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八百四十三章

卻說林海當街遇刺,刺客竟是他自揚州帶來的一名下人;那匕首上已查明塗有極厲害的奇毒,見血封喉。遂坐於堂前命人將其帶上來問道:“我平素待你不薄這等虛話我就不說了,只說是個什麼緣故。”

那人名叫胡忠,本是林府的家生子,跪在下頭泰然叩首道:“我知道對老爺不住,只求速死。”

林海擡了擡眼皮子:“你也是聰明人,你覺得能麼?”

胡忠道:“我本來便什麼也不知道,老爺又哪裡能問出什麼來。”

林海瞧了他一眼。

胡忠遂說:“來賄賂我之人身材尋常、每回都啞着嗓子、又蒙了黑巾子在臉上又是晚上纔來,我委實什麼也不知道。”

林海乃問:“多少錢。”

胡忠垂頭道:“一萬兩銀子。”

林海不禁哼了一聲:“你老爺的命才值那麼點子?”

胡忠順口道:“老爺的命自然更值錢些,只是我唯拿得到這些罷了。”

林海想了想:“來京的前些日子你說你媳婦要帶着孩子回孃家去住幾日,想來是安置她們去了。”

胡忠點頭道:“因先得了銀票、尋人暗暗驗妥帖了都是真的,又將家小安置好了,我才接了這活。”

林海道:“你不怕你死了,家小讓人滅口麼?”

胡忠笑道:“我倒也有幾分小聰明,她們乃是我親安置妥帖的。橫豎出了事,不論成敗我都唯有死路,朝廷與對家必然都會尋她們孃兒幾個或是連坐或是滅口。不是我自誇,老爺與他們只怕都尋不到。我天生是個奴才命,這輩子縱活了百歲也不過與人爲奴,又有什麼趣兒?還帶累兒孫。非是老爺對我不好、也不是我不知恩。如此機會千載難得,縱我身死,孩子們都已得了自由身、還有銀錢安身立命,旁的,我也顧不得了。”

林海聽聞他說的這麼實在,肅靜了半日。他也沒問胡忠的婆娘孩子是如何得來的自由身——如今諸位王爺各有權柄,萬兩銀子弄個良民身份極容易。一樣米養百樣人,林府下頭那麼幾百號的,忠心耿耿的自然有、能爲利益驅使的只怕也不在少數;況胡忠本來就是個極機敏之人,不願終身爲奴倒是難免。只是此人既然諸事都明白,一時竟不知從何處下手問他話了。

胡忠擡頭望着林海滿面思索的神色,笑道:“老爺不必費心琢磨了,我知道的自然都告訴老爺。”林海擡起眉眼來瞧了瞧他,他道,“我早早的都想好了。不論此事成敗、也不論誰來問我,有什麼說什麼。不是爲着老爺之恩,更不是爲着怕受皮肉之苦,只是委實無須瞞着罷了。本來便是區區一場交易。”

林海又不言語了,瞧了他半日,見其始終坦然自若,顯見是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忽然問:“你在府裡還有父母兄弟親眷,你竟是不曾想到會拖累他們的?”

他面無懼色道:“父母親眷、禮義良心,在孩子跟前悉數都顧不得了。”

林海道:“你若一心想脫了奴籍,也不是沒有正經法子,何不來求我?”

胡忠反問道:“老爺能給我多少錢帶出府去?那時候我兒還不是要當佃戶種田、遇上收成不好依舊要賣身爲奴。”

林海冷笑道:“原來你竟連脫籍出去自立、奮力操持家業至小富的信心都沒有,虧了你也有臉自持聰明。你媳婦一個婦道人家能有多大本事?她帶着那麼多銀錢,你就知道不會另尋個好人家嫁了?另嫁的那人就必是良人、必能善待你兒子?再則,如今世上紈絝不才者極多,沒有人在旁看護着,你就知道你兒子必能走上正路?只怕還不如當個佃戶踏實爲人的好。如若不小心露了財、遇上強人,想來保命都是不成的。”

胡忠先前倒是怔了怔,待聽到後來卻笑道:“我心中有數,悉數安置妥帖了。”遂道,“老爺與其擔心我那孩兒,不如問問事情經過?”

林海瞧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恐怕從他孩子那兒怕是不易打開缺口了,便順着他的話問:“事情經過如何?”

