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平楚東北,大山深處,一處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小山村,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院子。
一樹如雪的梨花下,放着一張四方的木桌,一身素白長衫的男子坐在桌旁,認真地舂着藥,絲緞般的長髮用一支雪白的玉簪挽了一半在腦後,額角一朵粉色的花形印記,襯着如玉的容顏,比映水梨花更清麗,只是,一雙晶澈純淨的烏眸,定定的沒有焦距。
凋謝的花瓣如飛雪般在春風中揚揚灑灑,春日的陽光懶洋洋地灑在縫隙中嵌着春草的卵石臺階上,幾隻母雞帶着小雞在臺階下啄食穀物,窗下,三四隻鴿子在籠中嘰嘰咕咕地叫着。
一隻漂亮的小鳥不知從何處飛來,停在院中的鞦韆上,轉動着小腦袋四處打量一番,發出一兩聲婉轉的鳴叫,樹下舂藥的男子應聲擡頭,聽着鳥兒飛走時那撲楞楞的聲音,脣角泛起比春光更爲明媚純淨的笑容。
院牆外有孩子笑着跑過,遠處,傳來一兩聲狗吠……
男子傾耳細聽着,一切,都是那樣的靜謐與祥和。
敲門聲起,驚破這片寧靜,男子舂藥的動作停住,雙手扶着桌沿剛要站起,堂屋門口突然出來一名圍着圍裙的女子,一頭雪白的長髮挽着整齊的髮髻,秀美的小臉透着健康的紅潤,她用圍裙擦着手上的水珠一邊向院門處走去一邊對樹下的男子道:“霄寒,我去開門。”
玉霄寒重又坐下,隨着“吱呀”一聲門響,耳畔傳來對話。
“秋大夫。”村頭獵戶牛二的聲音。
“啊,牛大哥,是你啊,進來坐吧。”女子閃身一旁,請他進院。
牛二憨厚地笑着,拎起手中提着的兩隻野兔,道:“不了,秋大夫,今天我打了好幾只兔子,送兩隻來給你們嚐嚐。”
女子忙推辭道:“不用了牛大哥,你們家人多,留着自己吃吧,我們已經白拿了你很多東西了。”
牛二聞言,將兔子往女子手中一頓亂塞,道:“吃點東西算什麼,要不是你,我那婆娘和大胖兒子就活不成啦,這是救命之恩吶,我已經決定了,只要我還進得了山,打得了獵,有我家一口肉吃,就有你秋大夫一家的肉吃,快拿着,你要不拿着,我就不高興了。”
女子無奈,只得接過兔子,道:“真的不好意思,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謝你纔好,牛大哥,進來喝口茶吧。”
牛二擺擺手,道:“別說那些謝不謝的,你吃我一兩隻兔子就要說謝的話,那我們一家該天天上這來磕頭了。茶也不喝了,婆娘等着我回去吃飯呢,對了,無憂回來了嗎?”
女子笑而搖頭,問:“牛大哥,你找無憂有事啊?”
牛二從懷中拿出一張彈弓,道:“他不是說想要一張牛角彈弓麼?我做好了,秋大夫,麻煩你交給他吧。”
女子接過,道:“給你添麻煩了,謝謝。”
“嗨,盡說這些作甚?我走了。”牛二說着,轉身大步走去。
看着他虎背熊腰的身影消失在隔壁的轉角處,女子關上院門,提着兔子走到梨樹下,愁眉苦臉地往桌上一放,嘆氣道:“怎麼辦?前天的鹿才吃了一條前腿而已。”
一臉春風和煦的玉霄寒眨着水晶般的眸子,認真地思索一番,微笑道:“我們可以把它做好了再送去給他們,就說做多了吃不掉,你覺得如何?”
女子想了想,道:“也只有如此了。”但一想起要做那麼多,眉頭就忍不住皺成一條線。
起身將兔子拿去掛好,又拿開藥舂,女子牽着玉霄寒去院子東南角的水井邊洗了手,又將他安置在桌旁,然後開始進進出出地端菜端飯,佈置飯桌。
男子坐在梨樹下,聽着女子在身旁忙碌,忍不住問道:“雁影,無憂怎麼還不回來啊?”
