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在鄴城長大，是地地道道的齊國人，我曾經十分熱愛我的國家，也曾經誓死要爲它拋頭顱灑熱血，可是眼見它一日不如一日，我一介匹夫，已是……”關防風有些感概，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又繼續說道，“我雖未通敵叛國，可我以一己之私沒有阻攔三娘步步深陷，本就有負於齊國，不論我得什麼結局，關防風都不會有怨言。”
“關大叔……”孫漣漪也是頗爲無奈，她好想似關防風這般活得坦坦蕩蕩，想什麼便可以做什麼，任何事情都能夠攤開在白日明亮的光芒之下，可她卻不能。
孫漣漪心緒又是有些亂了，忙收斂起情緒，微笑着問起別的事情來，“關大叔，三娘說你和她相對十幾年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三娘身世坎坷，漣漪姑娘應當也已經知道了。”關防風看到孫漣漪緩緩地點了點頭，才又繼續說道，“她被污衊定罪，押送到周齊邊界的時候，我就是押送的官兵之一。”
“看來關大叔，那時就應該很照顧三娘了。”孫漣漪微微抿了抿嘴，“她能在那麼無助的時候遇上你，也是一種緣分。”
“那個時候的三娘，還叫小蔓，她雖然遇到了那麼多不公的事情，可依然很堅強。她總說自己，就像藤蔓一樣，哪裡可以活，她就可以彎到哪裡去，絕對不會讓他人看不起。”關防風憶起往事，眼底滿是溫柔，“我與她同去邊界，後來就留守在了那裡，一年之後我受了重傷再不能上戰場，就被送回了鄴城，那個時候我最擔心的，就是還留在邊界受苦的小蔓，但我，卻無足夠的能力可以將她帶回。”
孫漣漪感同身受，有些心疼關防風和菁三娘，他們能在這亂世之中相遇相知實屬不易，明明是郎有情妾有意，卻是不得說不敢提。
相守十幾年，如今又要面對離別，這一次，還可能是訣別，誰人聞之能不唏噓？
“一年之後我的傷總算是養得差不多了，我一能下牀就是想着去找她，可等我再次到了邊界，以前的同僚說小蔓已經死了，我當時定然是不相信的，又在那附近找了許久，可是真的沒有找到小蔓，我纔回了鄴城……”關防風說到這裡，聲音都是有些哽咽了，“我想，那一年纔是她最苦痛的時候，可我，卻未能在那時幫她。”
孫漣漪也禁不住一陣難過，“後來呢？”
“後來又過了一年，我在鄴城的大街上遇到了她。雖說小蔓從前就漂亮，可我們分離之時她剛過二七，還有些孩子的稚氣，但二年之後，我再見到的小蔓，已經出落地亭亭玉立，那個時候的她和以前已經很不一樣了。”關防風想到這裡，臉色還有些微紅，“我……我不太會說話，不知應當如何形容纔好。那個時候的小蔓，就好像渾身都有一股光芒一般，總能吸引人的目光去，比之如今的漣漪姑娘，都是不差的。”
“關大叔說自己不會說話，可一下子卻是誇了兩個人呢。”孫漣漪不禁調皮地笑了笑。
“這……都是實話。”
關防風被她這麼一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也不敢再看孫漣漪，就是又給面前的火堆添入了一些柴，繼續說道。“我……我那日遇到的，已經是‘醉客軒’的花魁水蔓菁了。我怕別人知道她是逃犯，也不敢當街認她，可是她看我的眼神，我知道她就是小蔓，所以我後來，就去了‘醉客軒’做工，這一做，就是十幾年了。”
“這十幾年，你都從未問過她當年發生過什麼事嗎？”孫漣漪忍不住好奇，她相信關防風一定也是曾經好奇過的。
“我不敢問……”關防風輕輕地搖了搖頭，“她也從未提過，許是些不開心的事情吧。她既然改了名字換了身份，涅槃重生，那麼從前的，都是前塵過往，不提有不提的好。”
“關大叔，我很佩服你。”孫漣漪由衷地感到欣慰，像關防風這樣的男人，默默地守護着菁三娘十幾年，無條件地信任她，這樣的情意，在這塵世之中是多麼的難能可貴。
“關防風一個殘疾的小老頭，有什麼可佩服的呀？”關防風難得地開起玩笑來，還動手拍了拍自己的腿，又好像拍疼了還哎呦了幾聲。
孫漣漪看着他逗趣，也就忍不住笑了起來，可笑過之後，嘴角卻又是留下了一絲苦澀。
‘醉客軒’剩下的人被全數帶回刑部之後，逐個審訊，已是有不少端倪暴露了出來，高長恭幾近認定菁三娘是周國的細作了。
