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莊?”
明堂之中,揹着手低頭來回踱步的白瑜越走越快,下嘴脣上都被咬出了一道深深地印痕,過了許久“呼”地一停步,即刻甩袖瞅向了旁邊幾後正用簪子簪蜜餞吃的白萱,滿臉神色極是陰晴不定。
“萱兒……這主意是你想出來的還是大王想出來的?”
“集緇縷的主意是誰想出來的?”
孃家雖說已經不再是自己家,卻總是比自己家舒坦許多,這種感覺極是玄妙,也沒誰說得出道理,至少在自己哥哥面前用不着拿架子去擺宮裡那些什麼端莊淑儀。白萱用左手撐着席,舒舒坦坦的斜倚在幾後,右手翹着蘭花指簪了蜜餞舉起來,先用舌尖舔了舔上邊的蜜汁,接着舌頭一卷吸入口中慢慢咀嚼了起來,頭也不擡的笑道,
“三哥說這些有意思麼。不就是埋怨我爲何不爲咱們白家出這主意?大王的性子三哥又不是不知道,就算這法子是三哥想出來用在自家的,大王若是覺着好,莫非不會變通變通拿去用?大王自然不會明着來關你的門兒,可三哥覺着自己的本事能抗得過大王麼?到那時咱們白家纔是最難堪的呢。好了好了,三哥只需說成不成就是了。”
“嗨呀!我說萱兒,你就會堵你三哥的嘴,這不讓人的脾氣什麼時候能改改?”
白瑜自小就沒有跳出過白萱的手心,登時沒了脾氣,擡手收了收衣襟斜身坐在了白萱的幾前,怎麼也想不起再裝矜持了。
白瑜在妹妹面前確實也難矜持起來,他雖然自負商才,但白萱若不是女兒身,自己手裡這一番家業的打理權還不定歸誰呢。更何況白萱說的不錯,就算趙勝不是一國之君,他白瑜的本事也未必當真抗得過趙勝。
這印象在白瑜心中形成已經不是一天了,當初趙勝還只是趙國相邦的時候,一場集緇縷借雞生蛋的大戲就已經讓一直想利用他爲白家謀的白瑜再不敢心生妄念了。從那時起趙勝在白瑜心裡便變得極是複雜,讓他再不敢單單以分析政客的眼光去看趙勝。
趙勝這人怎麼說呢?白瑜也說不清楚,但他知道趙勝就算不是公子君王,也絕非易於之輩。這傢伙,這傢伙……實在太能指東打西、借勢而爲了。他在齊國滅宋餘波未息之時就冒天下之大不韙一舉滅燕,卻利用諸國相互牽制的心理,使韓魏齊不得不在明知其意的情況下轉而與他合盟對抗秦楚的家國大事先不去提了。單單隻說國內之事,當初集緇縷借錢北征的時候,明明是讓誰想都是得罪人的舉動,偏偏讓他做成了皆大歡喜、人人擁護的事;趙國百廢待興,賦稅捉襟見肘,外敵虎視眈眈,正需要絕大部分錢財用在軍事上,根本無力支撐國內大興水利的時候,他卻敢將許行請來四處探查,並且偏偏在最後還真做成了興水興農的大事。
這些還不算,趙勝登基第一年,在沒收數十名伏法封君封邑,分給其先耕種者所有以後,即刻停止了集緇縷開發北三郡,反而改爲朝廷募民開墾,併發下明詔嚴令嚴查境內田土歸屬情況並明細登記,雖然沒有像傳說中那樣要借復古恢復井田制將田土都歸國家所有,卻規定土地買賣未經官府中介將予以極刑,並規定非因從事他產,僅因一時窘迫需用錢財者不得出賣土地,所需錢款由官府無息出借助其度過難關。
這些事在別人看來或許僅僅只是趙勝在惠民護民,但他真正的目的又怎麼可能瞞得過白瑜,這分明就是抑制土地兼併,一方面防止形成無產業流民引起混亂,一方面防止形成因爲擁有大量土地財富而足以掣肘甚至對抗朝廷的勢力呀。雖說這些政策亦有漏洞可鑽,誰又敢說趙勝沒有後手?以商道來論,這根本就是利用手中優勢防止產生競爭對手啊,在這個意義上來說,白瑜他們這些人豈不正是趙勝又拉又防的潛在對手?