胡忠便從頭說了起來,瞧他那模樣也不是假話,只不過果然知道的不多。

原來此事起頭卻是在去年。胡忠那日去外頭替林海辦事回府遲了,尋了個路邊的小攤子打尖後往回趕,經過某條僻靜的巷口,暗中有人猛然探出手來捏住他的脖子,他立時不能發聲了。另一個往他頭上罩了個袋子又拿帕子塞住口,拖着他便走。

他滿心驚惶,以爲今日必要交代在此,誰知那兩個人將他按到一處坐了,摘掉他頭上的袋子。藉着月色一看,自己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四周彷彿是熟悉之地,只嚇得認不出來;眼前兩個人都是尋常的身材,面上都帶着黑巾子。

其中一個啞着嗓子道:“先生受驚了,不必害怕,我等不過是有樁生意欲與先生做。”

胡忠大着膽子道:“小人不過一介奴僕,並沒有本錢同大人做生意。”

那人撇脫道:“萬兩白銀、換你捅林海一刀、生死不論、先給錢、刀我們替你預備。林海身邊請了個頗有些本事的護衛,尋常極難捅到他,我們會替你打些掩護,你自伺機下手。”

胡忠張口結舌,纔要反駁,那人又說:“你想你的兒子依舊爲奴麼?”

這句話恰戳中了胡忠的心窩子。他素日自持天資不遜於人,竟是生而爲奴,滿腹才幹無處施展,此生至多不過與林海爲管家罷了,心中每鬱鬱不平。故此他竟一時不言。那人點點頭,向同夥使了個眼色,胡忠又讓麻袋套住了腦袋。

仍是方纔那人啞着嗓子道:“先生小心移步。”

胡忠這回竟不懼了,安生依着他二人扶持了走。待他們再次除去那袋子之後旋即蹤跡不尋,胡忠已是回到了方纔的巷口。他趕忙跑回府裡。

次日天亮後他找到那巷子,依着記憶走了些路,發覺那二人與他商談之處就在日常行走的一條僻靜的小街上。而後那二人便不再見蹤影。

直至四個月之後,胡忠又一次因故晚歸,又被那二人尋上了。這回卻是他二人吹了兩聲口哨,在暗處向他招了招手。那時候他已是想清楚了,左不過豁出去一條奴才命罷了,擡腳便跟了他們去。三人先後走到僻靜之處罷了,那兩個舊事重提。胡忠爲了兒子有個好前程,又隱約覺得此事能成,旁的一概顧不得,立時應了下來。

那二人竟也信得過他,當即取了一大摞整整萬兩的銀票給他,說:“胡先生是個聰明人,自去安置。”說完便走了。

胡忠立在當場呆愣愣的佇了半日,終是揣着銀子回了府。

後來他設法託人校驗銀票、提前替家小安置退路,那二人一直不曾路面。直至林海得了回京述職之令後第三日,胡忠去街上採買物品,讓一個熏熏的醉漢橫撞了一個趔趄,才張嘴要罵,袖中忽然多了一把匕首。他便明白,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林海聽完便知自己府中定然還有細作。幕後之人將胡忠的性情摸得極熟、既不怕他得了銀子跑路、也不怕他回來向自己告發;若非天長日久相處,何以將他拿捏得如此有分寸?遂擺擺手,命人將他帶了下去,寫信回揚州,讓留在那兒的心腹細細篩查闔府,尤其是與胡忠交往過密者;帶出來的這些也須着人排查一回。

又有五城兵馬司的人來回話,那羣打手乃是方纔與半道上臨時受人僱傭的,因那人容貌平平、又是尋常的京城口音,只怕從那一條線是查不出什麼來了。林海笑道:“顯見是他們在京中有人了,也是個收穫。”因謝了他們打發回去了。

另一頭,賈環賈琮到裡頭的小書房去見黛玉,交代今兒出去採買諸事。林黛玉恰鋪了滿案的冊子對過年的賞賜呢,林海帶來的、榮國府帶來的、賢王這宅子裡原來的,各不相同,大冷天兒忙的只管出汗,聽見說他們進來了也不擡頭,信口取笑道:“又吃了我爹多少銀錢?”

賈琮沒接她的話,直喊:“林姐姐!今兒好驚險!”

賈環趕忙向他連連使眼色,又“噓”了一聲。

林黛玉這纔回過身來,挑了挑眉。

賈琮假意低聲問:“幹嘛不說?”

賈環急的直跺腳,湊上去與他咬耳朵:“你想讓林姐姐急死麼!”

賈琮撇撇嘴:“這等事又不是什麼千年一回的,知道了以後也有個防範不是?我素來以爲諸事都不需特特瞞着自己人,吃一塹長一智麼。”

這般如何還能瞞得了黛玉?她橫眉道:“不用蠍蠍螫螫的,快說來我聽,好兒多着呢。”

賈琮便拉了賈環一道湊過去,將今日怎麼買的吃食、林海怎麼險些遇刺、幺兒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萬幸那刺客只糟蹋了一包辛苦排隊買到的*居核桃酥細細說了一回。嚇得黛玉臉兒都白了,立時要去見她父親。

賈琮忙攔着她:“姐姐急什麼?橫豎姑父連衣服都沒破一根線頭,這會子他正審刺客呢。”

黛玉眼裡早淌下來兩串淚珠子:“今兒可巧是環兒帶着東西擋了、那個刺客也沒什麼力道,萬一下回沒這麼巧的、卻如何是好!”

