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爾沃基列車,1929年
昨晚在火車上,我睡得很不安穩。卡邁恩一夜醒了好幾次,氣哼哼地很難哄。我千方百計安撫他,他還是時不時就哭,鬧了好一陣,把坐在我們旁邊的孩子吵得夠嗆。等到天邊露出一圈圈黃色的曙光,他才終於進入夢鄉,小腦袋擱在“德國仔”蜷起的腿上,雙腳則擱在我的腿上。我一點兒睡意也沒有,只覺得整個人緊繃不安,彷彿能感覺到滿腔熱血流過心臟。
我一向把頭髮在腦後胡亂紮成一條馬尾,但此刻我解開了那條舊絲帶,讓頭髮垂到肩上,用手指梳理着,又理順面頰旁邊的頭髮綰起來,能綰多緊綰多緊。
回過頭,我發現“德國仔”正盯着我。
“你的頭髮很漂亮。”我眯起眼睛,在幽暗的車廂裡打量他,想瞧瞧他是不是逗我,他卻睡眼惺忪地迎上了我的眼神。
“幾天前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當初我說的是,你的日子不會好過到哪裡去。”
無論他的好意還是他的實話,我都不想理睬。
“真是本性難移,對吧?”他說。
我探頭打量着,想瞧瞧斯卡查德夫人是否聽見了我們的對話,但車廂前方並沒有什麼動靜。
“我們許個約吧。”他說,“要找到對方。”
“辦不到吧?我們可能會被送去不同的地方。”
“我知道。”
“他們會把我的名字改掉。”
“說不定我的名字也會被改掉,但我們可以試試。”
這時卡邁恩翻了個身,把兩條腿伸到他身下,又伸個懶腰,我們倆都挪挪坐姿遷就他。
“你相信宿命嗎?”我問道。
“宿命是什麼鬼東西?”
“冥冥中一切早已註定。你只是……知道吧……按天命而活。”
“一切早在上帝的計劃之
中。”
我點點頭。
“我說不好。我不太喜歡目前的這個計劃。”
“我也是。”
我們都笑了。
“斯卡查德夫人說,我們應該從頭開始,”我說,“拋開過去。”
“我可以拋開過去,沒問題。”他拾起掉到地上的毛毯,裹在卡邁恩身上,把他的小身子裹得嚴嚴實實,“但我不想忘記一切。”
我望見窗外有三道鐵軌,銀色中泛着褐色,與我們正飛馳而過的軌道並行。在比鐵軌更遠的地方,是片片犁過的土地,寬闊而又平坦。碧空萬里,車廂裡聞上去有股尿布、汗水和酸牛奶的味道。
車廂前方,斯卡查德夫人站起身,彎腰跟柯倫先生商量了一會兒,又再次挺直了腰。她戴着她的黑帽子。
“好了,孩子們。別睡了!”她說着環顧四周,拍了幾下手。她的眼鏡在晨光中閃閃發亮。
我聽見周圍有人小聲咕噥,有人小聲嘆息,那些傢伙走運地睡了一覺,正伸展着憋屈的手腳。
“梳洗打扮的時候到了,要讓自己像個樣。你們每個人的旅行箱裡都有一套換洗衣服,你們也清楚,旅行箱在頭頂的行李架上。年紀大的孩子們,請幫幫小孩子。至於良好的第一印象是多麼重要,再多說幾次也不爲過。臉要乾乾淨淨,頭髮要梳好,襯衫要掖好衣角。眼神明亮,面露微笑。不許亂動,不許摸自己的臉。還有,待會兒你們會說什麼呢,麗貝卡?”
那句臺詞我們已經爛熟於心。“行行好,謝謝你。”麗貝卡說道,聲音幾不可聞。
“‘行行好,謝謝你’,還有什麼?”
“行行好,謝謝你,夫人。”
“你們必須等到人家跟你講話的時候再開口,那時候就要說‘行行好,謝謝你,夫人’。你們必須等,等着幹什麼呢,安德魯?”
“等到人家跟你
講話的時候再開口?”安德魯說。
“沒錯。不許亂動,還不許什麼,諾瑪?”
“不許摸自己的臉,夫人……夫人夫人。”
車廂裡爆發出一陣竊笑。斯卡查德夫人瞪眼怒視着我們:“這倒逗得你們很開心,對嗎?等到大人們一個個全都不要你們,我可不認爲你們會覺得很有趣。‘我不想要一個沒教養又邋遢的孩子’,結果你們就只好乖乖回火車上來,再去下一站。你覺得呢,柯倫先生?”
聽到自己的名字,柯倫先生猛地擡起頭:“你說得全對,斯卡查德夫人。”
火車車廂變得鴉雀無聲。沒被人家挑中——我們並不願意想起這件事。坐在我後排的一個小女孩失聲哭了起來,沒過多久,我可以聽到周圍響起一片壓抑的嗚咽聲。在車廂前方,斯卡查德夫人拍了拍掌,撇了撇嘴,算是擠出了一絲笑容。“好了,好了,沒必要哭哭啼啼。跟人生中幾乎一切事情差不多,如果你有禮貌,表現上得了檯面,那你很有可能會成功。明尼阿波利斯的好心人今天是帶着一片摯誠來到會議廳的,誠心要從你們中間帶個孩子回家,說不定還不止一個呢。所以請記住,姑娘們,紮好你們的絲帶。小子們,把臉擦乾淨,頭髮梳好,襯衫釦子扣好。等到我們下火車,你們要直直地站成一排。除非人家跟你說話,你才能開口。總之,你要盡全力讓某個大人挑中你。明白了嗎?”
陽光如此耀眼,我不得不眯起眼睛。它是如此灼熱,我不得不慢慢挪到靠中間的座位上,躲開刺眼的車窗,又把卡邁恩摟進懷裡。列車駛過橋下,經過車站,光亮搖曳閃爍着,卡邁恩伸出手,在我的白色圍裙上投下影子。
“你應該沒問題。”“德國仔”低聲說,“至少你不會被農活壓得喘不過氣來。”
“你怎麼知道我會沒問題。”我說,“再說你又怎麼知道,你自己會有問題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