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能夠清晰感受到王雨珊溫軟身軀,或許秦傑真會認爲自己已經到了冥界。
王雨珊虛弱地靠在他的肩頭上,憔悴不堪問道:“我們要死了嗎?”
秦傑沉默片刻後,說道:“好像是這樣。”
王雨珊微微蹙起墨眉,說道:“爲什麼不能安慰一下我?”
秦傑痛苦地咳了兩聲,自嘲笑着說道:“如果能死的痛快,其實就算是安慰。”
王雨珊明白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稍後如果被蓮世界直接殺死倒還痛快,若像李彤那樣眼睜睜看着自己被吃掉,那纔是人世間最大的恐懼。
一念及此,少女美麗的臉頰驟然變得極爲蒼白,長而疏的睫毛微微顫動,薄薄的嘴脣緊緊抿成了一道紅線,沉默很長時間後,她望向秦傑因爲咳嗽而深深皺成“川”字的眉頭,聲音微顫說道:“在魔教信徒大本營我說過我喜歡你的字。”
秦傑不知道王雨珊爲什麼這時候會提起這件事情,微微一怔後,安慰笑着說道:“我知道我自己字的好,如果想看我出去寫上幾千字給你看。”
王雨珊微微一笑,說道:“我還說過喜歡你的野馬。”
秦傑愣了愣,苦笑說道:“那個頑劣的傢伙還真捨不得送人……”
“我不要野馬。”王雨珊輕輕咬了咬下脣,彷彿下定決心一般輕聲說道:“我確實喜歡你的字,也喜歡那頭野馬,但我更想告訴你的是另一件事——我喜歡你。”
這句告白直接讓秦傑變成了一根木頭,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憔悴卻依然美麗的臉,嗅在近在鼻端的淡淡少女體息,沉默了很長時間,思考應該怎樣回答。
這是他這輩子裡第一次被異性告白,這是他這輩子聽到的最動聽的話之一,雖然有些可惜是在昏暗的魔教山門裡,是在死亡快要到來的那一刻,但依然動聽的彷彿湖畔楊柳枝輕輕摩擦的聲音。
肩畔的少女無論性情容貌還是修行境界都是世間第一流人物,名聞天下,不知多少年輕男子暗中愛慕卻自慚形穢不敢言,在秦傑看來,王雨珊除了因爲眼神不好從而容易被誤會爲清高冷傲之外,竟是挑不出絲毫毛病。
論宗門家世或政治背景,天道盟與雁蕩山世代交好,齋主和於龍天必都會樂見其事,這是理所當然是良配。
論興趣愛好,二人可以說的上是志同道合的同道,若真的在一處,日後漫漫長夜除閨房事外還可並肩潑墨互責,豈不妙哉?
最關鍵的是喜歡嗎?
當然是喜歡的,男人的喜歡有時候很複雜,但大多數時候都很簡單,像王雨珊這般值得喜歡的女子,理所當然應該被喜歡,秦傑也如此。
只是眼看着便要死在魔教山門裡,還有心思想了這麼長時間這麼多事情,待他醒過神來後也不由險些啞然失笑,心裡卻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這種感受很奇怪,臨死之前任何背景世俗之事都不重要,而且他捫心自問確實很喜愛這個如書墨般純淨的少女,卻愈發警惕於心中那抹不對勁,便像是入魔之前要踏出那關鍵一步似,大美妙的身後伴着極大的恐懼。
那份恐懼是什麼?
秦傑自己不知道,他看着肩畔的少女,無措說道:“雨珊師妹,我很喜愛你的性情容貌,包括處事方式,按道理都這個時候了,我不應該……”
王雨珊的臉上沒有少女表白後慣有的嬌羞,只是一片溫和寧靜,她知道秦傑爲何猶豫,甚至比這個傢伙自己更清楚他爲何猶豫,不由在心中輕輕嘆息了聲。
她溫柔靠在他的懷中,低聲喃喃說道:“在有些方面你真的很糊塗,我只是不想便死了你也不知道我的情意,卻不是急着想從你這裡聽到什麼安慰,這種時刻稱說的任何話都不作數也不公平,我只是告訴你這件事情。”
秦傑本想反駁自己哪裡糊塗了,轉念一想自己這時候確實有些糊塗。
爲什麼不能按照真實心意把這位姑娘家摟在懷裡,告訴她我也喜歡你,然後好生溫存一番在死之前彌補下兩世來的遺憾,自己到底在怕什麼?
