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門兒哐噹一聲打開,隨着冷風進來的除了捧着一方錦盒的趙勝和滿臉古怪、雙手抱着一匹錦緞的鄒同,後面還跟着喬蘅。喬蘅紅襦羅裙,纖秀婀娜,也不知跟着趙勝來要做什麼,此刻低着頭嬌羞淺笑,光潔的臉上透着微微的紅暈,猶猶豫豫的站在門外,待趙勝連連招呼了她兩聲,方纔輕挪裙裾跨進門檻,卻扶着門框說什麼也不肯往裡走了。趙勝微微一笑,走回門前牽了她的手領到廳裡站了,接着又回身關上門將冷風隔在了廳外。
怎麼…能…這樣……雖然這個時代男女間沒有後世那麼多講究,甚至“野合”都不算什麼禁忌話題,但那是私下裡的。至於公開場合的男女接觸,就在三十多年前孟軻孟賢師還臉紅脖子粗地跟人爭論過“嫂溺叔援”應不應該的話題,所以趙勝這一出實在有些“觸目驚心”了。
藺相如沒有料到趙勝會把喬蘅帶過來,見了剛纔一幕先是一怔,接着忙擡起臉去看屋頂檁木,九十度角一轉頭,已經將目光順利轉移到了西邊尊座幾後的屏扇上;范雎一臉的似笑非笑,以拳掩口輕輕咳了一聲;好在這時候喬端恰好去了內室,聽見動靜出來時趙勝剛好回身去關門,不然實在不知道他會作何感想。
“公子這是……”
喬端險些被一口唾沫噎住,那方楚韻十足的考究錦盒裡必然是傳說中的茶葉無疑,而鄒同懷裡的綢緞……喬端眯縫起雙眼詫異的看了看喬蘅,又看了看趙勝。
趙勝莊重地走到喬端面前,雙手捧起錦盒恭恭敬敬的向喬端躬下了身去。
“小子趙勝以此薄物爲請禮聘公之女孫,還望喬公笑納應允。”
薄物!禮聘!藺相如和范雎愕然之下忍不住滿目驚詫的對視了一眼,他們對趙勝和喬蘅之間的感情都十分清楚,然而依然對這一幕感到不可思議。趙勝是公子,在一國之中身份地位僅次於君王,尊崇已是無以復加。而喬蘅的祖父雖然是趙勝以師禮相待的門客,但說到底他們家也只是沒有任何身份的平民,身份上的差距可以說是天壤之別。況且不管怎麼說喬蘅都是平原君府的婢女,就算與趙勝有感情,正常情況下至多也就能做個得寵的侍妾罷了。如今趙勝以禮相聘,並且還是以茶葉這樣的珍物爲禮,這一切足以讓所有人瞠目。
喬端何嘗不是大出意料,瞬間忘了趙勝還在那裡鞠着,下意識的小聲問道:“公子……這是因爲老朽麼?”
趙勝正色道:“喬公誤會了,趙勝這樣做只是爲了蘅兒,和別人並沒有關係。”
“只是爲了蘅兒……”
喬端作爲祖父,當然希望孫女能有一個好歸宿,當初他爲了報答趙勝的知遇之恩,無奈之下讓喬蘅跟隨趙勝赴魏,這樣做雖然在事實上已是讓喬蘅委身相許,但與禮聘爲姻終究是兩碼事。喬端幽幽的嘆了口氣,沒有去攙扶趙勝,反而向着趙勝深深地拜了下去,
“公子雅意老朽已經明白,不過還請公子聽老朽一句勸。情之爲物,突發於心,做不得長久之計。等將來蘅兒年長色衰,公子便會漸漸覺出她的不好,到時必會後悔今日之舉。蘅兒是貧家之女,天幸邀寵於當世偏偏佳公子,此生已足,老朽萬不敢復受公子重禮。”
情之爲物,突發於心……喬蘅靜靜地聽着爺爺的話,突然想起她跟趙勝回到邯鄲那天晚上爺爺的表現,心裡不由一陣黯然。她跟趙勝現在確實是兩情相悅的,甚至爲了對方不惜己命,然而今後呢?他終究是公子啊……
藺相如和范雎他們沒料到趙勝會有此舉,再看到喬端的表現,頓時都懵了,正不知該勸哪頭的時候,趙勝已然沉聲說道:
“以色娛人絕非長計,喬公以爲趙勝只是爲了蘅兒顏色之好麼?趙勝與幾位先生以朋友相處,乃是以心相結。對蘅兒又何嘗不是如此?在平陽,在大梁,不論是應對李兌的人還是身處必死險境,蘅兒爲了趙勝都是捨生忘死。趙勝今日之舉絕非一時興起,而是籌謀了多日的。趙勝所圖的並非蘅兒顏色之好,而是她一顆熾熱之心。還請喬公體察趙勝之意。”