賈琮寬慰道:“若是朝廷二品大員都那麼容易遇刺,這天下早亂套了。足見幕後之人是不敢亂來的。他們定然精心策劃了許久,雖想害了姑父,也怕暴露他們自己。一擊不成,難有下次了。”

黛玉卻說:“只恐一計不成再生一計,咱們如今什麼都不知道,我爹也不會武的,防不勝防。”

賈琮道:“姐姐當姑父是個好惹的?那刺客本來玩的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這種計策就如空城計似的,唯能使一次爾,下回再也不靈了。”

黛玉那心早已不安定了,手中絞着帕子臉上掉着淚口裡還唸叨:“要不我與爹爹預備下一面護心鏡?後頭也須得一面,少說兩面……”

賈琮見她還急的橫不是豎不是的,忙說:“那個治標不治本。與其乾着急,不如咱們都想想,可有法子幫着找出幕後之人不?這纔是治本呢。姑父是個極好的好人,定然不會平白得罪什麼人的。”

黛玉立時讓他將念頭牽着走了,止了淚,思忖了半日,道:“既是到了要刺殺我爹這份上,行刺朝廷大員乃是大罪,平白的誰敢呢?只怕爹手裡捏着他的什麼把柄,抖露出去恐怕也是要他性命的、乃至於禍及全家。”

賈琮接口道:“姑父進京這麼久了才動手,跟聖人商議諸事也不知道商議多少回了。故此那幕後之人的秘密他定然還沒上報給聖人,不然殺了他也無用的。只是爲何不說呢?姑父絕非藏私之人、如有藏私那人也不用冒險刺他了。”

黛玉蹙眉想了半日想不出個由頭,站起來揹着手在屋裡踱來踱去,打冷眼一瞧竟有了幾分林海的氣度。

賈環悄悄冒出來一句來:“會不會姑父還不知道?那人的秘辛把柄。”

賈琮撇嘴道:“人家閒的沒事白費力氣刺一個什麼也不知道的二品大員做耍子麼?”

賈環道:“你都說他與聖人商議諸事許多回了,他要是知道不早說了麼?”

賈琮瞪他:“你擡槓是不是?”

黛玉忽然一擊掌:“我爹只怕還不知道!”

賈琮一愣:“啊?”

黛玉臉兒繃得緊緊的,肅然道:“這回我爹從來京的半路上便已有宵小三三兩兩的尋釁滋事,雖有太平鏢局的船護着,那也是湊巧、是幌子。縱沒有,我爹身邊帶着護衛,想來也是無礙的。”

賈琮連連點頭:“是了,就如今兒那些下三濫的打手一般,沒多大用處,是拿來糊弄人的。”

黛玉加快了腳步:“不錯,路上的那些小賊並今日的打手都是幌子,我爹與護衛都以爲他們只不過那點子能耐,故此不大警覺。今兒這個下人才是真正的刺客,且是埋伏了許久的。偏他竟在這會子下手。”黛玉停了下來,又思忖了會子,斷然道,“我爹如今還不知道。然回揚州去之後,只怕便能知道的。”

賈琮猛然想到了什麼,一擊掌:“且唯有他知道!倘或姑父有個不測,朝廷換了繼任的鹽課御史,有些蛛絲馬跡或是前因後果難免不清不楚,只怕察覺不了。”這等東牆拼西牆、打信息差的事兒,賈琮上輩子在公司見多了。

黛玉聽了連連點頭:“就是這個理兒。幕後那人不想爹爹回南,故只能在路上或京中下手。”不由得後怕,“幸而是今日。”又想起賈環方纔救了她爹一命,忙謝道,“多虧了環兒!”

賈環素來崇敬她才學過人、既不藏私也未曾瞧不上他是姨娘養的,連連擺手:“不過是湊巧,哪裡當得起姐姐的謝。”

賈琮在旁醋道:“先生!多虧了你學生我機敏,早早的看出那羣打架的人不對頭來,不然還更亂呢。”

賈環撇嘴道:“是,多虧了琮兒,不然幺兒哥哥只怕還不會中計的。”

賈琮瞪了他一眼:“有你這樣專門戳兄弟命門的兄弟呢?”

賈環接口道:“你自己成日唸叨兄弟就是用來賣的麼。”

黛玉讓他們左一句右一句的逗,倒是舒開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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