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1)

寒冬終至!

廣闊的武漢平原,降下了第一次大雪。

雪地上車轍往復,馬蹄縱橫,舊的車轍蹄痕尚未被新雪所掩,新的車轍蹄痕便又在舊雪上添跡。

漫天的風雪下,帽影鞭絲,處處可見,狂歌笑語,處處可聞,偶而還有一兩道寒光劍影,給大地更添了幾分寒意。

於是,這所有的一切,便都給本已繁盛的"武漢三鎮",添上幾分繁盛,給本已動亂的武林,添上幾分動亂,江湖中平靜的歲月,已成過去,武林中人俱在奔走相告,暗中傳語……

"殘年將去,新年將至,有志揚名的朋友,不妨炔些磨亮刀劍,乘此風雲際會之時,在此風雲際會之地,逞一逞英雄,展一展身手,在江湖中爭一席地,在武林中博萬名。"整裝待發的鏢車,羣集在長江北岸,時時刻刻都會渡江甫去,鏢車上鮮明的旗幟,迎着凜冽的北風,舒捲招展。

旗幟上所繡那八條栩栩如生的飛龍,更像是俱將乘風破雲而去。

沿江的大道上,不時有勁裝疾眼的"龍飛鏢局"旗下的武士,腰佩長劍,三五成羣,呼嘯來去。

這些人凝重的面容上,不時透露出緊張之色,目光炯炯,有如獵犬般四下搜尋着,粗糙堅實的手掌,隨時緊握着刀劍之柄,彷彿無論在任何時刻,他們都會抽出腰畔的刀劍,與人作生死的搏鬥。

堅實的皮靴,踏在堅實的雪地上,銅片搭口,精光雪亮的刀劍之鞘,輕拍着暗黑色的長褲。

血紅的絲穗,迎風飄舞着,就像是他們心裡奔騰着的熱血一樣。

在武林中,穩居盟主之勢的"龍形八掌",在鏢局中穩執牛耳之位的"飛龍鏢局"……

十年來安如磐石一般的地位,此刻終於開始動搖了起來。、這最主要的原因,是"龍形八掌"在人們心目中那正直、慷慨、仁厚的英雄地位,根本開始了動搖,因爲十年前的舊案重翻,一個毒辣、陰險、奸狡的"兇手"惡名,已加在這雄踞武林的一代大豪身上。

風塵僕僕的江湖客,自四面八方趕來這風雲際合的"武漢三鎮"上,每個人的目光,都注意着沿江聚集的鏢車,揚眉瞪目的"飛龍"武士,又不時留意着自江南那邊傳來的動靜。

有些人不禁在暗中惋借,若是"快訊"花玉未死,只怕也不會有那麼多毆鬥、爭吵、兇殺之事。

"清晨,本該是一日中最最靜寂的時候。但大雪紛飛下的武漢三鎮,卻遠比在這同樣的時候任何一個其他的地方更不靜寂,結着冰柱的屋檐下,已有三五成羣,互相低語着的人們,剛下門板的麪店茶肆,更早已位無虛席。突地,四匹健馬,狂奔而來,馬蹄後揚起一連串冰雪。馬上人重衣氈笠,斜披風氅,一入市區,便揚鞭大呼道:"裴大先生午前可到!"這呼聲,一聲連着一聲,立刻傳追了武漢三鎮,彷彿那尚未結凍的江水中,澎湃起伏的波浪。

