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唰得一下就掉眼淚了,瞬間一種完犢子的感覺。其實心裡什麼都沒想,但是身體比心理反應要快很多,眼淚是最不理性的東西。
也不是害怕,也不擔心,就是很自然地哭了,臉上沒有哭的表情,但眼淚滾得很急切。
兩撥人僵住了,李拜天也是在我們當地混過的,當年也能算一街霸,進能生意場上談笑風生,退能和小流氓真刀真槍地硬幹,絕對是能屈能伸。他還勒着那個人的脖子,腳蹬着他的屁股不讓他亂動。
氣勢上不輸什麼人,尤其那一臉什麼都不怕的表情,有點兇狠,有點操你大爺。我幾乎從來沒見過李拜天這樣的表情,打架我見過,那都是打着玩兒,這次顯然是來真的。
我不想走,我預感我和袁澤走了,李拜天就完蛋了。但是我不走,不見得能幫上任何,可能就是個拖後退的。
我忽然想起那個夢,夢裡幾乎也是這樣的場面,只是當時沒有李拜天,捱打的是袁澤。有人說下半夜做的夢是反的……
袁澤很猶豫,這時候扔下李拜天帶我走,顯然不夠兄弟道義,不帶我走,也不見得是對的選擇。
那邊人多,還有武器,留下就是三個人一起捱打。他倆捱打就算了,我一個女人,等我的就不見得是捱打那麼簡單了。
所以他們在這點的想法上是一致的,有事情男人抗一抗沒什麼,先把女人撇開了。
我並不想走,看着李拜天,李拜天的餘光也許瞟到我了,吼了個“滾”字。
袁澤一咬牙,拖着我往沒人阻攔的方向走,我一邊走一邊回頭看李拜天,那幾個人有想過來追的,李拜天威脅他們,“敢追,敢追我就弄死他!”
後來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確實沒人再追我們,因爲他們的目標就是李拜天,這是李拜天的劫,終究還是落回了他自己頭上。
我會自責,明明我已經預感到了這個劫,爲什麼沒有多一些思考,爲什麼沒有嘗試去幫他化解。如果在我預感到這些的時候,我們多跑兩個山頭多拜兩尊佛,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這山上沒有什麼人,只有些在搞修建的工人,袁澤還擔心着李拜天,可是把我一個女人放在哪裡都不放心。
我到處看,視線裡已經看不到李拜天,我不知道李拜天在和那幫人吵架還是打架,他一個人怎麼可能打得過。
我翻手機打110報警,袁澤在到處找趁手的武器,山上哪來什麼武器,最後只找到一塊切面比較鋒利的石頭。
我還算鎮定地報完了警,掛掉電話急得跳腳。袁澤抓着石頭抱了抱我,說:“你在這邊躲一躲,我要回去看看。”
我只能不停地點頭,都顧不上擔心袁澤回去又是個什麼死活,顧不上在意我一個女人在這山裡會遇到什麼危險。
我只想知道李拜天怎麼樣了,他沒事,一定要沒事,他一個人面對那麼多人,真的會沒事麼。
我努力安慰自己,李拜天吉人自有天相,他會化險爲夷,可能他們說幾句話就解決過去了,可能他也跑掉了,可能可能,反正就是,等我們再會合的時候,他依然是生龍活虎地就對了。
袁澤朝來的方向走了,我皺着眉頭看着,忍不住,朝前跟了兩步。我不想拖累他們,可是我想看看到底什麼情況了。
但是山上遮擋物很多,就算離得並不遠,也看不到想看的東西。我想了想,決定朝下面那條大路跑。
已經報警了,我得去接着警察,地方這麼大,沒有我警察不能在最快的時間裡找到李拜天他們。
因爲在山上,這裡又算鄉鎮區,出警的速度並不快。我在大路附近找個地方躲着,遠遠看到一輛警車過來,趕緊迎上去把他們截下來。
看見警察我就放心了,我指指李拜天爺爺墓地的方向,滿臉着急的啊,“在那邊,他們就在那邊,七八個人提着鋼棍。”
總共就來了三個警察,提着的是橡膠輥,我跟着他們跑,還得儘量冷靜地給他們指路。
快到地方的時候,已經能聽見打架的聲音,本地方言一句一句地“操你媽”。
警察迅速朝聲音的來源跑,上面有人喊,“來人了!”
