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雨點傾灑在新生的嬌葉上,還沒有開花,但已經可以聞到若有似無的淡香,鮮嫩的綠葉青翠欲滴,加上雨水侵潤,惹得毛毛蟲食慾大增,獨自躲在葉片之下大快朵頤,然而它毫無顧慮的用餐致使整片樹葉消耗殆盡,根莖在微風中搖晃幾下,它自己差點沒抓穩,險些掉下樹來。
清風徐來,然而本來詩情畫意的水面被衆多雨點衝撞出的波紋攪亂,在略有起伏的盪漾中畫出許多完美的圓圈,短命的圓圈隨漲隨消,轉瞬即逝。
一隻長腿青蛙在宏大的雨滴交響曲中鎮定自若,蹲在一小片浮萍上目不轉睛的盯着毛毛蟲,心裡盤算着毛毛蟲的食量與體重之間的關係,以及它什麼時候會掉下來。青蛙對樹上的青蟲無能爲力,不過一旦蟲子掉進水裡,就是它的天下了。
幾波稍大些的水紋流過,衝的浮萍陣陣搖晃,青蛙敏捷的跳到另一個物體之上,那是一張人臉,纖長的睫毛有些紮腳,青蛙爬到額頭上,回過身,望着猶在樹梢的毛毛蟲,怎麼能捨得這頓美味呢?它連連跳過鼻子與脖勁,在胸口駐足,毛毛蟲又將一整片樹葉啃噬淨盡,鼓脹的肥碩身軀在枝頭搖擺,青蛙知道它堅持不了多久,馬上就會轉着圈掉下來,凝神屏息,將全部力量積蓄在後退上,時刻準備凌空一躍。
然而它沒有注意到,就在它下巴前方不遠處那隱隱放光的肚子,以及肚皮上蜿蜒攀附的纖維。
這艘人形軍艦航速不算快,但正在漸漸遠離毛毛蟲正下方那片水域,青蛙不得不繼續前進,可就在它剛剛落在小肚子上立足未穩的時候,幾根纖維快速彈來,瞬間將青蛙崩至高空,恰巧此刻毛毛蟲堅持不住掉下樹梢,徑直落向青蛙鼻孔,青蛙忘掉了剛纔的怪事,得意的張開嘴,卻與肥美的毛毛蟲擦肩而過,失之交臂。
濺落水中,它冒出兩隻圓眼睛,乍乍眼皮沖掉水漬,望着漫天的細雨發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剛纔是怎麼回事,然而它的記憶有限,轉眼忘得乾乾淨淨,翻身一頭扎入水下。
雨,是不會以人的意志爲轉移的,何況是一隻青蛙。
那艘軍艦在公園浮滿雜物的景觀湖裡繞了半圈,順着水流駛往下游,多處開裂的緊身衣無法保護其中的傷口,任雨水沖刷血肉,潰爛的手心腳底腫起了膿包,青紫色的鼻翼和嘴脣看上去似乎能擠出血來,全身多處因燙傷而腫起的水泡在緊身衣覆蓋下顯得微微隆起,幾片浮萍糾纏在散亂的長髮中,雙眼閉合,宛如熟睡。
撲通撲通兩聲輕響,有位腳踩雨靴、身披透明雨衣的人拎着兩隻釣竿在垂釣,發現湖面上的漂浮物後,先是一愣,接着忙丟掉魚竿,拖鞋入水,游泳到那人旁邊架起一隻胳膊,探了探鼻息,同時看到深紫的口鼻和全身傷口,心中一凜,忙倒拖回岸邊。
放在草地上,手忙腳亂的不知所措,一邊心急如焚想要救人,一邊又不知道具體該怎麼辦。情急之下舉起手猛扇下去……
噼啪兩聲,火辣辣的灼痛自臉蛋傳來,混沌無序的意念馬上恢復爲井然有序的清醒狀態,我醒過來輕咳微喘,很快全身痛楚如影隨形的一道襲來,半點適應時間都不給我留。
“太好了,你醒了。”
睜開眼,什麼都分辨不清,世界呈現出混亂的雜色扭曲樣式,感覺像是帶偏了隱形眼鏡,我揉去眼中雨水,方纔看清面前之人。
“呃啊,好疼。”
“別動,我幫你看看。”我不知道自己早已衣不遮體,否則斷然不會叫他看。
“我看到了一位全世界都會因此羨慕我的公主。”
“什麼?”
“你太美了。”
我意識到什麼,低頭一看,身上裹的哪裡還是什麼衣服,簡直就是個殘破的門簾。意到此處大叫一聲跳起來,卻因腳底的刺痛不得不用腳後跟站着。差點跌倒,忙伸手扶住身旁大樹。
“轉過去,不許看。”
“小姐,你沒漏點,只是衣服破而已,相比之下我認爲那些傷口才是當務之急。”他轉過身,高舉雙手說:“如果你認爲自己能處理,我才懶得管這閒事呢。”
望着細密無垠的小雨和好整以暇的湖面,我知道自己不行。捂着溫熱的肚子,奇怪他爲什麼不好奇,再一看肚子已完全不發光了,就像個普通的孕婦,處理我要瘦點之外沒什麼區別。
“別,求你,幫幫我,我受傷了。”
“長眼睛的都看得出來,你身上哪還有一處好地方,還挺着個大肚子,哎,這世道真是大不如前了。”
“好吧,先把這個穿上,下雨呢。”說着他解開自己的雨衣披在我背上,架起我的胳膊試圖攙扶着走路,無奈我腳疼的緊,根本邁不出半步,他索性一頭一尾抱起我,昂首而行。
“你叫什麼,美女?”
“唐晴晴,我不是美女。”
“呵呵,別那麼沒自信。”
“你看我現在的樣子就知道了。”
“哦,孩子他爸呢?”