"龍形八掌"檀明,"神手"戰飛,這兩個衆目所矚的武林大豪,雖然自今尚未露面,但"裴大先生"畢竟來了,這已是值得人們興奮,激動的消息。

另一些人,涌集在長江渡頭,有的撐着厚厚的油紙大傘,有的戴着厚厚的氈笠,只見滔滔江水間,緩緩駛來一艘江船。

"是誰?"是誰來了?"無論是誰,只要自江南來,都會引這些武林豪士的一陣激動,這一道濁黃的江水,雖然阻住了許多消息,但卻阻不住這一場即將到來的爭殺搏鬥——數十年來,江湖僅見的搏鬥。江船漸漸近了。鎮的那一邊,突地騷動了起來。靠靠的雪花中,一個劍眉朗目,一身青衣的少年,手按轡頭,徐塗馳近了那一條筆直的長街。在他身側是兩匹黑馬,馬上灰衣大襖,面色冷漠的騎士,便是那名聲久已響遍武林,至今名聲卻更響的"冷谷雙木"。在他身後,是一片人聲,一片馬嘶,也不知有多少騎士,騎着多少驢馬,跟在他身後約莫一丈開外處。一眼望去,但見人頭蜂涌,彙集成一道灰黑的浪潮。"裴大先生!"四下立刻響起一片震耳的呼聲。呼聲,自每個人口中發出時,本是謹慎而輕微的,但這許多人同時發出,聽來便彷彿天邊鳴雷的聲音。裴珏,面容仍是謙虛而安詳,嘴角,也仍然掛着那謙虛而安祥的微笑,但是,在他的一雙炯然有光的眼睛中,卻似乎隱藏着一份悲哀,一份沉重,以及一份悲天憫人的憐惜與憂慮。方纔還猖狂地大步行走的"飛龍"武士們,此刻早已收斂了他們數日來一直帶在面上的狂妄之態。皮靴踏地的沉重腳步,驟然輕微了下來,緊握劍鞘的手掌,此刻也鬆落、垂下,垂到雙膝旁。裴珏目光一掃,退下馬蹬,輕輕掠下了馬。他不願在這些武林豪士中間,騎馬而行,因爲他本不願在衆人之間,出人頭地,他只願做一個平凡的人。但命運卻將他造成爲一個英雄,時勢也將他造成爲一個英雄,一一個出類拔萃,不同凡響的英雄。就在這同時,長街的那一頭,江船已靠岸。踏板,搭上了渡頭。門窗緊閉的船艙中,緩緩走出五個錦衣少年,劍眉星目,腰佩長劍,江風吹舞着他們的衣衫,使他們的神采望來更見瀟灑。江岸邊的人羣,立刻爆出一陣呼聲:"東方五劍!"渡頭上的人羣,飛快地退了開去,東方鐵面帶微笑,不住拱手,帶着他名震武林的四位兄弟,下了渡船。

長街上,立刻像煮沸了的水鍋一般,沸騰了起來。

"東方五劍"步下渡頭,步上長街,筆直的一條大街上,鬨動與擾亂,雖然已可震人耳鼓,但如此寬闊的街面上竟沒有一人來往行走,只有屋檐下、茶肆中的人羣卻更擁擠了。

東方兄弟對望一眼,劍眉微皺,心中各各有些詫異、懷疑。

"這是爲了什麼?"

但他們終於啓步向街的那一頭走去。

街的那一邊,裴珏的腳步仍是安祥而緩慢的,他垂目斂眉,不願向四下羣豪望上一眼。

屋檐下,茶肆中,突然變得寂無聲息,武林中此刻早已轟動開一件盛事,武林中人人都知道,"江南虎邱東方世家,已與龍形八掌檀明結爲姻親!""龍形八掌"檀明的掌上明珠"龍女"擅文琪,即將下嫁給"東方五劍"中的三俠東方震!

而另一個消息雖然較爲秘密,但卻已是公開的秘密。

這消息不知由誰傳出,但在第一人口中傳出之後,便在無數人的口中傳了出去,雖然大多是附耳低語,但速度卻似比公開傳播的還要迅速。

此刻武林之中,人人也已俱都知道!

"龍形八掌"檀明的掌上明珠"龍女"檀文琪,本來是"裴大先生"青梅竹馬的童年愛侶。

有些人還在暗中傳說:"裴大先生與龍女檀文琪,早已暗中私訂了終身,只是因爲龍形八掌從中作梗,他只是爲了要攀上東方世家的勢力來對付江南同盟,纔將他的愛女許配給東方震!"雖然大多數人不知道這消息的來源,卻仍有少數人猜到這消息必定是"神手"戰飛傳出來的。

但無論是否知道這消息來源的人,對這消息的真實性卻都確信不疑。

而此刻,"東方五劍"與裴大先生竟即將在這長街上相遇,這當真比任何事都要攝人心絃。

裴珏身後那一羣武林豪士也都下了馬,千百隻不同的鞋靴踏在同樣的雪地上,發出了同樣的聲響。

一片沙沙的腳步聲,自北而西。

"東方五劍"面上雖也帶着笑容,但心頭卻免不了有一份驚訝與懷疑,靜寂之中,他們也聽到了這一片腳步聲,距離自己越來越近,他們目光一掃,只見西側的人羣,也越來越是緊張。

這兄弟五人不約而同地輕輕擡起手掌,握住劍柄,目光如刀,瞬也不瞬地凝注在前面的街道上。

靜寂的屋檐下,有數十個黑衣漢子在俏俏移動着分散開,尋找着隱僻的地勢,但此刻衆人自然誰也不會將注意之力放到他們身上,更沒有一人能認出他們究竟是誰人的手下。

裴珏腳步未停。

"東方五劍"腳步亦未停!