想到這些白瑜就已經從心裡害怕了,再加上今天突然又冒出一個官辦錢莊,雖說看上去似乎對他有好處,但他卻又不能不小心,沉思良久才頗有些猶豫的對白萱說道:
“萱兒,此事倒不是三哥敢違王命。只是三哥覺得你還得勸勸大王才行。官辦錢莊這事兒我看不是什麼好法子,若是做的不好,只怕非是趙國之福。”
白瑜癟哧了半天,最後竟然說出了這麼一番話,白萱不由微微一詫,上下打量了打量白瑜才笑道:
“三哥這是什麼意思?莫非……嫌大王搶了你的錢途?”
“嗨呀,你胡說什麼!”
白瑜登時急了眼,可吭吭唧唧的喘了幾下粗氣,仔細想想跟自己這位妹妹實在不適合繞着圈子說話,只得開門見山的道,
“要說三哥心裡……唉,能有謀財的好路子誰不想要。可這主意是大王想出來的,你三哥是那種爲錢不要命的人麼?不過以三哥之見,這錢莊確實不適合由官府來辦。萱兒你想想,大王爲君之信天下皆知,由官府操持此事固然比我們商賈經營更能取信於民,但大王所說的幾條經營之策根本行不通,你若是當真心在大王,就不能任着他一時性起而不顧後果呀。”
這些話越說越離奇了,剛纔還在認真聽白瑜說話的白萱忍不住笑了出來,放下簪子道:
“行不通?可,可我聽着都挺好的呀。”
“嗐,那還不是因爲你跟大王往一塊去想,反而忘了利弊麼。我只說一條,萱兒你聽聽是不是這個道理。”
白瑜清了清嗓子,坐直身舉起手將袖子往下一擼,掰着右手食指道,
“萱兒你想,大王說由官府設立錢莊,這官府自然只是趙國的官府,出了趙國別人也不聽他的呀。趙國之民和只在趙國境內經商之人自然對此無不可,可當真有錢的大商大賈哪個不是行商天下,莫非只在趙國境內不成?出了趙國,大王這路子便行不通了,行商天下之人誰還會支持?”
白萱抿嘴一笑道:“大王可沒你想的那麼遠。出了趙境自然行不通,大王只要在趙境之內做成此事就行了。”
“着啊!要做爲何不做大的?”
白瑜剛纔那番話總算沒有白引,聽見白萱這樣說,立刻將眉毛提了起來,興奮地笑道,
“三哥知道大王如此做是爲了讓朝廷能有更多的錢去做大事,可就算官辦錢莊,那些錢終究還是別人的,朝廷除了賦稅以外,便只能只出不入,若是動用多了又長時間補不上,勢必會引起慌亂,那便是好事做壞了。實在得不償失。
但若是由商傢俬營呢,商家本身便以他業賺錢,私立錢莊只是讓自家經營本錢週轉更是便捷,絕不會出現只出不入的情形,而且出了趙境也能經營,這樣一來賺錢便更多,交給朝廷的賦稅豈不是也更多?將本來應該交給他國的錢也交到趙國朝廷的手裡了。這些賦稅纔是朝廷的錢,萱兒你可得讓大王他想清楚呀。”
白萱一直笑盈盈的不吭聲,但聽到這裡卻“哧”的一聲笑了出來,害得白瑜不明所以地停下了話頭才慢吞吞的笑道:“三哥……你算計大王算計了這麼多年,到現在還沒看明白大王想做什麼麼?”
白瑜不由得一愕,傻愣愣的問道:“呃……萱兒什麼意思?”
白萱莞爾一笑,也不理白瑜的話了,自顧自的說道:“大王說,家國家國,家既是國,國既是家。他除了一個君王的虛名,其實與三哥能有什麼分別,還不就是個想着興家的一家之主麼。三哥能做的事他爲何不能做?”
“啊!莫非大王要從商?”
白瑜頓時驚住了,急忙說道,
“萱兒,大王若不是你的夫君,三哥倒也懶得理會了。可他是你的夫君,三哥如何也不能看着他爲些小錢忘了自己身份,做那些害國之舉。你不要忘了,他這君位來的本來就難免讓別國抓把柄,若是再做與民爭利之事,引起民怨,他還想不想穩居君位!”