以往菁三娘手上寄出去的信箋，都是以‘醉客軒’裡面隨便哪個婢女小廝給家人的家書爲藉口送出的，可這些人幾乎從幼年起就都是無家可歸者，問及他們是否還有其他遠方親屬，也皆是不知，看來這送出去的，多半都是情報。
‘醉客軒’早已是做到了鄴城花街上的獨一無二，齊國的官宦子弟大多是常客，酒過三巡之後，朝堂上的動靜難免會透露出些風聲來。
誰在席間得意非常，被衆人簇擁着敬酒，誰家裡的父親叔伯，甚至是兄弟姐妹，就是受到重用得了寵的；誰獨坐一旁無人問津，心緒不定只矇頭喝悶酒，就是家中不順官位不得升遷的；誰獨自前來自斟自飲，還捶胸頓足嘆息怨恨的，就是被降了職減了俸祿的……
這花樓三教九流人來人往，的的確確是情報一來二去的絕佳場所。
那三個被現場抓了的舞姬硬氣得很，就是用了刑也不肯說一句話，還有一個又是要咬舌自盡，雖是救了她的命回來，可卻是再也說不了話了。
高長恭把另外兩個嚴格關押了起來，還有其他幾個他認爲極有可能是與菁三娘同屬的細作也單獨看守了，剩下的大部分人暫時都留在一起，雖然不是被牢房困着，可是行動依然受限。
就在高長恭忙了快一夜，累得實在受不了準備休息一會兒，想找高延宗的時候，才發現他這五弟已經不見人好久了。
高長恭這才連忙向身邊的人問道，“你們五爺呢？”
“回……回四爺。”應答的人是安德王府的一名小廝，神情有些慌張
，“五爺……五爺他……”
“算了。”看那小廝爲難的模樣，高長恭也猜到高延宗是去哪兒了。
這個五弟倔起來，他這四哥都未必拉得住，更何況只是個小廝了。
高長恭走到刑部的大門時，雙眸微微眯了起來，望着去往周國的方向，然後便是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
他又輕輕地搖了搖頭，才轉身往他蘭陵王府走去了。
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依；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高延宗原本也想聽高長恭的話留在刑部陪他四哥對‘醉客軒’的人做排查的，可是當他知道菁三孃的信箋大多是去了周國的各地之後，他就越發是坐不住了。
他擔心孫漣漪在菁三孃的手上再添新傷，或是性命有憂，可他也擔心其他的事情。
而那些事情，他都不能告訴高長恭，甚至他自己也根本不敢深想。
高延宗此時只有一個念頭，他要見到孫漣漪，把他的疑問全都問清楚，他要知道，她是不是和菁三娘一樣的。
可高延宗又害怕，如果孫漣漪真的也是周國的細作，那他，要怎麼面對她呢？
他想見她，卻又怕見到她；他不敢見她，卻又怕她一去不復返，他失去了這最後可以見到她的機會。
高延宗孤身一人前去，一路策馬飛馳，卻仍是心思煩亂，想不通，猜不透。
日出之前，菁三娘倒是先醒了，她看着自己身上披着的關防風的外衣，微抿着嘴笑了笑，然後輕手輕腳地起身，又將外衣披在了他的身上。
火堆早已熄滅了，可卻不影響今日的朝陽，也熱烈得似火一般。
關防風幽幽地轉醒，一睜開眼就是看到了菁三娘正望着他，目光柔情。
他一下子竟是有些臉紅，連忙坐了起來，朝着她微微點了點頭，“三娘，早……”
“早呀，關大哥。”菁三娘這一聲‘關大哥’，已經是有十幾年沒有叫過了。
她一出口，關防風就是有些鼻頭髮酸，張着嘴巴半天，也不知應當說些什麼好，最後只是憨笑了起來。
菁三娘也就是跟着他笑了，似乎感慨萬千，“怎麼我每次離開鄴城，都是你送我的？”
“是呀，也是巧。”關防風輕輕地點了點頭，菁三娘沒再說話，他便是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孫漣漪正巧在這個時候醒了過來，關防風看着她似乎睡眼惺忪，就朝着她笑了笑，“姑娘再醒醒神兒吧，我去給你們找些野果子來，吃點兒東西咱們再上路。”
“好，謝謝關大叔。”孫漣漪慢悠悠地坐了起來，慵懶地伸了個懶腰，目送着關防風離開之後，眼神卻是越發得清明瞭，她轉頭朝着菁三娘囑咐道。“三娘，關大叔送你回到長安之後，不管用什麼方法，你都要把他留下。”
“爲何？”菁三娘有些疑惑地望着孫漣漪，對方還沒有解釋，她卻是就忽而明白了過來，“他還打算回鄴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