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城市一中高一年段辦公室。
“哎, 我說單老師,聽說你們家女兒畢業回來了, 怎麼樣,有沒有什麼打算?”穿着簡單的小吳老師走到了單靜秋旁邊, 衝着她便眨了眨眼,這裡頭的暗示兩人都門清。
單靜秋晃了晃腦袋,當睜開眼的時候她眼前的便是一張收得整齊的課桌, 正有一份學生的作文被她壓在手下, 上面的錯別字被用紅圈圈出,此時的她是市一中高一年段1班和2班的語文老師, 每天在下課之後均會坐在辦公室裡頭批改作業、考卷或是備課。
她擡起了頭, 剛剛說話的是教地理的小吳老師,年紀不大,她家裡頭有個做警察的弟弟,老早就和她提了幾次,想要讓她的弟弟同珊珊見上一面。
換句話也就是所謂的相親, 兩方早就各自就家庭、職業各方各面的條件挑選過了, 能走到這一步基本上都是基本條件符合要求的, 在之前, 這小吳老師的弟弟可是在甄正奇和原身的備選女婿排行榜位於前列的。
“我……”單靜秋剛開了口,坐在她背後位置的丈夫甄正奇便按捺不住了, 他打剛剛聽到小吳老師說話便不自覺地僵硬了身體,生怕妻子圓不過去,把女兒的名聲給壞了。
甄正奇站了起來, 努力保持臉上的和平,看向小吳老師的臉努力放鬆:“小吳老師,我們家珊珊她最近身體不好,正辭了職在家休養呢,我們倆畢竟也就這麼個寶貝女兒,也想着要好好照顧她,所以想着把珊珊再多留留,也怪我倆忙,倒是沒把事情和你說,你看我這腦袋!”他伸出手拍了拍腦袋,做出了副很是懊惱的神情。
“啊?”小吳老師有些驚詫,不過相親這種事情本也就是你情我願,她的弟弟也不只找了一個人家相親,雖然心裡頭有些被放了鴿子的不快,可看到甄老師滿臉愧疚的樣子,她也不好多說什麼,只得笑笑,“沒事,甄老師,這現在的環境挺多小年輕身體不好的,是得好好照顧,現在多留留也挺好!”
“好的,謝謝你理解了小吳老師。”甄正奇笑着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很是客氣。
“沒事沒事,真哪有什麼問題呢!”小吳隨和地笑了笑,便轉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只是覺得有些可惜,畢竟像是甄老師家這種雙職工家庭,小有積蓄的在市內已經算不錯,錯過了還真有些可惜,但是人家都把身體不好給擺出來了,在她的角度倒是沒什麼二話可說。
單靜秋抿着脣沒說話,她能感覺到身後的甄正奇悄悄地嘆了口氣,然後又坐到了座位上去,她的腦袋往旁邊一看,便能看到窗戶裡倒映出的,甄正奇挺直的背,僅僅是幾天過去,這人已經比原身記憶裡瘦了整整好幾圈。
她已經知道自己來到的時間點,此時大概就是原來世界中,原身去女兒的租房關照女兒,卻發現女兒同何夢琪非同尋常的關係,而後她將這一切告知了丈夫和何夢琪的家人,現在兩個小姑娘已經被各自關在了家中,讓家人強制分離。
桌上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她往手機上一看,發送來消息的正是甄正奇。兩人作爲老師,其實都和電子設備挺“親近”,畢竟單說現在備課、用的那些視頻、看課件這些,基本也得用上電腦,而手機更是很好用的輔助工具,再加上現在學校早就強制要求了要通過微信建立家校一體的聯繫羣,哪怕他們兩個年已五十的人,都可以說是得心應手。
雖然兩口子都經常用這手機,可他們在這以前是幾乎不用微信聊天的,畢竟平時兩人在辦公室裡背對背坐着,回到家躺在一個屋子,還要用手機聊天,那可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可最近,則不一樣了,甄正奇和原身老有些疑鄰偷斧,生怕自家的這點不願爲人知的消息一不小心就泄露出去,偷偷摸摸地,活像個接頭的地下黨。
甄正奇:中午我得給學生聽寫、看他們午休,你等下先回去給珊珊送飯,她昨天吃得挺少,今天要她多吃一點!還有,她一直老鬧什麼要手機,要出來,靜秋,你千萬別心軟,她現在整個人就入了邪,在走歪魔邪道,你想想咱們管教的那些個什麼網癮、叛逆期的學生,什麼謊話都能說出來,你千萬別信!
