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他摘下眼鏡,開始沉思。

時光往往在不經意間,增厚你的眼鏡,褶皺你的肌膚,彎曲你的脊樑骨。也正是因爲如此的不經意,在你終有察覺的時候,你已經老了。時間是無情的,我們以常人思維去判斷,然後我們會因爲一無所獲而放棄。時間是殘忍的,一切當初最美好的,但世上沒有常開不敗的花。而時間卻又是時間治癒傷痛最好的良方。它們用最簡單的方法——掩埋,得到最好的結果。於是我們對它提不起恨意,一切還是照原樣進行。漸漸的,我們認同它的存在,接受了它對我們所施加的變化。

時間是飛得很快的。我們馬上就進入夏季。我喜歡在自己最心平氣和的時候,聆聽蟬叫。還有就是薄荷味兒的冰激凌,我愛死它了。

夏天的夜晚,星光璀璨。清澈的夜空允許我們將目光看向極致。遙遠的未知,太美好了。未知往往給我們帶來驚喜,於是我們鼓起勇氣,壯着膽子去探索,去發現。美好是我們所向往的。就像看書,書中正義的角色,我們可以毫不吝嗇的給予他們我們的同情;而那些可憐的反面角色,鄙夷與憎恨是我們對他的評價。我們從未站在另一角度去欣賞,去探索那些反面角色的內心世界。光以一種審視的態度去批判他們的過錯。借羞恥他們,以表明我們純潔正義的立場。事實上,他們的內心往往更加複雜,更加精彩,更加的耐人尋味。但令我臉紅的是,我還是以習慣性姿態去審視、去批判、去厭惡他們。我很樂意花上許多精力與金錢,單純地去滿足我窮困的精神世界。真正的智者,不會讓自己陷入精神困境。尼采是真正的超人,他已經凌駕於他的精神。《遺願清單》中的主人公,對於對道德與法律的敬畏,他更希望美好與自由。於是他和好友的骨灰盒(其實是麝香貓咖啡罐)合葬在世界上最高的山峰之上。雖然那是違法的。

我們可以嘗試,去問問自己的內心深處。我所需要的,是不是我所努力得到的。我努力工作,賺取犧牲自己獨一無二的一天所得到的補償,然後讓自己在第二天還能活着。

如果可以,我更願意此時靠坐在躺椅上,身上蓋着棉毯。目光所及,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白雪皚皚。一杯白開水,聽風替我傳過來的的雅尼的音樂。我喜歡安靜,卻最受不了孤獨。但現實告訴我,我此時正撲倒在狹小宿舍裡的書桌前,寫着連作者自己都認爲是不着邊際的書。

剛洗完澡,溼着頭髮,吹着夜風。彷彿回到了年輕時。對任何事都恣意妄爲,無法無天。衝動,是表明一個人內心深處最隱晦的存在。我將衝動理解爲我們最原始的本心。但多年的成長經歷讓我們養成了良好的自我修養。風從海面跋涉而來,帶着海腥味兒。風塵僕僕的。長時間跋涉讓它們失去了銳氣。風吹拂到身上,像媽媽的撫摸,溫柔極了。海濱城市,人口總是特別多。

青島是一座大城市——慾望之都。即使是在最深夜,你也能清楚看見身邊人的睫毛。這裡無處不在都瀰漫着現代大都市所特有的氣質。紙醉金迷,燈紅酒綠,出水馬龍。只要你願意,你可以就着路邊商店、餐廳播放的音樂起舞。你也可以在任何時候到達這個城市的任何角落,前提是你擁有足夠令人信服的金錢。放縱是夏夜的主題。夜生活總是讓人無法抗拒的。就像狂熱的足球愛好者喜歡啤酒;就像虔誠的信徒忠於禱告。在這個城市的光明面,一切都是那麼的迷人。相比於夏夜凸顯個性,中秋月圓夜,所有的一切都被點燃。滿月總是能成功的引發了人們對一切的慾望。

農曆二零一二年八月十五,慾望得到放縱。

他剛給他的九歲的女兒講完《嫦娥奔月》的故事,事實上只是照着故事書複述而已。這種事他已經斷斷續續做了兩三年了。他有些累了。現在已經是深夜十點多了。而他們回到家也還不到一個小時。當中秋節遇見好天氣,狂歡遊街就開始了。

女兒躺在牀上,卡通被蓋住她嬌小的身體,僅僅露出一顆天真浪漫的頭。她睜着好奇的眼睛看着高慶明,已經陷入高慶明剛纔講的嫦娥故事之中。她放佛身臨其境,已置身於那廣袤無垠且冰冷的星球之上的廣寒宮闕。她正試想自己就是那隻陪伴嫦娥的肥美可愛的兔子。她天真地問:“爸爸,世界上真的有嫦娥嗎?”

他靠坐在牀頭,親切而溫柔地撫摸着她的額頭。濃厚深沉的愛從他藏在眼鏡下的眼睛中毫無保留地展示出來。他摸着女兒的額頭,就像在撫摸世上最珍貴的寶物。“是真的有。”

“嫦娥好可憐,她會不會很孤單呢?”女兒天真的問,小眼睛裡透漏着急切的求知慾望。

“不會啊!她有一隻可愛的小兔子陪她。”他笑着說。“你就是爸爸的小兔子。”

“那她和那個射箭的后羿會重新在一起嗎?”

“肯定會啊。香香也希望他們會,對不對?”