喬端直起身微微搖了搖頭,緩緩嘆道:“禮之爲姻與朋友之交是不同的,蘅兒爲公子捨生而忘死,其心之赤、公子之意老朽明白。然而老朽花甲之年尚可爲公子出謀劃策,但蘅兒呢……公子之意岔了。”
趙勝聽到這裡,身子躬得更深,真誠的說道:“趙勝剛纔刨白蘅兒心意,其實說的何嘗不是自己。趙勝身出先王,有些事無法改變,但若是換上一換,趙勝對蘅兒同樣可以捨身忘死,這與趙勝身份無關,完全出乎一顆心。喬公剛纔說‘情之爲物,突發於心’,如果只是剎那萌情,所愛的終究還是外表,但是經過這麼多事,趙勝與蘅兒已是以心相許,互託一生。”
說着話,趙勝直起身走過去牽住喬蘅的手並肩站在了喬端面前,鄭重的說道:“小子說這一盒茶是‘薄物’並不是客套虛話,而是想告訴喬公,我對蘅兒的真意就算再貴重的物品也是無法比的。老了又如何?不過是白髮相守罷了。”
“白髮相守……”
喬端怔怔地盯着趙勝的雙眼,默然片刻不覺緩緩的重複起了這四個字。而喬蘅絲毫沒想到趙勝送的聘禮竟然會是茶,當聽見“白髮相守”四個字的時候,她不覺潸然淚下。她清楚魏國那裡還有一個季瑤公主在不知趙勝生死的情況下爲了他連名節都不要了,以趙勝的性情也絕不能負了她,甚至今後還會有更多他不能辜負的人,但是現在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給了自己一個一輩子的承諾。
藺相如站在遠處一直靜靜地看着,看到這裡忙打着哈哈快步走到鄒同身邊接過綢緞笑道:“好了好了,在下全當充大做一次孃家人。那個喬公啊,你還愣着做什麼,還不快點把聘禮接過去,難不成讓公子在你面前鞠一輩子麼?”
范雎在一旁見喬端默默的點着頭接下了禮物,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來。在這場面下他不好放開聲音,雙肩抖動下突然震着了胸前一根沒有復原的肋骨,疼得他登時皺起了雙眉。
……
邯鄲徐上卿府。
天色已經漸漸有些昏暗,私邸內宅暖閣中銅樹上的燈火已起,徐韓爲心平氣和的坐在一方小几旁,左手五指併攏,輕輕扇着几上一尊紅泥小爐底下的上好竹炭火,得了空便時不時的擡頭看一眼在長案旁翻看竹簡的趙勝,接着又低下頭捏起釜蓋仔細觀察陶釜中的烹茶熟到了什麼程度。
這個時代還是飲茶的發端期,別說現代的泡茶,就連唐宋時繁瑣複雜的鬥茶都還沒有絲毫影子,唯一的烹製之法只是將烘乾或陰乾的茶葉片加鹽煮水,連湯帶渣的一起飲用。徐韓爲博學多識,雖然茗茶實在是少見之物,但他卻頗通此道,也難怪趙勝當天便打上門來了。
不大時工夫茶水煮好,徐韓爲取了竹勺,一邊從釜中舀了茶分別注在面前木盤裡並排放置的兩隻小小的陶盞中,一邊頭也不擡的笑道:“君王之賜當珍之重之,下官有幸得與相邦同飲也算不辱珍品了。呵呵,相邦請坐,來嘗一嘗下官所烹之茗尚能入口麼。”
趙勝回頭笑看了徐韓爲一眼,接着將手裡的竹簡仔細卷好放回案上,走到几旁撩袍坐下方纔笑道:“徐上卿識聞大家,趙勝不請自來想的自然是能得細品茶中真味了。”
徐韓爲笑微微的鞠身捧起一盞茶恭敬的放在了趙勝面前,待他欠身謝過才笑道:“相邦謬讚了,下官如何當得起‘茶中真味’這四個字?不過是胡亂烹煮,能入口也就罷了。”
茶水剛剛出釜,正是滾燙的時候,盞中熱氣嫋嫋升起,未到面前便已消散,再無處去尋。趙勝盯着熱氣出了片刻的神兒,擡起臉來笑道:“趙勝曾聽人說,飲茶當心靜方能品出其中精妙,趙勝與徐上卿對坐品茗,不敢相問一句,不知徐上卿心可靜麼。”
徐韓爲執着陶盞的右手微微顫了顫,笑微微的擡頭反問道:“那相邦的心可靜麼?”