單靜秋:收到,明白。
在回覆了收到後,單靜秋繼續往前頭看,只是越看她的嘴脣抿得越緊,兩人的聊天記錄在四天前開始,忽然激增了起來,均是互相分享着所謂的“對策”,甄正奇還把原身拉進了好幾個他不知道是在哪裡找到的羣聊,均是什麼反同性戀聯盟、治理同性戀措施、革除同性戀維護社會秩序之類的名字,裡頭的羣友有的是因爲宗教信仰、有的是個人情緒厭惡、有的則是像他們一樣親朋好友是同性戀,他們想要幫着扭過來的……而裡頭的消息一條一條,看得要人忍不住發起了抖。
“目前33.4%的艾滋病是通過同性戀性傳播,同性戀將會帶來社會的毀滅!”
“上帝反對同性戀,同性是有罪行爲,需要徹底扼殺!這是不容於世的!”
“中國自古的傳統文化,便是要陰陽調和,同性戀有違陰陽五行,是逆天倫的!是對不起上下祖宗的行爲!”
“同仁們!如果普世之間均是同性戀,那麼人類如何繁衍、如何生存,這些人是變態啊!是該死之人啊!如果不能改變他們,他們將會徹底地毀滅身邊的人!”
……
一條一條地,無不赤裸裸地散發着恐怖信號,幾乎是明晃晃地明示,也許進羣的人曾經是態度是位於中間,看着這些不只是不平,更是厭惡、噁心的言論,恐怕也只會跟着恨上了同性戀,只覺得這根本是徹頭徹尾的錯誤。
而甄正奇便是如此,單靜秋只是看着他和甄正奇的聊天記錄,便能看到對方的想法從最開始的糾結,想要溫柔矯正,到後來愈發的偏激起來,恨起了女兒走了錯路,他恨女兒選擇了一條不容於社會、不容於人世的道路,他甚至覺得若是女兒不肯改,就這麼關一輩子、甚至像羣裡頭硬給女兒找個丈夫,就能改變了女兒的觀念。
單靜秋只能沉默,事實上單靜秋在現實世界中,秉承的曾經是更大衆的觀點,便是從不歧視同性戀,也不主動宣揚同性戀,尊重但不擡高,只把他們當做和自己一樣的普通人。
只是她捫心自問,若是到了她自己的家人身上,她也能坦然祝福,無條件支持嗎?和她旗幟鮮明的觀點不同,在這個問題後的答案卻是一片沉默。
她是深知道選擇了一條與衆不同的路,會走得多艱難的,在這條路上,也許親人朋友都會離他們而去、社會上會有人嫌惡地看向他們、哪怕是走過路的陌生人,看見握着雙手的他們,甚至會覺得反胃,她願意尊重,可輪到了自己的親朋,她卻捨不得她們走上艱辛的道路,甚至想引導他們走回正道來,哪怕這條正道對於他們來說意味着另外一個層面的痛苦。
在黑暗空間時,單靜秋也跟着想了很久很久,她看見原身落着淚的痛苦糾結,她知道原世界中甄珊珊和何夢琪到死的時候都互相陪伴,無怨無悔……這究竟,比一對恩愛的夫婦差什麼呢?