然後那幫提着鋼棍地四處亂跑。三個警察就分散了去追,但他們人少,那邊人多,大多是跑掉了,最後就抓到了兩個。
我跑到事發地點,袁澤杵着跟鋼棍蹲在地上,揉着肩膀,大約疼得站不起來了,而在他後面的李拜天,早已經是頭破血流。
“李拜天!”我不禁叫他的名字。
我跑過去,看見躺在地上,眼睛都被敲腫了的李拜天,他還想笑,一隻手撐在地上,試圖坐起來,但臉上露出吃痛的表情。
他右手用不上力了,只能換個方向,背對着我,用左手撐着,費勁地坐起來一點點。
袁澤忍了忍自己的疼,走過去扶李拜天,我也跑過去跟着一起拉,李拜天還說:“沒事兒沒事兒,輕點兒。”
我刷刷地掉眼淚,他慢腦袋在流血,頭髮跟用血洗過似得,嚇死我了。他還笑,還笑得出來,只是喘氣聲明顯很沉,好像呼吸很艱難的樣子。
我和袁澤幾乎扶不住他,警察過來了,先把李拜天這個造型打量了一眼,李拜天一張被打成豬頭的臉,勉強說,“大哥你揹我一下……”
警察直接去揹他,袁澤幫忙把李拜天送上警察大哥的背上,李拜天似乎對我笑了一下,擡了擡右手,可能是想碰我,但他那隻手已經沒法用了。
手指從手腕到手背上全都是血,也看不見傷口到底在什麼地方,我捂着嘴巴掉眼淚。李拜天的豬臉眯了眯眼,似乎是在警告我不許再哭。
好,我忍着,不就是捱打麼,李拜天以前欠了多少揍,這是一次全報應回來了。
袁澤沒什麼明顯外傷,只是走山路也不大穩當,我還得扶着他。我們走在後面,看着被警察揹着的李拜天,灰色T恤上有大片小片的血,但他好像很安靜的模樣。
我心裡忽然一跳,不忍心再看。
那兩個被抓的打人,讓警察扣了手銬,後面出警的也才感到。警察把李拜天放在警車後座,我跟袁澤跟上去看,但這時候李拜天已經閉上眼睛了。
臉上沒什麼痛苦的模樣,像普通地睡着了。
警察在李拜天臉上拍了拍,“嘿,兄弟?兄弟?兄弟兄弟?夥計!哥們兒!”
我的身體晃了晃,袁澤想扶我,但又沒攔着我。我衝到車邊跟着叫他的名字,我說:“李拜天你醒醒你別嚇我。”
我哭着叫他,他不搭理我。我也沒什麼理智了,晃他的肩膀求他睜眼,警察對我很兇,“你別晃他!”
然後我被警察一把扯開,站在幾步外看着睡在那兒的李拜天,看着他身上的血,哭得撕心裂肺。
警察試了下呼吸,確定李拜天還能喘氣兒,袁澤已經打了120等着來接人。
他抱着我,但我一直看着李拜天,咧着嘴哭得臉都要僵硬了。我不知道他怎麼樣了,我恨不得靈魂出竅,附在李拜天身上去感受他現在所有的感受,他疼不疼他哪裡疼,他睡着的時候在想什麼。
可是我什麼都不能做,除了哭什麼都幹不了。
袁澤想把我的頭按進自己懷裡,我也不給他按,我就要看着李拜天,哪怕血肉模糊再不看入目,我也要看着。
我怕一眼不看着,他就消失了。
“李拜天……嗚嗚嗚……”眼淚在臉上滾得肆無忌憚,我叫着他的名字,並不是想說什麼,就是在叫他的名字。
我從來沒想過,從來沒想過他這個樣子。即便我再討厭他的時候,也不希望他變成這個樣子,我心裡什麼奢求都沒有,他能睜開眼睛就行,不要讓我這麼害怕。
就這麼近的距離,我很想上去抱他,可是我不能,他們不讓我砰他。我渾身上下有一種莫大的空虛感,我需要那個人的安慰,需要和他接觸,讓我確信他是踏實存在的。
他剛纔明明還對我笑來着。
李拜天李拜天……
袁澤揉着我的肩膀,他說:“問雪你冷靜點。”
冷靜毛線啊冷靜,這時候還冷靜那他們是冷血好麼!我終於收回實現,閉着眼睛哭,嗚嗚咽咽地:“我不要我不要……”
好像閉上眼睛,一切就不會存在了,然後當我睜眼的時候,他就是個夢,像上次一樣的噩夢。
睜眼以後,什麼都沒有發生,李拜天是生龍活虎的李拜天。睜開眼睛以後,我在初中的小教室醒來,陽臺透過窗戶,塞在我們依然瘦弱的身軀上,我的同桌李拜天,還穿着那件紅色的衣服,像一顆躁動的小太陽,正在用橡皮努力地擦那條用來欺負我的三八線。
然後他說,“周問雪,你作業寫完了麼,還好意思睡覺。”
我不會再把作業拿給他抄,我會告訴他,“你再不好好聽講,就要去和垃圾桶當同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