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自然博物館

我忽然想起陳瞎子提到瓶山古墓中的銅人、銅鬼,似乎與我見過的銅龍、還有嵌在“秦王照骨鏡”上的銅魚皆是一路貨色,他先前曾說過,此物是與古時卦數有關,可當時未及深究,此刻念及此處,便請他指教。

陳瞎子說:“這些明器的出處來歷……老夫當初雖說也是學究天人、不讓孔孟,卻還真沒在此物上瞧出個子醜寅卯來,說起是怎麼知道的,還是另有一段遭遇。”

陳瞎子說起此事經過,當年率衆南下雲南倒鬥之前,正要把從瓶山挖出的各種寶貨估價出售,以往盜來明器出手都沒這次迅速,蓋因湘西盜墓之事鬧得不小,當時不僅社會輿論強烈譴責軍閥土匪們盜寶的勾當,更有各地的古物販子蜂擁而來,都想趁機撈上一票。

正值世道大亂,骨董價格低落,但有落必然有漲,許多商人都想在此時囤積一批貨真價實的真東西,等到太平年月就可以漫天要價了,所以古董明器的交易始終都未中斷。

省裡有個嗜古的鉅富,姓錢,家裡在上海青島等地開了數家紗場,在地方上也有許多產業,錢老闆出身大儒之家,受家庭薰陶,自幼喜歡古玩,特意託人找到陳瞎子,親自來挑了幾樣中意的東西。

其中就有鷓鴣哨在丹井中,見到六翅老蜈蚣拜棺吐丹的那口棺槨,還有丹井中的青銅丹爐,另外又賣下來造型奇異古樸的“銅人、銅鬼”,錢老闆如獲至寶,喜形與色。

陳瞎子一向自命不凡,非湯武、薄孔孟,總覺得自己的才學見識,在當世無人能及,連古聖先賢都不肯放在眼裡,但看了那對無眼的銅人、銅鬼,雖知其中多有蹊蹺,卻揣測不出半點玄機,有心想問問錢老闆爲何要選這幾樣古物,看他是否知道其中淵源來歷,可話到嘴邊,又覺得有失身份。

最後又兜了幾個圈子,以談古論今爲藉口,從錢老闆那得知了一二,那錢老闆最喜歡讀《易》,而且研究得很深,知道如今的八卦都是後天推演所得,最早的古卦,不是用“乾坎艮震”這類符號,這青銅的無眼人符和鬼符,都是古卦象中最原始的符號,要想卜出一幅卦象來,最起碼要湊齊四枚古符,可惜只有兩個,全套的就更湊不上了。

青銅古符最少有四枚才能使用,據說掌握此道,可以洞悉天機之玄妙,至於怎麼個用法,錢老闆並不知道,只知道銅符必是三朝以前的古物,所謂三朝是指夏、商、周,至於什麼唐宋年間的東西,與三代的歷史文物相比,尚未能稱古物,在真正的行家眼中,其收藏價值不可同日而語,而那口燒丹的銅爐,則應該是西漢末年之物。

丹爐上有若干精細奧妙的紋繪,都是描繪古人煉丹的場景,仔細觀看的話,其中竟然也有青銅古符的標記,但錢先生造詣雖深,也看不懂其中的內容,只是覺得此乃古之奇物,蘊涵着極深的秘密,有很高的收藏價值。

陳瞎子心想既然不知道是做什麼的,藏在家中又有何用?當下送走可錢老闆,也沒把此事放在心上,一轉眼光陰似箭,過去了半個多世紀,再沒遇到過類似的青銅古符,當年的事早就拋在了腦後,直到上次聽我提起百眼窟龍符之事,他才猛然想起了此節。

陳瞎子對我說:“你們若有機緣,不防湊齊四枚古符,也好讓老夫知道知道,究竟都有些什麼天機。”

我說:“其實我只是陰錯陽差見過兩枚青銅古符,我個人對此雖然有興趣,可也不會因爲想窺探什麼古人留下的天機,就滿世界去找,現在我最急於知道,世上什麼地方的古墓裡還有金丹?這救人如救火,再找不到古屍的內丹,我的那位朋友就得去見馬克思了。”