單靜秋站起身來,已經到了下班的時間,她簡單的將課本和作文收進了袋子裡頭,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她想這個世界,也許不只是在“拯救”兩個因爲愛情備受折磨的孩子,更是在讓她張開眼,頭回真正地將某些人放在徹底平等地位置之上。
……
甄家所居住的小區就位於市一中的附近,買的挺早,現在也已經算得上是老房子了,而這鄰里關係分外和諧,基本上見了面都能揮揮手打上一聲招呼,單靜秋提着袋子,剛剛從小區門口的菜鋪子上買了點新鮮的青菜,她一路點頭示意,路過的熟面孔都很是親暱地喊上一聲甄老師,而後也不多做打擾,便各忙各的,她掛着笑容,走到了家門口,拿起兜裡的鑰匙便打開了門。
開了門後,映入單靜秋眼簾的便是掛在沙發後頭的“照片牆”,其中最大的一幅是在甄珊珊讀小學時一家三口特地去照相館拍的全家福,照片上頭的甄珊珊臉上全是童稚的神色,嘴脣上畫着口紅,額頭間還點着小紅點,一左一右地坐着爸爸媽媽,一家三口貼得緊緊,就連一向嚴肅的甄正奇都笑開了花。
而旁邊的幾張便有大有小,有甄珊珊當初去大學時在大學門口時拍的照片、畢業旅遊時特地洗回來的照片……許是甄正奇和原身還沒心思注意這些照片,裡頭有些還有何夢琪的神情。
用於間隔餐廳和客廳的是一個透明玻璃櫃子,裡頭擺放着各式各樣的獎盃和放在相框中的獎狀,哪怕是甄正奇和原身獲得優秀教師之類的表彰都只是放在櫃子的最下面,而位於最顯眼位置的全都是珊珊的獎狀,哪怕是小學時的一張三好學生,都被保持得恍若新的一樣,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她心裡頭忍不住嘆息,她知道,對於原身和甄正奇來說,雖然愛面子,可更愛女兒,他們從頭到尾都是在以他們的方式“救”女兒,可導致的結果卻超乎他們的想象,最後女兒沒了,到女兒沒了的那一天,她還是沒像父母要求的那樣“改”好。
廚房裡的白飯早在早上就定時好了,單靜秋的動作很麻利,僅僅沒一會便準備好了飯菜和湯,她先按照記憶裡的,將兩個門反鎖好,搭好門鏈子,還拿了個長板凳架上,兩口子的房門、陽臺也已經鎖好。
做好準備後,她終於走向了女兒的房門,她一邊輕聲地喊着女兒的名字,一邊轉開了鎖。
……
甄珊珊坐在書桌前頭,她的手下壓着的是高三時的畢業照片,兩人一起站在邊上,衝着鏡頭笑顏如花,臉上全是稚嫩的模樣,她有些恍惚了起來,在這種時候,她便分外地責怪起了自己,當初和夢琪拍了無數的照片,因爲有手機,基本都是在手機保存,被洗出來的屈指可數,所以現在手機被收了,她竟然連一張照片都沒有,而這張照片還是當年她搬去租房的“漏網之魚”,否則她連能用於掛念的東西都沒有。
被摺疊起來的筆記本,上面寫滿了一腔的痛苦,心如刀割,概不如此,這已經是被關起來的第四天了,她的脣角帶着些嘲諷,微微側頭看向窗臺,窗戶上早就被密密實實地封上了交錯的木板,訂的死緊,憑藉她的力量是怎麼努力也扯不下來的,而由於封了木板,就連陽光都進不太來,如果不開燈,就活像是在傍晚一般,一室幽暗。
她一開始覺得難受,到現在只覺得荒誕,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犯了什麼罪,才應當像是這樣一般被如同犯人一樣關起來,每天定點給飯給菜,運動範圍是房間裡頭的這一畝三分地,想要出門,再怎麼求也是不可能的,更別說想要一個通訊工具了。
她低下頭,長髮垂墜在臉頰的兩側遮掩住了她複雜的神色,纔沒一會,又是眼淚簌簌落下,豆大的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照片上,唯一值得慶幸的便是照片上有塑膠封住,否則只怕她這淚水會被這珍貴的寶貝給損害了。
她仍然記得,高中的時候,由於父母是學校的老教師,她的任何一點動態都會被及時的彙報到父母那,尤其是在高二高三,分班後的她壓力越來越大,生怕自己不能保持住領先地位,倒是讓父母丟了臉,她一直都是父母的驕傲、父母的全部,這份被重視卻漸漸地成了束縛,要她呼吸不了。