小影給他盛了一碗飯,笑道:“那個淘氣鬼不在倒不好麼?起碼沒人跟你搶鞦韆架了。”
玉霄寒拿起筷子,垂眸,有些委屈道:“可是,我好想他,大哥說話不算數,說好只帶他出去一個月的,今天已經是一個月又一天了。”
小影正在給他夾菜,聞言,忍不住失笑,道:“看把你急的,敢情這一個月你是掰着手指過的是吧?記這麼清楚。大哥既然說帶他出去一個月,這一兩天肯定也就回來了。”
玉霄寒捧着碗,默默地扒拉着米粒,一副食不知味的樣子。
小影無奈,停下筷子,哄小孩一般道:“好吧好吧,吃完飯我就發一封飛鴿傳書,問問他們到底什麼時候回來,行嗎?”
“嗯。”玉霄寒點點頭,興高采烈起來。
小影暗自嘆了口氣,這個三十幾歲的大男人,有時候,真的比那個五歲的小傢伙更難纏。
兩人正安靜地吃着飯,耳畔清晰地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清脆童音:“爹爹,孃親,我回來啦!”
兩人同時一愣,玉霄寒先反應過來,叫一聲:“無憂回來了!”放下碗筷就興匆匆地向院門處摸去,一路磕磕碰碰,小影忙扶住他,嗔怪道:“你慢一點……”
打開院門,一名五歲左右的男童出現在視線中,身着淺黃色錦衫,足蹬白色錦靴,一頭烏黑的頭髮束得極爲整齊,白嫩圓潤的小臉紅撲撲的,劍眉濃密,圓眸晶亮,嘴脣鮮紅,貴氣而又可愛。
院門打開的一剎,“爹爹!”他親暱地叫着,一下跳進玉霄寒展開的雙臂中,一手摟住他的脖子轉過身子,將手中碰掉了不少花瓣的一束桃花遞給一旁的小影,笑得討好:“孃親,這是我不遠千里給您帶回來的喲。”
小影還未說話,跟着男童一起回來的容貌分外秀美可愛的女孩已在那嗤之以鼻:“撒謊!明明到村口才摘的。”
小影笑了,擡頭看向女孩身後的玉霄漓和滄月,見禮道:“大哥,大嫂,快請進院吧。”
玉霄漓目光深深地看着她,脣角勾起笑意,道:“弟妹,你看,還有誰來了。”說着,閃身一旁。
小影擡眸一看,頓時怔住。
玉樹臨風,溫潤如玉的男子,挽着一名嬌小清麗的女子,雙眸含淚地看着她。
“澹哥哥,祉延……”小影有些失神地呢喃。
景澹點頭,看着小影的滿頭銀絲,忍着淚意微微一笑,道:“小影,好久不見。”
院中,玉霄寒抱着男童,和玉霄漓一家有說有笑。
房內,景澹祉延小影已從一開始見面的激動情緒中平靜下來,小影抹乾臉上的淚,看着站在祉延身旁乖順內斂的小男孩,道:“澹哥哥,這是你的兒子?”