“對,電視上面說過,有情人會終成眷屬的。”高弈香嘻嘻一笑,露出缺了主將的牙。她沒有意識到,她的話觸動了高慶明內心深處的弦。他回想到了十二年前,那年的元旦節過得不安分得很。他想到了第一個與他發生關係,並且懷了他的第一個孩子的女人。雖然那個孩子在腹中就已夭折;想到自己父親最重要的自尊被人無情無禮地踐踏;想到那個踐踏自己父親自尊的男人。但是,最讓高慶明刻苦銘心,塵封在他內心最深處的。還是那個可憐的女人。那個他一輩子都不敢再去面對的女人,雖然那個女人死心塌地地愛他,願意爲他做一切事,願意無條件地原諒他所做過的一切過錯,甚至是爲他獨守孤獨。他陷入一種奇妙的痛苦的回憶之中。

高弈香察覺到他的失態,她伸手把他從沉思喚醒,她好奇地問:“爸爸剛剛在想什麼?你哭了。”

“爸爸想到一些過去的事。”他用手拭去眼淚,想掩飾這件事。

“能跟我說嗎?我想知道爸爸以前的故事。”

“已經很晚了,香香該睡覺了。”

“可是香香真的很想知道,求你了。”看着女兒祈求的眼神,高慶明心一軟。他回想起許多年前那個女人,也曾用這種眼神看過他。他心想:不知道她好不好,已經十二年沒見了。

“那好,爸爸同你講。可是不能跟媽媽說,知道嗎?”高弈香欣喜地點頭。

高慶明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緒,主動去回想。然後再次陷入一種奇妙的回憶之中。他的眼神,悠遠而深邃。

“爸爸從十二年前的元旦開始講起。那個時候的發生的事,爸爸印象最深刻。那年,爸爸回老家,也就是你爺爺奶奶的家。從哪講起呢?”他抓了抓光頭。“那就從爸爸“尿褲子”開始講吧!當然不是真的尿褲子,那時候爸爸坐在一片溼地上。”

時光荏苒,不知不覺十二年就過去了。我的女兒也已經九歲了。

“那一年,爸爸喜歡上一個女孩。但不是你媽媽。我很愛她。我跟她交往了很久,然後我們打算結婚。但是當時家裡窮,我們結不起婚,所以最後就又分開了。”

“爲什麼要分開?”她坐起來,顯得她正聚精會神地聽故事。她把他正抓她頭髮的大手拉開。

“因爲——因爲她的家人不喜歡我啊!”他又用手去抓頭髮,只不過這次抓的是他自己。

“外公外婆喜歡爸爸,我也喜歡爸爸媽媽也喜歡爸爸。”她着急的說,似乎想證明什麼。

“我也喜歡你們呀!”他感動地說。“他們不喜歡爸爸抽菸,但爸爸喜歡抽菸。”

“那我也不喜歡。抽菸不好。”

他衝着女兒笑了笑,說:“那爸爸以後少抽。”

“爸爸以前都是這樣說的。”

他尷尬的笑了笑,說:“要不要睡覺?真的很晚了。媽媽就在外邊兒呢。”他聽到了腳步聲。他比出一個禁聲的手勢。他剛說完話,房門就被打開。一個大約三十五六歲的婦女進來。170的個子,配上高跟鞋,比高慶明還高。烏黑的短髮,敏感的眼神無不證明她的能力。即便她此時身着貼身柔軟睡衣,也不能掩蓋她的光芒。正是高慶明的妻子,郝佳琪。

她說:“在幹什麼呢?孩子玩了一天,大人都累了。香香快睡覺,明天還要上學呢。”

他解釋說,“孩子想聽故事。”“爸爸的故事可好聽了。”

“什麼故事非要現在講。故事快些講,孩子明天還要上學。”她關上門。

當門掩上的那一刻,高慶明就對女兒說:“香香,明天還要上課。爸爸也有些累了。”

“那爸爸明天再跟我講這個故事,好不好?”

他無奈地笑了笑,“好,只要你睡覺。但你還得跟爸爸保證,不許跟媽媽講。”

“爲什麼?”她歪了腦袋問。

“因爲爸爸不想媽媽知道。媽媽也不喜歡。”

“好。”她爽快地說。“我們拉鉤。”她伸出小指頭,鉤在高慶明的手指,“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高慶明哄孩子躺好,幫她把被子蓋好。孩子睡覺喜歡蹬被子,夫妻兩人每天會過來給她撿被子。隨即關上燈,並且打亮另一盞小黃燈,發出微弱的光。“爸爸,我想要個小兔子”。“你不是有小熊熊嗎。”。“可是我想要小兔子”。“行,爸爸知道了。”

他退出房,來到陽臺,給自己點了支菸。剛纔他憋壞了。他靠着陽臺,看着月亮,思緒飄向遠方。翡翠玉色圓盤般的月亮高懸於天,星星點綴其上,這本是難得的景色。空氣中充滿海的味道,鹹鹹的,比無味好聞。夜已經深了,但城市最不缺的就是燈光。萬家燈火齊聚,即使入夜,喧囂熱鬧的氣氛也沒有冷落下來。車水馬龍,還能聽到汽車的鳴笛致意。海風從老遠處襲來,帶來涼爽的感官。夾雜着海的腥味兒,引起饞貓的叫喚,一隻一隻,此起彼伏的。陽臺上的落地窗簾,載歌載舞的歡迎,像是邀請多年不見的老友。風止,一切又恢復原樣。

煙霧飄飛四散,帶着抽菸人的煩惱與憂傷。燭光閃爍,抽菸人的臉色忽隱忽現,陰晴不定,變幻莫測。這是個有故事的人。

扶了扶他那副金絲眼鏡,喃喃低語:“丁香,你還好嗎?”

“以後不要再跟孩子將那些沒用的故事了。”一進門,妻子郝佳琪就對高慶明說。“明天你送孩子去學校。”

高慶明不應。他背對着妻子,眼神悠悠似水,閃爍着故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