而那時,陪伴在她身邊的一直是何夢琪,一開始她們是最好的閨蜜,兩人輪着做第一,在學習上配合默契,你來我往,就像是找到了失落的那半個圓一樣,只要和對方在一起便覺得安心又幸福,一直到高三那年,她漸漸地發覺自己不太對勁,她對好友的佔有慾似乎越了界,一直到有人笑言說,她們倆活像是班級裡的恩愛夫妻一樣,要人羨慕得不行,她才發覺,她對好友的感情變了質。
一開始的她,並不是不恐慌的,別說同性戀了,就說早戀都已經足夠要從小做乖乖女的她惶恐,可她努力去網上查着資料,上頭的觀點可以說是南轅北轍,有的人一談到此就憤怒厭惡,甚至直說想吐;有的人則提出了許多建議,告訴她同性戀並不是病。
甄珊珊曾經彷徨了一段時間,甚至漸漸疏遠了何夢琪,可這份疏遠並沒有維持很久,如果說走上這條崎嶇的道路註定是一種“不幸運”的話,那麼最大的幸運便是她和何夢琪始終是一致的,她不是單相思。
何夢琪在意識到她的疏遠後,毅然決然地攔住了她,那天下午她頭一次明白她不是像網上說的那樣,只不過是對朋友感情太深厚、只不過分不清愛情和友情的界限、只不過對同性戀的概念不太瞭解……
她並不排斥到來的吻和擁抱,她並不想要一個相伴一生的男人,反而是隻要想到能和眼前的這人一起走下去,便忍不住笑開了花,分外幸福。
何夢琪和甄珊珊說好了,兩人就這麼先走下去試試,如果一直到畢業之後,兩人已經有了養活自己的能力,也已經足夠成熟能爲自己的決定復出代價,屆時若是兩人還想要牽手相伴,那再開始考慮和家人坦白的問題,時間過得很快,這四五年一晃而過,偶爾有情侶間的小膩歪、小爭吵,可卻波瀾不驚,一直到畢業後要準備回家的那天,兩人一起暗自下了決定,她們要慢慢地曲線救國,改變父母的想法,如果不行,便瞞着父母,以閨蜜的身份搭夥過日子,在外頭維繫一個不婚主義的形象。
她們做了無數個plan a和plan b,可卻沒有想到最後竟然是被這麼發現的,當甄珊珊看到從廚房中發着抖走出來的媽媽時,她便知道完了,一切全完了。
這幾天來,她一句話也沒說過,就像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任人責備,她聽着爸媽說她這是病、說她這是丟人、說她這是要他們倆擡不起頭做不了人……一句一句,就像是針一樣紮在了她心裡頭,讓她痛苦,讓她絕望。
已經被關了四天了,甄珊珊已經不明白,是在什麼時候愛一個人也成爲了一件有罪的事情呢?她沒有破壞別人的家庭,只不過順應自己的心,愛上了一個優秀的人,和她一起牽着手走過了整整五年的日子,無論風雨,從不改變,可到了今天,卻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罪人。
她愣愣地看着照片裡的何夢琪,在心裡呼喚着對方的名字,她不知道,再這樣被永無止境的關下去、被這麼管教下去,她會改嗎?她會變成一個所謂的正常人嗎?可那還是她嗎?
她小心翼翼地將照片貼在自己的胸口,輕聲地說着,夢琪,請你給我力量,讓我繼續堅持。
從小到大,她一直是個規規矩矩的聽話孩子,她遵守所有的規章制度,遵守所有父母給她指定的規矩、要求,可到了今天,卻依舊連做自己都不行。
“珊珊,該吃飯了,媽媽現在進去,你要好好的哦。”忽然,門外頭忽然被敲響,同步地是媽媽溫柔地聲音,可說出的話卻又讓甄珊珊苦笑了起來,“好好的”,這個所謂的好好的不就是讓她乖乖地坐好,不要逃跑,認真配合嗎?她懂,她明白。
耳邊開鎖的聲音已經很近,倒是讓甄珊珊顧不上再想七想八,她忙用袖子擦乾眼淚,手忙腳亂地將筆記和照片合起來塞到了抽屜裡頭,僵硬着站直了身體,面向着門。
單靜秋端着飯菜進了屋,她一眼看到的便是僵硬地站在那的甄珊珊,無論是和剛剛屋子裡的照片相比、還是和原身記憶裡的相比,此時的甄珊珊怎麼看怎麼狼狽,僅僅是幾天便也瘦了一圈,唯一腫的大概只有那紅通通的眼睛,素日裡神采飛揚的她,此時就連目光都有幾分呆滯,站在那一動不動。
她徑直地走着,直接將飯菜放在了書桌上頭,她能感覺到自己靠近書桌時女兒驟然有些緊張的身體,單靜秋倒是沒有多說,只是輕輕地推着女兒要她做好,而後靜靜地坐在牀邊看着這孩子吃飯。
甄珊珊已經被媽媽推到了書桌旁邊開始進餐,眼前的飯菜湯都是熱氣騰騰的,她從小就知道她的爸媽有多辛苦,畢竟高中的主課老師兼班主任要操心的事情可不少,這幾天來,不管是多忙爸媽都一定會跑回來給她準備飯菜,並且和她說說話,不僅是她瘦了,就連爸爸媽媽也跟着瘦了一圈。