但他感覺到王雨珊的情意,心頭一片溫潤感動,輕聲說道:“那我知道了。”
王雨珊滿足微笑,緩緩閉上眼睛,靠在他的懷裡,說道:“那這樣就夠了。”
幽暗寂靜的魔殿房間裡,那座骨屍堆成的小山中央,如鬼般的老道手掌輕輕按在一名渾身是血的美麗少女頭頂,寒冷如冬,然而在房間的另一角中,有兩個即將迎來死亡的年輕男女輕輕相擁着,像小動物般竊竊私語,溫暖如春。
這幅血腥殘酷卻又美好的畫面,令人心悸而又心動。
美好的感覺並不能讓這個世界真正美好起來,看似溫暖如春,實際上隨着黑夜籠罩魔教外的山峰,房間裡的光線越來越暗,溫度越來越低,虛弱的王雨珊靠在秦傑懷裡昏迷不醒,受傷極重的秦傑也感覺到身體的熱量正在漸漸消失。
隱約記得先前某刻的溫暖,他本能裡擡起頭來,重新向屋頂那些青石望去,驟然發現此時石上的那些斑駁劍痕沒有隨着黑夜消失,而是開始泛出幽幽的光焰。
小師叔當年劍斬魔教諸位強者,劍上染血再上石牆最終變成今天的鬼火?
但秦傑清楚記得鬼火這種事物應是腐屍留下的遺存,而且維持不了太長時間纔是。
他眯着眼睛看着屋頂那些越來越清晰的劍痕,漸漸看的入神,再一次習慣性地用拆開再組合的方法去解,竟渾然忘了身上的傷勢,也忘了咳嗽。
泛着幽幽光焰的斑駁劍痕開始分解成繁密的光絲,然後在視野中週轉起來,就彷彿是躺在草原上看着頭頂的滿穹繁星,美麗而又安寧。
忽然間,秦傑感覺到身體裡多了一絲暖意,這次他沒有任由這種感覺流逝,卻也沒有投注太多的注意力,只是細細地體會並享受着。
屋頂石上的劍痕在視野裡依循某種規律流轉,那道暖意彷彿與之相應,也開始在他的身體裡流轉,從腕間來到頸間,所過之處一片溫潤舒服。
秦傑此時神思有些恍惚,下意識裡追逐着那些溫暖,想要驅散身上的寒意,與之相應他的目光也在那些劍痕之上緩慢移動,那些痕跡漸漸烙印在他的識海之中。
那些劍痕進入他的眼眸,進入他的身體,變成溫暖的氣流,穿過他的手腕和諸多關節,進入他的五腑六髒,變成某種實質般的存在,冷漠地催促他站起來。那些痕跡裡蘊藏的劍意是那般的驕傲,怎麼能允許在死亡的面前就此絕望就此投降?
秦傑站了起來,他仰着頭靜靜地看着屋頂的劍痕,彷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經站了起來。
王雨珊從昏迷中驚醒,震驚無語看着站在身前的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秦傑仰着頭靜靜看着劍痕,不知道看了多長時間,眼瞳漸漸變得越來越黑,卻又是那般的透明晶瑩,往裡望去竟彷彿看到了無盡的深淵。
“鋥”的一聲,他緩緩抽出身後的符刀。
他看着屋頂一道斜飛向前的劍痕,右腳向前踏出一步。
他看着角落裡一道笨拙而憨直的短促劍痕,左膝向下重重一戳。
他看着對面牆壁上一道柔韌圓潤的劍痕,驟然轉身,然後一刀砍出。
刀鋒“嗡嗡”作響,刀鋒間的空氣迎鋒而開,幽靜的房間裡勁風大作。
不知何時,老道醒了過來,漠然看着那邊,用饕餮大法連續吸食兩口李彤精純血肉,他雙頰漸豐,枯瘦身軀裡的生機已然變得極爲旺盛。
秦傑此時在房間角落裡舞刀,他專注看着牆壁和屋頂的斑駁劍痕,不停揮動着手中的符刀,根本察覺不到身周的其餘事物,竟似是莫名進入了深層冥想。
老道感覺着四周牆壁上劍痕裡的氣息正在逐漸絲絲流逝,然後灌注入年輕的身體,漠然的眼眸驟然間變得狂熱怨毒起來,淒厲尖嘯道:“你已死了,你留下的破劍難道還想再活過來?”
老道剛剛豐實一些的雙頰驟然下陷,如鬼爪枯枝般的右手隔空遙遙指向猶自出神忘物的秦傑,看模樣竟是不惜耗損精血也要立斃對方。
王雨珊最先反應過來,強行支撐着虛弱的身軀,伸手在背**緊了幾塊硬物。
一直在老道枯掌下低頭沉默彷彿早已死去的李彤忽然擡起頭來,撐在碎骨上的雙手微微顫抖,冷冽的眼眸裡涌出絕決自棄的倔狠意味。
在擡頭之前,李彤看了秦傑一眼,目光裡沒有任何情緒。
那時的秦傑正握着長長的符刀,循着屋頂牆壁青石間的劍痕揮舞,神情怔怔意態癡癡,以刀做劍法更覺生澀笨拙,整個人就像個渾渾噩噩的白癡。
李彤看着他被蓮副董事長重傷,本應癱軟在地,此時卻揮刀而行,不清楚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但隱約猜到他遇着某種契機,應該正在開悟的重要過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