他們彼此走得更近了,彼此即將望見對方。

"他們相遇後會怎麼樣呢?他們會有什麼表情?"人人心中俱在暗問自己,卻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終於

裴珏擡起頭來,目光一掃,只見前面有五個錦衣少年緩步而來。

他們的腳步整齊而劃一,他們的衣履神態是這般相似。

裴珏一眼之下,便已確定這五人便是東方兄弟,他心頭微微一跳,但面上卻仍然未動聲色。

"東方五劍"對望一眼,東方江輕輕道:"前面的是裴珏!"兄弟。五人齊地點了點頭,他兄弟五人,本來與裴珏毫無仇怨,但此時此刻,在如此的情勢下,他們卻忽然覺得自己與裴珏之間,似乎有些芥蒂似的,他們面色雖未變,但心中也有了些尷尬。

"冷谷雙木"對望一眼,乾咳一聲,卻見那邊東方兄弟已自大步行來,裴珏微微一笑,抱拳道:"幸會幸會!"東方五劍一起抱拳舉手,道:"幸會幸會!"

東方震神色雖然最是尷尬,但面上卻仍然帶着笑容,檐下人羣不禁暗中交換了一個失望的眼色。

眼看他們匆匆寒喧了一句,便將交臂而去,既不緊張,更不刺激,就好像路上任何人遇着另一人那樣平凡。

"冷谷雙木"又自對望一眼,突聽長街那邊,響起一聲呼喊:"裴大先生,你的童年愛侶被人搶走了,你心裡難道一點也不難受?難道一點也不憤怒?"裴珏、"冷谷雙木"、"東方五劍"一起頓住腳步,呆呆地望了幾眼,這其問他們面上神色的變化,當真誰也無法形容。

東方震劍眉突地一挑,厲叱道:"誰?"

叱聲未了,街的另一邊又有人大呼道:"東方震,檀文琪雖然嫁給你,但她的心裡還是愛着裴大先生的,你覺得這滋味好受麼?"四下立刻一陣哄亂,東方兄弟面色劇變,東方震更是面容蒼白,遠遠跟在裴珏身後的人羣,一起涌了上來,竟將他幻包圍了起來,要在這許多人之中尋出一個呼喊的人,那當真比大海撈針還要困難。

東方震強笑一聲,朗聲道:"裴兄別未可好?聞道近來裴兄技藝大進,小弟想來也高興得很。"他語聲故意說得十分高亢,一來是表示自己心中無私,再來也是想轉開話題,這正是他善於爲人之處。

哪知他話聲才了,立刻又有人喊道:"你高興什麼!裴大先生哪點不比你兄弟五人強?只可嘆檀明竟爲了要巴結你家,卻將他女兒當做了禮物,犧牲了他女兒的一生幸福,東方震呀東方震,你說是不是這麼回事呀!"東方震面上倏青倏白,緊握着劍柄的手掌,也隱隱暴出了青筋,四下的人羣,一層一層地將他們圍在中間,他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當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冷谷雙木"目光一問,心中已知道這些呼喊必定也是"神手"戰飛安排佈置下的手段,要使裴珏與"東方五劍"結下仇怨,甚至就在此地拼鬥一下,鷸蚌相爭,自然是漁翁得利了。

但他兄弟卻也想不出任何方法來打開此刻的僵局。

東方鐵生性最是沉穩,此刻卻也不禁亂了方寸,微一沉吟,大喝道:"哪位朋友要想說話,不妨到這裡來說個明白,這樣——"話聲未了,又有人喝道:"你兄弟五人有個好爸爸,又都有個好師傅,我們心裡雖然氣憤,可也惹不起你們。"立刻有人接着喊道:"連龍形八掌都要拍你們的馬屁,只可惜裴大先生一表人材,文武雙全,就因爲沒有後臺,競被人拆散鴛鴦。"又有人冷冷道:"飛靈堡一向以俠義自居,想不到竟做出了這樣的事來!"東方五劍閏光威寒,裴珏面上也收斂了笑容。

突見東方江、東方湖這孿生兄弟兩人,身形一閃,掠到裴珏身前,年紀最輕,火氣最盛的東方湖冷笑一聲,厲聲道:"這些無恥的小人,可是閣下安排在路上的麼?"東方鐵低叱一聲:"五弟!"