白萱不以爲意的笑道:“這麼多年了,三哥依然沒從大王身上學明白,還在這裡只以商道去論商道,也難怪整天說什麼經營艱難了。大王當年集緇縷,如今固田土,你仔細想想,哪一件不是求利之事,自比商賈又有何不可?
可大王這‘商賈’卻又實在與三哥不同,三哥經營生計,總想着從他人手裡奪利,哪有不艱難的?大王呢,所行這幾件事哪一件不是既利於國,又利於民,所謂雙利。這便不是商賈了。如今要行錢莊亦是如此,三哥不從大王所居之處考慮,如何能想明白他的做法。
大王要的是既興又穩,絕不可能坑害咱們白家這樣的商賈,可你還能指望他任由你們百般坐大,到最後像當年的宗室權貴一樣掣肘朝局不成?要是那樣的話大王不就成傻子了麼。
大王絕不會讓商賈私立錢莊的,這與明詔田土不得私相買賣是一個道理,三哥想也不用想鑽空子。要想也只能想如何藉此爲白家獲利。你也不想想大王爲何讓你來做此事,還不是因爲你是我的兄長,萬事都好說話麼。若是你貪心不足,不願意去做,莫非以爲大王找不到心眼明亮,明白其中商機之人幫他成事?這麼好的機會擺在你面前你都不知道要,那我這當妹妹的也便不再說什麼了。”
說到這裡,白萱早已經沉下了臉來,站起身甩袖便要走。白瑜頓時慌了,連忙拽住白萱的衣袖連聲勸道:
“好妹子,你也不能嫁出去就不認孃家人呀。好了好了,是三哥不對還不成麼。萬事好商量,坐下來慢慢說。”
白瑜一邊低聲下氣的笑勸一邊偷偷觀察白萱的神情,見她總算霽顏些許重又坐下了身,這纔將心放回肚子裡笑道,
“萱兒,就算三哥有不對的地方,可剛纔說的那些官立錢莊敝處不還是沒法解決麼。你也別隻顧着怪三哥鑽進了錢眼兒裡,也得想想這些事纔是呀。”
“大王又不是不知道三哥是什麼人,要是考慮的不妥當,敢讓我來找你相商嗎?”
白萱沒好氣的白了白瑜一眼,這才沉住心道,
“大王的意思是這樣的,錢莊是錢莊,公廩是公廩,雖說都爲朝廷所有,卻不能混在一起,錢莊的事不歸司徒署管,另立一處署衙治理,以免因爲錢莊的生意亂了公廩賦稅。錢莊這邊所行之事就是商賈之事,也沒必要爲了朝廷臉面遮遮掩掩,除了在趙國各處分立錢莊爲商賈百姓儲錢以及異地支取以外,還準備行興借貸之事。”
“借貸?”
白瑜心裡不由一動,立刻下意識的問上了。白萱點了點頭道:
“正是借貸。民間多有惡行之人趁人之危低借高收,往往出借一錢,硬收十錢,早已爲天下詬病,不知道打了多少官司,害了多少人命。大王的意思是,此事雖爲惡行,但有人需借便硬行禁止不了,倒不如改堵爲疏,一併讓錢莊做了,以免惡人坑民。”
這些話倒是聽着新鮮,白瑜愣了一愣,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急忙問道:“大王的意思莫非是……商賈行商之事若是手頭緊,也可向錢莊相借?”
白萱道:“對,大王就是這個意思。不過大王所說的還不止這些。大王說,經由錢莊有借有還並非民間親朋之間幾枚幾十枚錢的來往,總要有些孽息,這些孽息便是朝廷的利,不過朝廷並非那些只是想以此圖利的惡人,這些孽息自然很低,要讓絕大多數人還得起才行,另外錢莊能往外借錢總要自己手中有錢才行,可公廩頂着各項用度,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不能反過來再耗費到錢莊上,那樣的話就得想辦法讓百姓願意向其中存錢才行,辦法很簡單,視存錢爲百姓向朝廷借錢,朝廷也向百姓支付孽息。存的時間越久孽息便越多……”
“啊!”