“難靜。”
趙勝擡起頭來長長舒了口氣,
“原先李相邦在的時候,趙勝雖然受些委屈,不過終究不需爲政務煩惱。如今李相邦不在了,趙勝接了這個位子,天天都是如履薄冰。即便如此,勢異風變之下也是左支右絀,錯漏百出,若不是有徐上卿和各位卿大夫相佐,還不知會是個什麼樣子。”
說着話趙勝無奈的苦笑着搖了搖頭,伸手將面前的陶盞拿起來吹了吹茶麪上的浮沫,輕輕啜了一口。徐韓爲靜靜地望着他的舉動,等他放下了盞子方纔不動聲色的笑道:
“相邦以弱冠之年領大趙相銜,又偏偏趕上秦國乘機攻伐韓魏,事急時迫能一舉定下局面已是賢相之風,相邦萬萬不要妄自菲薄。”
趙勝不以爲意的搖頭笑了笑道:“秦國人麼……秦國人欺我大趙君相皆在年少,雖然在宛城那裡退了,又如何肯善罷甘休,自然多方運籌要對趙勝狂妄之舉加以懲戒的。”
趙勝說的平靜,徐韓爲臉上同樣是一派平靜,但是心裡早已劇烈翻騰了起來,其實從趙勝突然登門開始,他就已經預感到了些什麼,但那些終究只是猜測,現在趙勝這樣說了,徐韓爲猛然一驚之下心底反倒迅速安定了下來。該來的終究要來,再裝又有何用?徐韓爲凝笑片刻,緩緩問道:“公子拿住蒙驁了?”
徐韓爲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自然是語出平靜,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趙勝竟然也沒有翻臉,彷彿家常一樣說道:“拿住他不難,只是拿住他又有什麼用,趙勝已知實情,所以把他放走了。”
“放了?!”
徐韓爲大爲驚愕,他只道趙勝這次來就是要拿自己問罪的,怎麼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頓時啞然驚呼而出。趙勝不以爲意的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
“晉陽那裡兩軍對陣,其實周紹和司馬錯相互都沒有什麼秘密可言,我又絕非針對徐上卿而來,抓一個秦國裨將又能有什麼大用處。逼其投趙麼?呵呵,聽說蒙將軍在秦國剛剛添了一子取名蒙武,要是趙勝強要他留下,以秦國酷法自然是害了他的妻兒,就算留得住他的人,又如何留得住他的心。”
“蒙將軍新進誕下的嬌兒名叫蒙武?相邦是如何得知的?”
徐韓爲見趙勝抓住了把柄不但不用,反倒跑到自己面前大顯仁慈之意,雖然不明白趙勝要幹什麼,但多多少少也知道他心平氣和必然另有用意,又見他突然扯到了蒙驁的家事上,不明就裡之下忍不住小聲問了出來。
我會告訴你這是看了《神話》以後從影評裡學來的麼……這事兒沒法解釋,趙勝也不想解釋,淡淡的笑了笑以後直視着徐韓爲的雙眼乾脆來了個不吭聲。
徐韓爲被這絲毫看不出用意的目光盯毛了,終於坐不住勁猛然長跪而起,憤然怒道:“徐某見秦將而不報,已犯通敵之罪。相邦不拿不問,說這些不着邊際的話到底是何用意!”
面對徐韓爲勃發的怒意,趙勝依然是滿臉的平靜,笑微微的反問道:“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