但他阻止已自不及,裴珏面色微微一變,沉聲道:"兄臺的話,兄弟有些聽不懂。"東方湖仰天冷笑數聲,突地"嗆哪"拔出劍來,沉聲道:"我東方湖不憑師門,不仗父兄,倒要單獨與你這裴大先生鬥上一鬥,看你到底有什麼驚人的文才武藝?"東方鐵劍眉深皺,嘆道:"五弟,你這是……"話未說完,四下已響起一片暴喝之聲:"打!打!就打死這小子,看他的師傅、父兄怎麼樣?"東方鐵目光一掃,只見裴珏木立當地,既不回答,亦不解釋,他心頭亦不禁泛起一陣懷疑與怒氣,冷笑一聲,道,"裴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諸兄臺解釋一句。"裴珏突然地微微一笑道:"兄臺要我解釋,我卻還不知道要誰解釋呢廣東方湖手腕一抖,劍光立長,幾乎要刺到裴珏面上。裴珏變色道:"在下不願與兄臺們相爭,一來是爲了與兄臺們素無仇怨,再來卻是不願被這般暗中破壞之人如願,但兄臺卻不可欺人太甚,至少也該將事情判斷清楚纔是。"東方鐵一把拉開了他的五弟,沉聲道:"我兄弟此次渡江北來,亦不過是爲了要將事情查問清楚,並非絕對要與檀家結下親事,但兄臺——"裴珏突地冷笑一聲,沉聲道:"兄臺們是否要與檀文琪結親,與我又有什麼關係?"東方湖冷笑道:"沒有關係麼?"

裴珏只覺得心頭一陣熱血上涌,只因這衝動的少年,實在觸及了他心中的傷心之事。

冷寒竹目光一掃,沉聲道:"你難道也要教好人得意了麼?"裴珏心頭一凜,挺起的胸膛,便又彎落了下去。

只聽人叢外又是一聲大喝:"裴大先生,你怎地如此軟弱,被人如此欺負了,還不敢動手,難道你也怕了他們麼?"東方湖冷笑道:"有這許多藏頭露尾,見不得人的鼠輩在爲你吶喊,你還怕誰?"裴珏暗歎一聲,回首望了"冷谷雙木"一眼,腳步緩緩移動,似乎要向人叢中走去。

突聽一聲大喝:"大公子,二公子,是這人在這裡亂叫,快——"喝聲未了,又是一聲慘呼!

東方鐵變色道:"管二!"

東方湖長劍一揮,身形掠起,但裡裡外外俱是人羣,他長嘯一聲,長劍再次一旋,平空自人頭上飛掠了過去。這出身武林世家,又得明師傳授的少年,果然懷有一身江湖罕見的絕技。

裴珏頓住腳步,東方震似乎亦待掠起,東方鐵道:"有五個人中一人去追足夠了!"東方江厲聲道:"若是捉住了那人,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什麼變的?"人羣又見紛亂,只聽四下的腳步聲,往來奔走不絕。

突地,人叢分開一條通路,東方湖面寒如冰,一步一步走了進來,長劍已然入鞘,雙手卻平把着一具屍身。

東方劍驚呼道:"管二?是管二麼?"

東方湖一言不發地將那具屍身放在地上,卻在屍身的胸膛之上,拔出了一柄匕首。

東方鐵嘆道:"果然是管二,他必定是發現了呼喊之人,想不到卻遭了那人的毒手。"東方江一步趕到東方湖身前,沉聲道:"兇手呢?"東方震冷冷道:"此時此地,便有一千個兇手也儘可在人叢中隱藏起來。"東方湖一直留心察看那柄匕首,突地大喝一聲,手腕一揚,一道寒光,雷射而出,直擊裴珏的胸膛。

裴珏劍眉微軒,身形不動,出手如風,食、中兩指並指一夾,將匕首夾在掌中,輕叱道:"這算什麼?"東方湖雙目圓睜,滿面怒氣,大喝道:"你且看看那上面的字跡,你且看看那是不是你江南同盟的手下?"東方江大喝一聲,長劍出鞘,刷地揮起一道劍光,削向裴珏肩頭。

裴珏微一錯步,右掌三指捏着匕首刃尖,輕輕向上一點,只見"嗡"然一聲,長劍彈起數寸。

東方江厲叱道:"好!再接我這一招!"