景澹點頭,道:“他叫景安,今年七歲了。”祉延拉過男孩,道:“安兒,快去見過姑姑。”
男孩聽話地走到小影身前,中規中矩地行了一禮,道:“安兒見過姑姑。”
小影拉起他,仔細地看看他,擡頭對景澹笑着道:“澹哥哥,這小傢伙長大了一定比你更俊。”
景澹笑了,轉頭對祉延道:“祉延,你先帶安兒去院中玩一會兒,我有話要對小影說。”祉延答應着,帶着景安出去了。
景澹回頭看着小影,道:“小影,你爲何一直不與我聯繫,這些年,我一直以爲你死了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爲,我們四兄妹中就只剩了我一個人,你不知道,這讓我多麼痛苦。”
小影垂下眸,四年前,她就知道,百州收復之後,因原先的皇族姬氏一族男丁幾乎全部喪命於那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中,而幾位嫁出去的公主中,又以祉延的駙馬景澹實力最強,聲望最高,是故,殷羅退兵之後,景澹便衆望所歸地登上了百州的帝位。
百州穩定了,景澹安全了,她也放心了,至於自己,她覺得,讓世人都以爲她已經死了比較好,是故,一直沒有與外界聯繫。
“五年前,晟哥哥……”說到此處,她哽住,淚一下就涌了出來,五年了,這個傷口一直在流血,想一次痛一次。
她強忍着,伸手抹去頰上的淚,接着道:“晟哥哥去世的那天,我的確投江自殺,是鬼醫嘲風及時趕到救起了我,他告訴我,我已經有了身孕,所以,我才活了下來。”她緩了緩氣息,擡起頭,道:“後來,他帶我來到這裡,這裡地處偏遠,交通也閉塞,我一直未與外界聯繫。”
景澹垂下眼瞼,道:“我第一次看到無憂,就知道那是即墨晟的孩子,他與他的父親長得太像了。當年,北堂陌和即墨晟同一天逝世,震驚三國,平楚舉國爲之哀悼,在平楚北部幾十萬百姓的強烈要求下,平楚朝廷以國葬之儀將即墨晟葬在了洃河與福河交界處他的石像旁,並建了祠廟。
聽說,後來他的堂弟即墨涵過寄給了他的母親虞紅絡,現在,正代替他掌管着驍王府。
北堂陌死後,因其無子,北堂嶸在左丘玄和即墨涵的支持下繼承了皇位,四年前,我與他簽訂了百州與平楚永修和好的協議,自那後,我倆關係一直很好,此番,我是應他之邀來參加平楚建國三百年之慶典,回國之前,想着要去拜祭即墨晟一番,也就在他的祠廟前,遇到了玉霄漓夫婦和兩個孩子,這才知道你在這裡。”
小影聽着,忍不住又抹起淚來,半晌,方纔控制住情緒,擡起頭,眼眶紅腫地微微一笑,道:“我在這裡過得很好,澹哥哥,你可放心了。”
景澹皺眉,頓了頓,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小影,跟我回百州吧,這裡,太遠太偏僻了。”
小影搖頭,道:“我喜歡這裡,我已經把家安在了這裡,此生,不會再離開家了。澹哥哥,你不用牽掛我,有時間,我會去看你的。”
“可是這裡這般簡陋貧瘠……”景澹說了一半,看到小影的目光,忍不住別過臉去,道“小影,你就不想讓無憂得到更好的教育和成長環境麼?這裡這般與世隔絕,消息閉塞,於他的成長和進步都很不利的。”
小影轉頭看向門口那截迎着陽光,已經磨損破舊不堪,卻給人淡淡暖意的門檻,輕聲道:“我對他沒有什麼高的要求,只要他這一生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無論他是做獵戶,或是做農夫,都無所謂的。”
名利地位,有什麼用?他的父親出生名門,年輕有爲,天縱英才,權傾朝野,又怎麼樣?
短短二十八載,一直生活在凌駕於衆人之上的孤獨中,生活在夙興夜寐的疲憊中,生活在對幸福和快樂可望而不可及的痛苦中……
他的死,於外界而言,一直是個解不開的謎團,民間對此有千百種猜測,有的說,是暴病而亡,有的說,是被人暗害……不管是何種說法,最終,聚在一起議論的人總不免以一句萬分痛惜的唏噓——“天妒英才啊”來作爲話題的終結。
可這又如何?於即墨晟,無論是石像,祠廟,還是千萬百姓的敬仰和愛戴,於他本身而言,又有何意義?
他不過想好好地過一個生辰,不過想娶她爲妻,不過想做一個教孩童讀《三字經》的教書先生……
在外人看來榮光萬丈權力無邊的他,卻實現不了這些最最簡單的願望。
他是那樣容易滿足,那樣善良正直的一個人啊,命運卻偏偏對他那般殘酷!
上天既然讓她爲他保住了唯一的這一點血脈,她又豈能讓他再去重蹈他父親的覆轍。
景澹從她的神情中讀出了她話語中的未竟之意,心中忍不住一陣震動。
這是一生的磨難沉澱而成的淡泊啊,這是經歷了常人難以承受的苦痛後纔有的超然啊,這不正是,他曾經一直想要卻一直不能企及,後來再也沒有時間和精力靜下心來冥思的境界麼。
楊柳散和風,青山澹吾慮。
如今,他終於明白了,這樣的境界,每個人都可以想象,卻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的,而小影,她做到了。
除了祝福之外,他還能說什麼呢?