“我不想騙你,也不想說。”誰會相信我還沒結婚,肚子裡的也不是孩子。
“呵呵,你真是個好人。”
“嗯?何以見得?”
“在這樣一個混亂的時代裡,準備做母親的人都是好人,我替你的孩子謝謝你。”
我長嘆一聲:“混亂時代,也算是吧。”
“什麼叫也算?本來就是,你知道現在城裡有多少股勢力明爭暗鬥?我開始想在這個偏遠的沒啥價值的公園裡獨善其身都非常困難,世界能像現在這樣平靜已經很不容易了。”
“狂風暴雨來臨前,海面總是異常平靜。”
“有道理。”
“有時候變故總是不期而至,讓人一點準備也沒有。”
“也許吧,但如果變故本身就是準備呢?”
“什麼意思?你是說……”
“每一次大洗牌總是會蘊含無限新希望,改變的越多,留下的也就越多。”
“這句話耳熟,你叫什麼。”
“姓楊,名餘生。”
“哦。”很平凡的名字。
“哦,只有一個哦?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
“你是一個好人,其它的不知道。”
“聽說過豪組麼?”
“黑幫嘛,聽說過。”
“知道它的前身是什麼麼?”
“大哥,你看我像是通曉天地的智多星麼?”
“呵呵,豪組的前身是餘生。”
瞬間,我瞪大了雙眼,盯着他,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正抱着我的人就是餘生組織的創始人,問題是:現在那個曾經宏大的幫派怎麼樣了?他是否還是領導人。
“知道了吧,”他看一眼我的表情輕描淡寫的說:“我就是那個楊餘生,但是我早已不是組織的領導者,豪組聯合其他一撮小幫派瓜分了我的組織,然後把我流放到這裡,自生自滅。”
“流放?這兒挺好的啊。”這公園我曾經來過幾次,風景不錯,空氣也很好,就是遠離市區,交通不便。
“是挺好的,他們會不定期派人來看看,只是確認我在這個公園裡,只是看看,什麼都不會提供給我。”
“這和軟禁沒什麼區別。”想起自己曾經的被軟禁日子,那份苦楚自是難以言表。
“不,流放和軟禁的區別就是一切都得親力親爲、自力更生。”
說話間,我們進入一座樓閣,雨聲減小,他將我安置在一把古色古香的扶手椅上,轉身去找什麼東西,我打量下這座建築,典型的古典風格,廳堂兩邊擺着木椅案桌,正當中是一幅字畫,前有一桌,兩側擺着太師椅,一副青花茶具簇新鋥亮,似是從沒用過。兩箱耳放都有門,看不到裡面。
“這個你先換上吧,省得着涼,我再去找找看有沒有藥,八成是沒有的。”說着放下一套雜色衣物,轉身上樓。
我忍着痛,費了好大的勁才脫下那套緊身衣,有些地方已經和綻開的肉片粘在一起,又被淤血凝固後緊連着,撕扯之時難免疼的呲牙咧嘴,還好沒人看見。展開那套雜色衣服,我小吃一驚,那是一套古裝,和電視劇裡唐宋時期的宮廷侍女衣如出一轍,稍稍費了些功夫才穿戴好,沒有鞋,估計憑我現在的狀況什麼鞋都穿不進去,隆起的肚子撐開腰腹,繫上絲絛,也不知道應該系那邊,胡亂紮結實便了。
換了張乾爽的椅子坐下,鬆鬆垮垮的裝束與肌膚間總是隔着大塊的空氣,感覺整個人都變小了似地。
他走下樓梯,我注意到他的腳步聲很輕,不單單是鞋底軟的緣故。
“沒有藥了,只有這個紗布,你看看包紮下好些。”
“謝謝,不需要了,傷口都已經結痂了。”我推回去紗布,縷縷淋溼的頭髮。
“哦,我這有毛巾,先擦擦。”
這個我倒是不反對,擦乾淨頭髮,他又把梳子和一隻髮釵放在案桌上。
“你這怎麼什麼都有啊。”我邊整理邊問。
“都是從前留下來的,我到的時候已經有了。”他坐在另一張椅子上,雨水順褲腳嘀嗒到鞋面,順流而下。
“剛開始我真的是一無所有,後來自己一點一點開墾、種地、餵雞,才逐步有了現在的溫飽。”
“你還會種地養雞,真是屈才了。”
“彆氣我,堂堂餘生創始人,淪落到這步田地,夠讓人笑話的了。”
“我知道,看這間屋子是不能想象只有一個人住的。你,可以……”
“什麼都沒有了,一切可能性都被封的死死的,我……”
“楊餘生,看着我。”他低垂的頭轉過來,眼裡混沌如湖底淤泥。
“即使世界動亂不安,它仍可以提醒我們,人類依然是棲息於一片極其美麗的土地上的夢想家、探險家和思考者,渴望崇高,也有能力締造傑出的一切。我相信你不會永遠消沉下去,因爲我們是一樣的人,我曾經是一家公司的高層,災變毀了我的一切,可我現在仍然在爲自己的希望工作,你也看見我的肚子了,這就是希望。是我的,也是你的。”
他眨眨眼,看看我那明顯的腹部隆起,又將眼光移向窗外的細雨,再劃過樑柱盯着天花板上的水彩畫,歪了歪頭。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進來的,不過現在,反正你也出不去,無論這孩子有沒有爸,他都是我的乾兒子。”他眼裡的霧霾被雨水沖掉了一些,稍顯明澈。
“那,孩兒他爹,給咱兒子弄條魚回來吧。”
“呵呵,等雨停了之後,你會愛上這裡的。”說着披上雨衣大步而出。
我知道,他心裡的雨已經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