刷地又是一劍削去,東方鐵出手如鳳,疾地托住了他四弟的手腕,輕叱道:"不可妄動,教朋友們恥笑!"東方湖方自人鞘的長劍,重又拔出,冷笑道:"恥笑什麼?"劍光鐐繞,左削右剁,刷地兩劍,擊向裴珏的左肩右頸。他性情剛暴,用的劍法亦是熱若雷霆,四下人叢驚喚一聲,前面的人向後退了一步,但後面的人羣卻又將他們涌上前來。

裴珏身軀一閃,避開了這一招兩式,東方湖劍勢一轉,刺向他前心。

這一招變勢之快,更是快如閃電,但見一縷青光乍起,便已堪堪觸着裴珏胸前的衣衫。

裴珏胸腹一縮,驀然向後移開半尺,東方湖厲叱道:"還手!你難道不敢還手麼?"話聲之中,又是連環三劍,刺向裴珏"天樞"、"重血","將臺"三處大穴,宛如三柄長劍,同時刺出。

裴珏冷笑一聲,腳步一溜,斜斜向前衝開三尺,東方鐵頓足道:"由得你們,由得你們!"鬆開東方江的手腕,遠遠退到一邊。"冷谷雙木"袍袖一拂,疾地擋在裴珏身前。

東方江、東方湖雙劍一錯,喝道:"閃開!"

兩道青光交剪而至,"冷谷雙木"身形一側,他們便又衝到裴珏身前。突聽人叢外一聲冷笑,道:"好愚蠢的奴才!"這語聲雖不甚高,但聲音綿綿密密,竟似在東方兄弟五人的耳畔發出,東方兄弟出身名門,人耳便知說話之人定是內功修爲已入化境的武林絕頂高手,兄弟五人不禁齊地爲之一驚。

東方江、東方湖劍光一挫,退後兩步,突見一團黑影,自人叢外橫飛而至,來勢之快,有如奔雷。

人羣一聲驚呼,東方兄弟亦不禁讓開三步,只見這團黑影,"撲"地落到地上,竟是被人點中了穴道的黑衣大漢。

這黑衣大漢被人自人叢之外遠遠擲來,來勢那般驚人迅快,但落地之後,卻毫無傷損,被擲出這黑衣大漢之人內力之強勁,手法之巧妙,又豈是江湖中一般武林高手所能望其背項!

東方兄弟心頭更是大驚,裴珏、"冷谷雙木"面上也爲之變色,當今武林之中,有此內力,有此手法之人,實是寥寥無幾,東方劍沉聲道:"是誰?"東方鐵劍眉微皺,抱拳高呼道:"是哪位前輩高人光臨此間,不妨……"語聲未了,方纔那內力悠長、中氣綿密的語聲便又在他兄弟五人的耳畔響起,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不分是誰,不查究竟,委實昏庸愚蠢之極,我且將那些吶喊之人抓來給你,讓你看看他們究竟是何人的手下?"這一次語聲遠較上次響亮,有如黑夜之中曠野上原始的鼓聲,四下人叢一陣大亂,那些在暗中吶喊之人都不禁被這語聲所驚,心虛膽怯之下,情不自禁地投足飛奔,向四面八方逃了開去。

但他們腳步方動,屋檐下便突地飛起兩條人影,有如經天長虹般四下一轉,長街上的數千雙眼睛,竟無一人能看出這兩個身形面貌,但見他兩人身影到處,便有一聲驚呼,便有一條黑影橫空飛起,落入人羣包圍着的那一團空地裡。

人叢中的裴珏,"冷谷雙木"、"東方五劍"驚愕不已。只見十數條黑影四面八方的掠空飛來,"砰"地落到地上,這些黑影被擲來的方向都不一樣,但卻幾乎在同時落了下來!

東方江、東方湖肩頭一聳,躍起一丈,但見兩條灰影凌空一閃,便沒入遠方,有如天際神龍一般,見其首而不見其尾。

這種駭人聽聞的輕功身手,四下羣豪當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東方兄弟雖然出身名門世家,師長父兄俱是當時武林中的絕頂人物,但見了這兩人的輕功身手,亦不禁暗暗心驚。

裴珏目光閃動,只見這兩人的身影微微一閃,然而他心法動處,卻突地想起兩個人來,面上不禁泛起一絲笑容。

東方鐵一把抓住一條黑衣大漢的衣襟,出手三掌,拍開了他的穴道,只見這大漢面上滿是驚駭之容,目光閩縮不定,顫聲道:"饒命……小人沒……有說什麼。"東方湖冷笑一聲,平劍一拍,拍在他肩腫骨上,只痛得這大漢慘呼一聲,滿頭冷汗涔涔落下。

東方江劍眉怒軒,厲聲道:"你是誰的門下,受了誰的指使?在我數到三字以前,快些與我乖乖說出來,否則我就刺穿你的琵琶雙骨,刺瞎你的一雙眼晴。"他劍光一展,顫動的劍尖,便抵在這大漢的眉下睫上,只要他手腕微微一抖,這大漢立時便有目盲血濺之禍。

裴珏暗歎一聲,似乎想到什麼,卻又終於忍住。

只聽東方江冷冷道:"一!"

