三章 玉痕(上)第十九章 初老第十二章 驚孕第二十章 離隙第二十九章 進退第五章 笑語閒第二十三章 得意第十六章 旋波第二十七章 烈火第二十九章 進退第十七章 玫凋(上)第十四章 嬿舞第五章 笑語閒第十章 穿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