這些聞所未聞的手段頓時把白瑜驚呆了,咕的一聲嚥了口唾沫,下意識的呼道,
“大王是怎麼想出來的?此辦法當然可行,能得孽息,暫時用不着的錢財誰不願存在錢莊!可,可,這孽息說什麼也不能比出借的孽息多呀。”
白萱笑了笑道:“大王若是連這些都想不到還敢提錢莊之事麼,自然是出借的孽息高,存錢的孽息低了,其間自有對比。此事還需細議才行,不是一句話就能定下的。不過若是來借錢的人少,錢莊也不可能有多少錢支付存錢的孽息,平常週轉自然沒什麼問題,但若是出現了擠兌的情形錢莊便只能關張。所以爲了讓錢莊能得以維持,以使朝廷有更多的錢週轉,大王準備大興百業,並立法令規範,以使更多的人爲牟利而前來借貸。
這樣一來百業興盛,朝廷的賦稅就能更豐,錢莊也能越興越大,不但可以爲朝廷籌謀用度,還能監控各業發展情形,引導有意興業之人走可行之道,以免一業興而百業毀,實爲互促共進之道,何愁趙國不興?至於趙國以外如何,那是大王管得到的地方嗎?你還拿這說事。你自己說說吧,這些相配的手段是你私建的錢莊能做得到、又該做的事嗎?”
“呵呵,確實,確實做不到。可萱兒剛纔爲何不直接將這些事說出來呀?要是你剛纔就說這些,三個怎麼會不依從。”
白瑜登時尷尬,剛剛訕笑着問了一句,白萱一個白眼兒便拋了過來,撇了撇嘴道:
“還說呢,別人不瞭解三哥,我還不瞭解?若是剛纔便全說出來,你還不定想什麼招兒往自己身上攬呢。”
“呵呵,怎麼會。萱兒怎麼這般看三哥呀?”
白瑜實在是尷尬到了極點,忍不住訕笑着撓了撓鼻尖,暗自想道:這丫頭這不是在耍我麼……
………………
白家兄妹憋着心計相互較量的當口,姬傑已經在趙勝相陪之下到了驛館。此次姬傑前來,趙勝很是重視,特意在驛館中闢出大片地方共他和他的隨從居住,並且一切用度準備周全,乾淨華麗的明堂差點沒閃了姬傑的眼。
從十里亭到驛館這一路行來,姬傑雖然早已將趙勝視若忘年之交,但他終究是使命在身,生怕萬一趙勝來個說話不算數,這事兒就算糗了,所以再算是朋友,該千恩萬謝的還得千恩萬謝,好容易在居處的外廳裡坐踏實了,姬傑便開門見山的笑道:
“趙王盛情,姬傑實在是受之有愧。本來是不當言謝的,不過姬傑還得說一句,趙王若是有用得着我姬傑的地方,姬傑定當在所不辭。”
姬傑在白眼紅塵中浮沉了幾十年,什麼不明白?這場面話歸場面話,真實意思卻是很明白的。趙勝不以爲意的笑了笑,略一沉思道:“要說起來,趙勝倒是真有一件事還需王子幫忙。”
姬傑頓時來了精神,向前挪了挪身子笑道:“趙王但說無妨。”
趙勝點點頭笑道:“是這樣,前些日子魏楚在淮南頗有摩擦,魏王遣使讓趙勝出兵相幫。要說起來三晉一體,幫也是應該的。不過趙勝仔細想了想,若是幫魏國,難免會與楚國睚眥更大。若是再起戰端,實非美事,亦非黎庶之福,倒不如藉此機會將楚王和魏王拉到一起安一安他們的心。不過趙勝畢竟是和他們一樣的諸侯,面子終究沒那麼大,若是能請動天子出面,像先前那樣召集天下諸侯來一次弭兵之會,天下各國暫時得安,或許對將來興復周禮能有些用處。”
“哦?這是好事啊……趙王放心,姬傑回去就稟明天子,天子絕不會不依,萬事趙王只管放心安排就是。”
姬傑怎麼也沒想到趙勝費了這麼半天勁,最後居然提出這麼一個請求。這請求似乎對趙國並沒有什麼大用處,反而可以讓早已不被各國重視的周天子大大得利,他姬傑也能跟着佔不少光。
姬傑多少有些汗顏,瞅着趙勝暗自想道:看樣子當真誤會趙王了,這分明就是表裡如一的君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