黑衣大漢但覺滿面寒氣,全身顫抖,動也不敢動一下,顫聲道:"小人沒……沒有……"東方湖望也不望他一眼,冷冷道:"二!"

黑衣大漢面容更加蒼白,突地大喊道:"我說,我說……"東方江冷笑一聲,收回長劍,這黑衣大漢撲地坐到地上,顫抖着伸出手掌,抹了抹額上汗珠,輕輕道:"小人……小人是七巧山莊那莊主的手下。"這句話一說出來,裴珏、"冷谷雙木"、"東方五劍"俱都不禁爲之一怔,詫聲道:"原來是七巧追魂的手下:"四下羣豪,立時爲之大譁,人人俱都以爲,這必定是"神手"戰飛所定下的離間挑撥之策,卻想不到這是"七巧追魂"那飛虹的一石四鳥的連環毒計,裴珏與"東方五劍"若是火拼起來,定然要兩敗俱傷。那麼"龍形八掌"固然受害頗深,但定會以爲這是"神手"戰飛的手段,江湖中人也會不恥於"神手"戰飛的卑鄙。冷寒竹雙眉一揚,冷冷道:"一石四鳥,傷人無形,嘿嘿,好厲害的連環毒計!"東方兄弟呆呆地證了半晌,斜目膘了裴珏一眼,一起避開目光,不敢再向裴珏望上一眼。

裴珏微微一笑,忽然俯下身去,向地上的這十數條黑衣大漢身上,各各拍了三掌,東方湖忍不住沉聲道:"做什麼?"裴珏微微笑道:"這班人亦是受人指使,身不由主,此刻大家既然知道主使之人是誰,兄臺與小弟亦各無傷損,不如將他們放了吧!"東方江面頰一紅,再不說話,裴珏揮手道:"去!"這十數條黑衣大漢如逢大赦,齊地躍起,不約而同地向裴珏躬身一禮,狼狽地向人叢中逃竄而去,有些好事之徒乘機在他們背上打了幾掌,罵上幾句,他們也不敢還手還口,甚至不敢望上一眼。

四下人羣仍在激動,但人叢中的東方五劍及裴珏卻有如木塑石雕一般愕在當地,誰也找不出一句話來說。

這時在擁擠的人叢中,正有一個眼睛大大的女孩子,閃縮在陰暗之處,留意着裴珏的動靜。裴珏目光一閃,突地瞥見了這雙眼睛,心中不禁一動,匆匆向"東方五劍"抱了抱拳,道:"幸會!幸會!"東方五劍齊地一愕,下意識地拱了拱手,道:"幸會!幸會:裴珏卻已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擁入人叢裡。"東方五劍"對望一眼,目光中既是驚疑,又覺慚愧,微微向"冷谷雙木"抱拳一揖,分開人叢,走了出去。冷寒竹皺眉道:"珏兒看到了什麼人?"冷枯木搖了搖頭,兩人齊地跟在裴珏身後,擠入人叢。

裴珏毋庸分開衆人,衆人自然爲他讓開了一條道路,但此刻那眼睛大大的女孩子卻已走開了,只看到她一隻烏黑的長辮子,在人叢中搖晃了一下,裴珏更是驚訝,腳步放得更快。

突聽身後一聲大喝:"裴珏在這裡麼?裴珏你在哪裡?"裴珏微一遲疑,頓住腳步,只聽一連串鐵器相擊的"叮叮"之聲,自遠而近,兩旁人叢一分,走出一個手握鐵柺,滿面怒容的漢子,竟正是那武林"金雞幫"之首,"金雞"向一啼。