他隨着她的目光一齊看向鋪灑着陽光的門口,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遂問:“小影,前幾年,我聽說玉霄寒已經不在了,想不到最終和你執手偕老的,卻還是他,這其中有什麼奇遇麼?”
小影點頭,道:“是啊,當初,我也一直以爲他死了。當年,我看着他散功受傷,掉入了寒山下的冰沼中,本以爲必死無疑,不想那冰沼卻是個神奇的所在,活人掉進去,它把你瞬間凍住,卻能讓你不死,只是像冬天凍僵的蛇一般,暫時失去一切的意識和知覺,等到回暖時,還能醒來。鬼醫嘲風發現了這一秘密,並最終找到了解毒之物徹底地治癒了他體內的血毒,只是,他的眼睛被凍傷,醒來後就一直看不見。”
景澹有些憂慮道:“你一人要照顧他們兩個,會不會太辛苦?”
小影微微一笑,搖頭道:“我樂在其中。”
玉霄寒這個傻瓜,明明還活着,卻不肯讓滄月告訴她。後來兩人見面了,滄月纔對她說,因爲自己眼睛看不見了,所以,雖然身體好了,他卻依然不肯接近她,只盼望她能和即墨晟在一起,幸福地過下去。如非後來發生那一串不幸的變故,他可能會這樣在她的身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地爲她守候一生。
一開始,她沒有想過要和他成親,她和即墨晟的婚約未能實現,一直是她心中最深的痛,在這種情況下,她很難接受再與別人成親。
沒想到,她來到這裡不久,他就向她求親,說,即便她不愛他,也沒關係,但孩子,應該有一個完整的家。
成親一個月後,她生下了無憂,一開始,她還在爲無憂姓什麼而擔心,如果讓無憂姓即墨,那就等於告訴旁人,這孩子並非是他親生,只怕他心中會有想法。
不想她給孩子取名無憂後,他就萬分欣喜地抱着那還在哇哇大哭的嬰孩,道:“即墨無憂,嗯,這個名字好聽。”
從那時到現在,他一直對無憂疼愛有加,甚至比她這個做母親的待他更爲細緻溫柔,以至於,無憂現在跟他爹比跟她這個娘更親。
正沉浸在回憶的溫馨中,門外突然喧譁起來,小影與景澹互望一眼,一起走出門去。
原是無憂又在跟他的堂姐,也就是玉霄漓和滄月的女兒玉凝鬥嘴,玉凝只比無憂早出生一個多月,卻總是小弟弟小弟弟地稱呼無憂,無憂對此十分不滿,兩人小小年紀見面就鬥嘴。
此刻兩人都爬到了桌上,無憂雙手叉腰,叫道:“人家明明是去向我父親求平安求富貴的,我親耳聽到的。”
此番玉霄漓夫婦帶無憂出去遊歷,其實主要是爲了帶他去看看他親生父親即墨晟的石像,無憂知道自己有兩個爹,他管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叫做父親,而管玉霄寒叫爹爹,這樣來區分兩人。
玉凝雖是女孩,個子也比無憂稍矮一些,卻毫不示弱,也學着無憂雙手叉腰,叫道:“不對,是去求生兒子的,我也親耳聽到的。”
無憂急道:“你胡說,我父親又不是女人,怎麼會知道生兒子生女兒,人家像你一樣笨纔會去求這個呢!”
玉凝跳了起來,叫道:“你敢罵你姐姐笨,看我抓到你不打爛你的屁股!”說着,向對面的無憂衝去。
無憂忙一下跳到地上,回身向玉凝做個鬼臉,道:“女孩家家的,還要打人家的屁股呢,不羞!”
玉凝抿着脣不說話,只是攆在無憂後面使勁追,無憂滿院亂跑,惹得玉霄漓夫婦還有景澹祉延等人都笑了起來,景安站在祉延身側,也看着那兩個正在打鬧的小人兒靜靜地笑。
玉霄寒卻急了,站起來道:“不要鬧了,小心摔到,無憂,快到爹爹這來。”
無憂邊跑邊道:“爹爹,你放心吧,這個胖丫頭她攆不上我。”
玉凝這下可忍不住了,淡淡的柳眉一豎,圓眸一瞪,叫道:“你說誰胖丫頭?孃親,快幫我攔住他,這個壞東西,他敢說我是胖丫頭!”