陳瞎子笑道:“此言差矣,人生匆匆數十載,卑微渺小如同螻蟻,若能以螻蟻之軀洞悉老天爺的秘密,縱然是粉身碎骨也不枉了。”

我苦笑搖頭,這陳瞎子雖然英雄遲暮,野心卻是半點沒少,不過現在追求變了,而且境界更高,竟然想知道“神”的秘密。

我這些年的經歷,使我的宇宙觀在“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兩者之間徘徊,但要問我相不相信世上真的有“神”存在,我肯定是不會點頭的。

我覺得shirley楊信教,而且很虔誠,她可能會相信這些“天機、啓示、神明”的概念,可shirley楊也搖了搖頭,她說:“問一個人上帝是什麼樣子的,就如同問金魚它生活在其中的水是什麼,沒什麼意義,信仰應該是心靈的歸宿。”

陳瞎子說:“至於那古屍內丹,在湘西瓶山是有的,而且不只一兩枚,皆因瓶山本是丹宮,又是一座藥山,有此物不足爲奇,其餘的地方可就少之又少了,但那瓶山早在幾十年前就已被盜空了,連當地沒什麼明器的洞夷墓穴,也都教那些不成氣的毛賊刨空了,如今你二人想找古墓金丹,恐怕只有去問老天爺了,不得天啓,諾大的世界,縱是踏破鐵鞋也難尋覓。”

我見最後的一點指望都落空了,不由得心灰已極,看來多玲的性命終究是救不得了,可不到黃河不死心,只要多玲還活着,我就會盡力再想別的辦法,眼看天色晚了,當天沒辦法返回北京,只好就近在鐵道部招待所裡臨時住了下來。

轉天我問陳瞎子今後有何打算,是否要和我一起去美國逛逛?陳瞎子嘆了口氣:“古人常將浮生比夢,感嘆光陰迅速,人生一世,恰似寄身於太虛之中,其間有多少喜怒哀樂,悲歡憔悴,得失聚散,生離死別,移形換殼,到頭來都如夢幻一場,有聚終有散,正應得無常二字,萬萬沒想到當年洞庭湖畔一別,此生竟再也不得相見,回首前塵往事,恍如昨日,於情於理都該去故人鷓鴣哨的墓前祭拜一番,不過老夫的這把老骨頭,恐怕也沒幾天活頭了,實不想死在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還是想先回湘陰老家走上一遭。”

我只好買了火車票,和shirley楊到火車站將他送上列車,並且跟他約定,清明節前就去找他,然後一同到美國去爲“最後的搬山道人”掃墓。

送別了陳瞎子,我們就回招待所去收拾東西,路上順便買了張報紙,在公共汽車上翻看了幾頁,見有一整版的內容,說的都是“改革開放之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在各個領域中取得了什麼什麼樣的輝煌成就,爲豐富天津市民的業餘文化生活,天津市自然博物館重新對外開放,各界領導紛紛題詞祝賀”。

這種新聞隨處可見,並無什麼特別之處,可其中有一部分卻引起了我的注意,新聞中提到,爲豐富自然博物館的展品範圍,湖南省的一批珍貴出土文物,將送至天津展出一週的時間,地點在博物館二樓的第六展室。

這批湖南省的珍貴文物,包括一批由愛國僑胞捐贈的國寶級文物,其中特別值得關注的,是歷史上比較罕見的“無眼人形青銅佩飾(周)、鏨金描銀九色繪像銅爐(漢)……”

我奇道:“歷史總是驚人的巧合,這些東西不就是當年搬山卸嶺的好漢們,從瓶山倒鬥倒出的珍寶嗎?原來已經被愛國僑胞獻給國家了,又拿到天津來展覽供羣衆參觀。”

shirley楊接過報紙看了看,她也是好奇心起:“報上的照片有些模糊,咱們何不順路去自然博物館親眼看看?”