"東方五劍"方去,"金雞"向一啼又來,而且他神色之間,滿面尋釁生事之意,四下方待散去的人羣,此刻又聚攏過來。

裴珏暗歎一聲,忖道:"是她來了麼?她怎地不見我?"口中卻抱拳道:"向幫主別來無恙?有何見教?""金雞"向一啼冷"哼"一聲,目光一掃,厲喝道:"你還認得我麼?"裴珏愕了一愕,不知如何接口,只聽"金雞"向一啼厲聲又道:"你還記得你是如何登上江南同盟盟主寶座的麼?想不到你此刻竟真的作威作福了起來。"裴珏劍眉微剔,冷冷道:"向幫主自管請便,在下恕不奉陪了!"袍袖一拂,轉身而行,只聽"當"地一聲,一條人影,橫空飛起,躍到他面前,大喝道:"你想走麼?"裴珏冷冷瞥了他一眼,沉聲道:"我走不得麼?"他言語神態之中,已自有一種沉靜而自信的威儀,"金雞"向一啼呆了一呆,想不到年餘不見,這懦弱的少年,竟已鍛鍊成鋼,微一沉吟,方自說道:"你要走也行,不過我先要問你,我手下的雞冠包曉天,究竟犯下了什麼大罪,你要將他置之死地!"此話一出,裴珏反倒不禁爲之一怔,吶吶道:"包曉天已死了麼?""金雞"向一啼厲喝道:"不錯,他已被你假借江南同盟的幫助,殺死在伏牛山的荒郊,若非我發現得早,他屍身都要被蛇獸所噬——"裴珏心頭一驚,截口道:"在他身旁是否還有那黑驢追風的屍身?""金雞"向一啼冷笑道:"你既然知道,若不與我說個明白,今日就叫你爲他償命:"他雙眉揚處,鐵柺在地上重重一頓,地上冰雪,四下飛激,競濺在裴珏那一身青布長衫之上。裴珏長嘆一聲,有如未見,沉聲道:"想不到神手戰飛畢竟還是將他們殺死了!""金雞"向一啼連連冷笑道:"你想將罪過推在戰飛身上麼?你以爲我還怕了戰飛不成?我今日先宰了你,再找戰飛算帳!"話聲未了,他已揚手一拐挾着一股勁風,向裴珏當頭擊下。

四下羣豪,又是一陣大譁,不知這身屬"江南同盟"的"金雞"向一啼,怎敢向他的盟主動手?

裴珏身軀一轉,倏然溜到他身後,沉聲叱道:"你瘋了麼?""金雞"向一啼大聲喝道,"不管我是否瘋了,今日也要你來與包曉天納命!"風聲激盪之下,又是三拐擊來,上擊天靈,中拐胸腰,下掃雙足,一拐比一拐犀利,一拐比一拐沉重,當真是立刻就想將裴珏斃死於拐下。

裴珏身軀飄飄,衣袂拂動,從容地避過了他這三拐,心中暗道:"想不到金雞向一啼倒是條血性漢子,爲了他手下一個兄弟的性命,竟不惜與人拼命動手。"一念至此,他心中倒對此人生了幾分好感,身形遊走之間,便越發不願還手動招,只望他知難而退。

哪知"金雞"向一啼招式卻一招緊似一招,一招快過一招,四下羣豪有的不禁大聲呼喝怒罵:"想不到這向金雞竟是個瘋子!爲了他一個手下,竟敢向他的盟主動手。"但江湖中人明哲保身的多,誰也不願多管閒事,何況衆人早已看出,"裴大先生"只是存心容讓而已,若是他真的出手,"金雞"向一啼怎能在他手下走過十招!

拐風過處,冰雪飛激,然而此刻卻連這飛激着的冰雪,也沾不到裴珏的一點衣角,他瀟灑地在那陣陣拐風杖影中盤旋遊走,只因此刻的身分與地位,在衆目睽睽之下,已不容他閃避,否則他真不願與這有如瘋狂之人一般見識。

"冷谷雙木"袖手面觀,冷寒竹終於忍不住低語道:"我們不如替珏兒將這廝解決了吧?"冷枯木搖了搖頭,道:"不如讓他將此人收服,將來也好做他的一條臂膀。"說話之間,"金雞"向一啼又自攻出三招,此刻他似已自知不行,面上不禁露出驚訝與焦急之色,但目光中卻似期待着什麼,不住向四下搜尋,顯然他早已約好幫手,卻不知他的的是誰?

人叢外突又亂了起來,波浪的向兩旁分開。

有人在暗中低語:"那飛虹怎地來了?"