正因爲如此,甄珊珊便更是痛苦,和女友分開是痛,不被家人接受是痛,被囚禁是痛……可,看着父母爲了她急瘦了兩圈也是痛,看着父母笨拙地想着辦法也是痛。明明這樣被關起來棒打鴛鴦,她心裡頭應該全是怨恨,可更多的卻是抱歉。
她在這四天就像分裂成了兩個一樣,一個恨自己是個沒用的女兒,讓父母痛苦受折磨,自小說過要好好孝順父母,要讓父母開心全成了空話套話,她反而成爲了那個拿着刀子往父母身上捅的那一個。正因爲知道父母是在爲她好,她才更埋怨自己,她甚至偶爾夢迴驚醒的時候,會恨不得自己是個“正常人”,如果她或者夢琪其中有一個是男性,那也許根本不會受到這些阻礙,能幸福的相愛、幸福的相守,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可正因爲她們的性別一樣,便受到了父母如狂風暴雨般的反對。
可另一個她臉上充滿了的是倔強地不服氣,她昂着頭說着,她沒有錯,這個世界上是有男有女,可又有誰規定只有男女可以在一起的呢?同性戀不是趕潮流、更不是年少叛逆,她只不過是發自內心地愛一個人,這個人恰巧是同性罷了,世人的不祝福,不代表着她們有罪,而是世人從未真正地尊重她們。
兩個小小的她在腦海中終日打個不停,一時之間一個佔了上風,下一秒又被整個掀翻,你來我往毫不客氣,可卻讓甄珊珊越來越痛苦,她一次又一次地從噩夢中驚醒,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高中時抑鬱的時候,再也找不到半點開心的可能。
單靜秋的眼神靜靜地落在女兒的身上,她能看到此時正坐在前端的女兒甄珊珊微微彎着腰,拿着筷子靜靜地夾着飯,是的,夾着,她幾乎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往裡頭送,只是吃一口便艱難地咀嚼了老半天,而後一隻手甚至輕輕地捂在了胃上,要她地心也跟着一揪,不過早先和008兌換來的醫療掃描儀能證實,此時的女兒身體還沒有出現大問題,否則她恐怕得當場把女兒帶到醫院去。
可哪怕是心裡頭知道沒出事,看着這孩子連一口飯都吃不下去的樣子,依舊要單靜秋擔心得不行。
似乎陷入了漫長的沉思,就連空氣中的氣氛都若有若無地僵持了起來,單靜秋忽然開了口:“珊珊,媽媽這兩天查了很多資料,對於同性戀也有了一些瞭解……我想和你談談。”
甄珊珊正在艱難吃飯的身體一瞬間僵了僵,沉默了好半天才輕聲地回道:“要談什麼呢?我從一開始就和你們說過了,我生來如此,我改不了了,這不是病,這不過就是像是你愛爸爸,爺爺愛奶奶,外公愛外婆一樣最普普通通地感情罷了,唯一不同的,只是你們喜歡的是異性,我喜歡的人恰好和我有同樣的性別。”
“珊珊,媽媽看了很多的資料,媽媽是真的想好好和你談一談,我也希望能瞭解一下,真正的你是怎麼想的,這件事從來不是小事。”單靜秋稍微將身體靠近,手已經輕輕地搭在了女兒的身上,溫柔地拍了拍。
這是幾日以來,頭一次從父母身上感覺到“些微”的善意,媽媽的這一拍,要甄珊珊地眼淚幾乎就要被拍落,她用力一吸,仍舊沒有轉身,生怕自己看起來太過狼狽,悶着聲問:“媽,你想知道什麼?你想了解什麼?”
“珊珊,我想知道,你真的想好了嗎?”單靜秋的聲音很認真,“換句話說,你是一定要和女生在一起了嗎?像是普通人一樣,找個普通的男孩,然後生個孩子,倖幸福福地過完這一生,這對於你來說,確實是不可能做到地事情嗎?是你不想,還是你不願意。”
“媽,我說過了,我只喜歡女生,也只會喜歡女生。”甄珊珊騰地站起,身體微微地發着抖,回過身來的臉上已經全都是淚水,她看向媽媽,只覺得媽媽說的這些想要好好地聽聽她的心理話全都是騙人的,還是和從前一樣,她只覺得“自己”有病,覺得自己是一時衝動,覺得自己是瘋了。
單靜秋立刻也跟着站了起來,她稍微用了點力一把把甄珊珊抱到了懷裡,由於她有些年紀,甄珊珊倒是也不敢大掙扎,可一直到被抱住時,身體依舊發着抖,她輕輕地爲女兒順着背,一下接着一下:“我們說了好好地談一談,媽媽從來沒有覺得你在騙我,你也相信媽媽好嗎?你心平氣和地和媽媽談一談,如果你抱着希望我們能理解的心、希望我們能體會你的心,你更要平靜地告訴媽媽,否則媽媽又要去哪裡來知道珊珊的心裡頭究竟在想什麼呢?”