玉霄漓笑着將心神不寧的玉霄寒按坐在凳子上,道:“放心吧,小孩子玩鬧而已,沒事的。”
……
梨花片片,彷彿歡聲笑語化作了實質,點點灑在明媚的春光中,灑在人們的眼睛裡,灑在無言的幸福中。
小影看着眼前這一幕,忍不住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氣,嘴角綻開燦爛的笑容,心中輕嘆:春天,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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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文寫了差十天就一年了,今日終於結文,說實話,這一刻,樓月覺得自己好像完成了一個重大的使命一般,好激動。
不知這樣的結局,親們可還滿意?
感謝一直不厭其煩地追文,一直鼓勵我支持我的親們,突然覺得有好多話要說,不過,還是等寫完了番外再一起說吧,呵呵。
調查投票的結果是,貌似大多數親還是想看宴澤牧的番外的,樓月也覺應該對他有個交代,所以番外就決定寫他了。
千載繁華一夢中(上)(宴澤牧番外)
四歲,臨牧宮。
夜深了,淡淡的月像一層單薄的白紗,散落在窗臺上。
夜風拂過空曠的大殿,幽暗的燈光中,所有的紗幔都夢一般飄了起來,書桌上的夜風的拂動下嘩嘩地翻動起來,在如此靜謐的深夜,這聲音真是太吵了。
寬大的牀上,睡着一個四五歲的孩童,他是如此之小,如此安靜,以至於乍一眼看去,根本不會發現牀上有人。
翻書聲響起的時候,他醒了。
坐起身往帳外一看,昏黃的大殿中沒有半個人影,白色的紗幔在混沌的燭光中輕輕舞動着,猶如鬼魅。
他滑下牀,赤着腳毫無聲息地走在冰涼的大理石上,小小的身影在高大空曠的殿中顯得格外脆弱和孤單。
耳邊有一絲異響,像是嗚咽,又像是抽泣,極輕,極壓抑。
他循着這風絲一般的輕響,來到一處被黑暗包圍的角落,他十一歲的哥哥,正抱着雙膝蜷在這裡。
他低着頭,雙肩微顫,臉埋在自己的胳膊上,根本不知道四歲的弟弟正站在自己面前。
“哥哥。”宴澤牧輕喚一聲,聲音稚嫩。
宴澤臨一顫,忙不迭地擡起頭,看着弟弟那稚嫩的臉龐和平靜的眼神,微微愣住,少時,他回過神來,強迫自己勾起一絲微笑,問:“怎麼了?怎麼醒了?”
“今天,我看到他們把花園裡的蝴蝶蘭都剷掉了,種上了別的花。”宴澤牧道。
宴澤臨站起身,伸手拉住弟弟的小手,一邊向牀邊走去一邊不無落寞道:“那是他們的花園,他們愛種什麼就種什麼。”
“難道,不是我們的花園嗎?”宴澤牧仰起頭,看着哥哥。
宴澤臨將他抱坐在牀沿,自己則蹲在他身前,雙手握住他小小的肩膀,道:“澤牧,有點耐心,總有一天,哥哥會讓它變成我們的花園的。但,現在它不是。”
“因爲母后不在了,對不對?”宴澤牧平靜道。
宴澤臨呼吸窒了窒,最終,微微一笑,道:“澤牧,已經很晚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好不好?快睡覺吧。”
宴澤牧不固執,在哥哥的安排下乖乖躺上牀,閉上眼睛。
十一歲的宴澤臨坐在牀沿,愣愣地看着弟弟稚嫩的睡顏,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他不能再哭了,他要堅強,一定要更堅強,因爲,他還有弟弟要照顧,他保不住自己的母親,但至少,他要保住自己的弟弟。
過了片刻,宴澤牧呼吸均勻,宴澤臨以爲他睡着了,剛要起身離開,“哥哥。”宴澤牧突然出聲。
宴澤臨回身,看着他已然睜開的眼睛,昏暗的燈光下,那雙眼睛黑亮如星。
“我不想要奶孃了。”宴澤牧道。
“爲什麼?”宴澤臨重新在牀沿坐下,對弟弟的這句話感到奇怪,在他看來,弟弟與這個自出生就一直在他身邊的奶孃關係一直很好。
“我自己會走路,我自己會穿衣,我自己會吃飯,我已不再喝奶,我不需要她了。”四歲的孩子一臉認真道。
“可是,有她照顧你哥哥比較放心。”宴澤臨道。
“可是,今天我突然發現,她長得又胖又醜。”宴澤牧道。
宴澤臨失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美醜,別任性。”