只見人潮一分又合,"七巧追魂"那飛虹已赫然現身,他一身勁裝疾服,腰畔佩着一隻革囊,囊中想必就是他成名江湖的暗器。

衆人見了他的裝束行色,心中不覺一動,知道他必定是準備與人動手而來,冷寒竹雙眉一挑,低語道:"若是此人有出手之意……"冷枯木冷冷接口道:"我怎麼容他出手!"

只見那"金雞"向一啼面上果然露出喜色,連攻三拐,大聲道:"那大哥,你來了麼,好極好極,這種暴發的小人,怎能容他當江南同盟"的盟主,還是快些將他除去算了!"裴珏暗歎一聲,忖道:"我只當他是條熱血漢子,爲了他手下弟兄之故而憤怒傷心,哪知他這不過是借題發揮而已。唉!這般人的人性,爲何如此卑劣!""七巧追魂"那飛虹面寒如水,冷"哼"一聲,緩緩走向戰局。

冷寒竹道:"這七巧追魂果然是他約好的幫手。"冷枯木默然凝注着那飛虹的身形,"金雞"向一啼突覺對方掌上已有真力發出,心頭一凜,大喝道:"那大哥……""七巧追魂"那飛虹冷冷截口道:"你不願裴大先生做江南同盟的盟主是麼?""金雞"向一啼一面動手,一面喝道:"正是,他不配。""七巧追魂冷笑道:"好極,好極。"

突地手腕一揚,一蓬銀光,暴射而出,冷枯木沉聲喝道:"留心暗器!"他方待縱身掠出,只聽一聲慘呼,人影乍分,目下羣豪,交相變色,"冷谷雙木更是惶然失色。只見"金雞"向一啼與裴珏對面而立,兩人誰也不動一動。終於……"金雞"向一啼面上泛起一絲悽慘的獰笑,顫抖地伸出手掌。顫抖着指向那飛虹,顫抖着道:"你……你……你……狠……"語聲未了,"當"地一聲,鐵柺落到地上,他身軀搖了兩搖,似乎要向"七巧追魂"撲去。

那飛虹冷笑一聲、厲喝道:"不守幫規,反叛盟主,罪不容誅,你還在這裡想伺什麼?"突地揚手一掌,"金雞"向一啼身形方動,但被他這一掌劈到地上,慘呼一聲,滾了兩滾,便再也不會動彈了。

局面一變如此,已大出每個人的意料之外,目下羣豪竟都被驚得呆了,沒有一人發出聲來。

裴珏更是目瞪口呆,只見"七巧追魂"那飛虹雙手一拍,在向一啼的屍身上踢了一腳,微笑道:"盟主你可受驚了麼?"裴珏吶吶道:"你……你這是……"

"七巧追魂"那飛虹沉聲道:"叛幫與叛師同罪,江湖上人人得而誅之,盟主你雖然存心仁厚,但在下卻不能讓這種以下犯上的萬惡之徒逍遙法外。"裴珏愣了半晌,實是無詞可對,長嘆道:"但你又何昔如此心急。""七巧追魂"轉過頭去,微一招手,人叢中便已奔來兩條大漢,擡去了"金雞"向一啼的屍身。

這一生性孤僻狂做、好高喜功的江湖豪傑,竟落到如此下場,衆人不禁爲之惋借,但卻無一人敢說出口來,只因此刻若有誰幫他說了句話,便等於和此刻喧赫一"時的"江甫同盟"爲敵。有些"飛龍鏢局"的鏢夥或朋友見了,卻不禁爲之暗中得意,"江甫同盟"如此自相殘殺,豈非對"飛龍鏢局"大是有利。"冷谷雙木"又自對望一眼,心中大是疑惑,他兩人已看出這"七巧追魂"必定是另有圖謀,只是他兩人卻也不便過問"江南同盟"的"家務事"。初雪方歇,但寒風卻更凜冽。"七巧追魂"面帶微笑,望着他的手下擡去"金雞"向一啼的屍身,人羣漸漸散去,突地一柄長劍,漫無聲息地刺了過來,卻僅在"七巧追魂"肩頭肉厚之處輕輕一點,那飛虹一驚轉身,喝道:"誰!"目光動處,東方江、東方湖兩人手持長劍,面帶冷笑,正赫然井肩立在他身後一尺開外。

裴珏暗歎一身,知道今日之事,還未了給,只得駐足不走。

"七巧追魂"面上神色微微一變,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兩位方東少俠,卻不知兩位何時學會了在暗中傷人的本領?倒教在下佩服得很。"他言詞犀利,果然不愧是老江湖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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