她小心翼翼地使了巧勁,帶着女兒一同坐到了牀上,目光直視着女兒,溫柔而平靜,房間中靜謐的氣氛也總算讓有些失控的甄珊珊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她看向媽媽的眼神裡寫滿了抱歉,含着淚反覆地說着:“媽媽,對不起。”
“沒關係地,真的沒關係。”單靜秋輕輕地搖了搖頭,她靜靜地看着女兒,再度開了口,“珊珊,從小你就是爸爸媽媽的驕傲,也許這幾天爸媽說的話有些過激,可媽媽想要告訴你,一直到現在,你依舊是媽媽心裡頭的驕傲,不會因爲這些事情改變。”
“只是媽媽可能有些過時,也有些老派,當遇到這些對我來說太過於超前的東西時,媽媽得要承認,我接受不了,我也不明白這一切爲什麼偏偏要發生在我身邊,甚至要落在你的身上,整整四天,媽媽一直在想,一直在想,媽媽看了很多很多的文章,接受了各種各樣不同的觀念,我卻發現也許是媽媽誤解你了錯怪你了。”
單靜秋看到甄珊珊的目光中充滿了錯愕,她只是繼續往下說:“如果這一切是天生地,那你何錯之有呢?生下你的是媽媽,帶你長大的也是媽媽,如果說這一切真的要怪在你身上,那不更應該怪爸爸媽媽嗎?”她的目光忽然有些遠,“媽媽做了那麼多年的老師,見了那麼多的人,卻還是沒想明白。”
“媽媽可能想通得有點晚,可現在慢慢地媽媽也明白了,你沒有錯,你只不過是順着你的心喜歡一個人,你沒有嫌貧愛富、沒有違背法律道德,你是沒有錯的。”她一字一句地說道。
“可……”甄珊珊愣愣地看向了媽媽,眼神裡有些迷糊,沉默了片刻才接着問道,“可爲什麼,你要問我喜不喜歡男孩子……我真的只喜歡女生……”
單靜秋的眼神變得有幾分嚴肅,她將女兒的手握在手上,認真地說了起來:“我是你的媽媽,就連我也會糾結、也會猶豫,更何況這個社會呢?別的不說,你爸爸他至今依舊很痛苦。”
她用空閒地那隻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又在裡頭畫了一個小圈:“如果說社會是一個大圈,咱們周邊的親朋好友、人際關係又形成一個小圈,我們都是處於這大圈小圈中的一個小小的點,正因爲我們身處其中,便會越發的寸步難行,就像媽媽以前給你講過的故事,你還記得嗎?”
“什麼?”甄珊珊沒反應過來,從小爸媽便認真教導着她,所謂的故事可以說是一套接着一套,所以現在媽媽忽然說故事,她倒是沒有反應過來。
“你記得嗎,以前你和媽媽一起看電視劇,看到了一出電視劇,講述的是在古代的時候,女人丈夫死了,哪怕年紀輕輕,沒有孩子,也要守着孤苦終老,最後用這輩子的孤獨換回來一個貞節牌坊。”
聽着媽媽的話,甄珊珊也想起了她看過的那個電視劇,那時她問着媽媽:“媽媽,爲什麼這個太太不再嫁人呢?她還那麼年輕,才嫁過來沒有兩年,這輩子難道都要在這個小小的府邸裡頭過了嗎?”事實上電視劇裡還演道,這個太太終身穿着暗色系的衣服,哪怕外來地人中有一個男性,都要躲起來避諱,否則便會要人指指點點,到後頭甚至扭曲了個性,逼着侄子家的寡婦跟着守了一輩子的寡,爲她們家族立下了一座又一座值得“驕傲”的貞節牌坊。
甄珊珊點了點頭,單靜秋便也接着往下說:“那時候媽媽告訴你,雖然古代地法律沒有名言規定,可所謂的規矩、禮教便徹底將這些人綁死,她們爲了在這個世上生存,不得不付出了無數的代價去犧牲,也許有很多人知道這是錯的,這是不對的,可卻扭轉不來。”
“珊珊,就像你和夢琪,你們之間的感情,就像你說的,雖然法律沒有明文規定合法,但也不是什麼犯罪的事情,可這個社會,衆人的常識、依舊頑固的傳宗接代的理念……這一切的一切,逼着不管是你爸、還是我,甚至是你都要遵守,只爲了能在這個圈子裡面活得好一些。”
甄珊珊挺直了背板,用力地握住了媽媽的手,眼神裡似乎忽然有了神采:“可你記得嗎?媽媽,當時你和我說過,那些禮教是不對的,那是吃人的封建時代,那些一個個風華正茂的小姑娘是被這禮教給吃了,幸運的是,在現在這些已經好了太多太多。”她一字一句地說着,“也許現在的人,有許多會覺得我是不合規矩的,不合風俗的,可我並不是有罪地。”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媽,也許一百年後,甚至不用一百年後,就會有人站出來說,她們當初只不過是被社會的風俗規矩給吞了,而不是她們應當必須接受這樣的人生啊!”