我們倆一拍即合,當下也沒回招待所,直奔自然博物館買票入場,這個展覽館成立時間很早,可以追述到民國初年,被稱爲“北疆博物館”,後改爲“人民科學館”,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展覽曾一度中斷,由於重新開放時間不久,展品顯得也不怎麼多,但裡面參觀的來賓絡繹不絕,有組織的學校團體佔據了人羣的一多半,大部分都是去看各種古生物植物的化石和標本。

當時的社會上流行“展覽熱”,如果去到公園裡,就經常可以見到有“畸形胎兒標本、新疆古屍、人體解剖……”之類的展覽活動,甚至還有些珍奇動物展覽,無非就是和豬仔一樣大的老鼠、人頭蛇身的怪物等等,噱頭五花八門,其中卻也不乏掛羊頭賣狗肉之流。

所以我對本館內的陳列品並不感興趣,見館外有樓梯,直通二層的“湖南省出土珍貴文物展覽”,便帶着shirley楊徑直上了二樓。

從二層外邊進去一看,展品當真豐富,幾百件大小文物,分門別類琳琅滿目地陳列在各個玻璃陳列櫃中,其中有不少都是仿品,真東西不可能這麼隨便讓人看,但普通的參觀者也看不出來,就看個新鮮而已,不過到這層參觀的人並不多,顯得有些冷清。

我見過無數明器,看見這些東西,不免覺得都有些眼熟,走馬觀花地一掃而過,在一個陳列櫃中,赫然見到了傳說中的丹爐,果然與陳瞎子描述的完全一致,以我的眼力判斷,這件東西絕對是真品,可能由於器形龐大,不用擔心輕易被盜。

shirley楊想起她外祖父當年曾在此爐中藏身,不由得神馳想象,看得出了神,我則盯着爐身上的紋路,想仔細辨認圖中的細節,可奈何丹爐與陳列櫃玻璃之間的距離足有一米遠,我雖然不近視,卻也看不清楚細微之處,而且銅爐上共鑄有八幅“仙人化丹圖”,其中幾面都由於角度被擋,連看都看不到一眼。

shirley楊忽然想起形影不離的照相機忘在招待所中了,她急着想拍些照片,就讓我在這隨便轉轉,她立刻回去拿相機。

我只好在自然博物館裡獨自轉悠,看了幾遍丹爐,又去看了看另一組陳列櫃中的“銅符”,那眼睛中空的“人符、鬼符”都在,古銅綠跡斑斕,似乎皆是真品,我正待湊近了細看,忽然過來一個穿制服的警察,二話不說就往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我只顧着去看古符,萬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事出突然,也有些摸不着頭腦,看看明器也犯法?我莫名其妙地對那警察說:“警察同志,你這是什麼意思?五講四美三熱愛我可一樣也沒落下……”

那警察卻叫道:“連長,你不認識我了?”說話的聲音嗓門很大,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我以前在部隊上的一個戰友,當初一同在越南前線打過仗,叫艾紅軍,我以前給他起了個外號“愛搗蛋”,自從我離開部隊後就沒再見過他,想不到幾年後竟然會在自然博物館裡遇上,當年一起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戰友意外相逢,自是又驚又喜。

我笑道:“老艾你嗓門還是那麼大,怎麼現在混進公安隊伍了……”正要同他敘舊,卻突然見到展室門口有個熟悉的人影一閃而過,我當即一怔,心中隱隱約約覺得不妙,竟象是被人從身後紮了一刀,但又想不出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勁,茫然之中完全捕捉不到任何頭緒,我急忙撥開身穿警裝的艾紅軍,快速向那個似曾相識的神秘背影追了上去。

我快步走到門口,不料剛好有一羣集體參觀的學生進來,把門前的走廊擋了個嚴嚴實實,等我撥開衆人下到一樓大廳,已然尋不到那人的蹤影了。

我喃喃自語地罵了一句,真是見鬼了,剛剛那個人確實好象在哪見過,可偏偏想不起來,隱約有種預感,對方也是衝着從湖南運來展覽的幾件文物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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