宴澤牧翻過身去,背對着宴澤牧,喃喃道:“明天我不要再看見她。”
身後宴澤臨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很久,最終,道:“好吧,我叫她離開。”
宴澤臨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後,宴澤牧閉上眼睛,白天的一幕再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他一直不太明白,宮中那麼多孩子,爲什麼卻鮮少有人願意和他一起玩,即便偶爾碰見,也會被對方的奶孃或是侍女強行拉走,比如說現在,六哥明明想向他跑過來,卻被他的奶孃拉住了。那個眼睛比豆子還細的女人回頭對身後的宮女不知說了句什麼,那宮女就把六哥抱走了,而她自己則淺笑盈盈地走向自己,不,更確切地說,是走向自己身後的奶孃。
“喲,張姑姑,好久不見了,最近可好啊?”女人似笑非笑地向自己的奶孃張娥打招呼。
張娥嘆一聲,道:“有什麼好不好的,現在宮中誰不知道……”說到此處,她停住,低頭看看身側的宴澤牧,蹲下身子,笑着指着不遠處的花圃道:“呀,九殿下,快看,那裡有一隻蝴蝶,快去捉。”
宴澤牧回身看到,慢悠悠地去了。
身後,只聽那女人笑道:“你倒是蠻疼他的。”
張娥道:“嗨,你可別擠兌我了,對了,上次拜託你的事怎麼樣了?”
女人頗爲惋惜道:“剛想跟你說呢,你說那李娘娘啊,孩子還有半年才能生下來,可奶孃卻早就找好了,你說這事,唉!”
張娥語氣幽幽道:“我知道,我畢竟是伺候過皇后的人,想再找個主子,難。不過我也想明白了,現在我帶着九皇子,每天也不用做什麼事,也沒個主子會來教訓你,除了月俸少一些外,也算是蠻舒心的了。”
女人眼珠轉了幾轉,道:“張姑姑,恕我直言,以你的資歷,拿那麼點月俸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一般進來三五年的宮女都要比你多些,再過幾年你總要出宮去的,不抓緊時間多攢些銀子,你拿什麼養老啊?”
張娥道:“不然能怎麼辦?自己主子沒福氣,自盡死了,能不受牽連已經是萬幸,我還指望什麼?”
女人道:“你也別這麼說,我這裡倒有一條出路,只是不知你願不願意走。”
張娥問:“什麼出路?”
女人附耳張娥,如此這般說了幾句。
張娥有些驚詫,道:“明妃娘娘這是……他們還只是兩個孩子,有這個必要嗎?”
女人眯眼道:“這叫防患於未然,再者,皇后自盡,皇上震怒,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在喪母之痛前,非但能不掉一滴眼淚,反而爲自己的母親向皇上賠罪,說母親錯了,此舉不但消除了皇上在盛怒之下降罪他們兩兄弟的可能,更博得了皇上憐愛。小小年紀,有此心機,可見,那也不是一般的孩子。”
張娥微微點頭,道:“如此說來,倒的確是這麼回事。”
女人問:“那,張姑姑的意思是……”
張娥回身看看不遠處宴澤牧那小小的身影,遲疑半晌,咬脣道:“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
宴澤牧翻了個身,躺平身子,睜着眼睛看着朦朧一片的帳頂,默默地想:我是皇子,這世上,我只能被兩個人背叛,母后和哥哥。
其他人,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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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突然發現,其實宴澤牧的番外挺難寫的,今天先傳個三分之一吧,樓月已經在構思第三部小說了,但中下還是會繼續寫完,不過時間可能長一些,想看的親們過幾天再來看吧。
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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