單靜秋笑了,點了點女兒的腦袋:“你呀,真是懂得舉一反三。”而後看見的便是神采奕奕的女兒,剛剛她說得那些,似乎啓發了珊珊,要她有些擦去了之前的陰霾。
她正了正色,又認真地說道:“可媽媽還是要告訴你,你知道嗎?如果你和夢琪在一起,遇到的困難你想過嗎?身邊的朋友親人會看不起你,會覺得你噁心,會遠離你,你和大多數的人格格不入,你這輩子也許都擁有不了你親生地孩子,甚至連爸爸媽媽都會因爲你,很是難堪……”她有些狠心地說着,哪怕她說出的話砸在珊珊心裡頭要珊珊地眼眶再度溼了,可她不希望女兒在沒有考慮清楚的情況下做出衝動地決定。
似乎經過了良久地思考,珊珊靠了過來,用力地給了單靜秋一個擁抱:“媽,我知道你是爲我好,你是爲我考慮,我真的想過了,是,也許我改好了,大家都會覺得我是那個讓你們驕傲、讓你們開心的孩子,甚至大家都不會排斥我,不會遠離我。”
她笑着笑着落下了淚:“可是媽媽,那時候的我,也不會幸福的,我只會越來越痛苦,而且不只是我痛苦,我還會讓另外一個人跟着痛苦,你從小就教過我,不能騙人,我也不是個聰明人,我做不到騙人一輩子,如果我真的像你們希望的那樣,找個人結婚生子,那我對得起他,對得起我的孩子嗎?”
“我不想騙別人,騙自己,也許你們說的都對,未來的我,一定會很痛苦很後悔,可起碼現在的我,和夢琪分開的痛苦太深太深,深到讓我連幸福的能力都失去了。”
她說得異常的認真,毫不動搖:“我真的已經想好了,從來也沒有改變過我的想法,我想要和她在一起,我也只想要和她在一起。媽,你和爸爸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看不上我、瞧不起我,我也希望,你們能告訴我,你們站在我這邊,好不好?”
單靜秋被女兒問得一愣,覺得眼眶也跟着一酸,沉默了好一會,重重地點了點頭,她看見女兒似乎在肉眼可見地轉好,似乎只是有這麼一句支持,便重新煥發了神采,要她止不住地也跟着笑了。
兩母女相視笑了好半天,她看向女兒再度開了口:“只是你爸爸還沒那麼快想明白,我也希望你不要怪爸爸,這段時間先好好在裡面,人是鐵飯是鋼,你要好好地吃飯,好好地照顧自己,媽媽也會幫着你說服爸爸的,好不好?”
甄珊珊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慌忙地從牀上下去,認真地吃起了飯,這下倒是胃口大開,一口接着一口,哪怕吃不下也硬往嘴巴里塞。
房間裡地燈光很亮,照得這孩子的身影分外鮮明,甄珊珊的背影雖然瘦弱,卻散發出一股堅定的力量,單靜秋忍不住看着這孩子地背影偷偷地掉了一滴淚,而後趕忙伸手輕輕拭去。
珊珊,這輩子,起碼媽媽會一直站在你的這一邊的。
你沒有錯,不管任何人怎麼說,在媽媽的心裡,你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