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請場主、老夫人,能爲我們水鎮百姓做主啊,那縣丞生性兇殘,加上本家舅舅是朝中兵部尚書,有所依仗,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
平日裡頂着百姓父母官的名頭,作威作福,欺男霸女,這次貪污水銀只是個導火索,由他搶佔民女之事時有發生,村民們都被欺壓慘了,稍有反抗便會啷噹入獄,哪管你有錯沒錯,小的也是實在被逼無奈,才連夜趕來,怕是此事傳出去,小的一家的性命都如置砧板上的肉,任它宰割。”
王富貴邊說着邊流着淚,努力將自己的際遇和措辭悲慘化,寄予希望場主能一舉殲滅那狗官。
老夫人被王富貴情緒感染,已然疾惡如仇,又同爲老人,對他爹的慘事更是憐憫,“清兒,那縣丞着實可恨,不如你今晚就趕過去?”
“今晚?”顧亦清徐徐擡頭,看着東方將曉未曉的天際,轉臉看着她,眉角輕凝,“兒子可是快一夜沒睡了。”
“……”
老夫人頓覺愧疚。
顧亦清溫聲,“起來吧,你趕了一夜路也累了,劉叔,讓人帶他到廂房住下。”
“喏。”
“……”
王富貴擡頭,見場主雖未表態,但語氣舒緩,頓時放心了不少,連連叩謝。
“小人感激不盡,多謝場主的大恩大德……”
“清兒,要不你早點回去睡,明個去處理這件事?”
王富貴一走,老夫人態度一改方纔,說話聲音都溫溫潤潤的。
顧亦清面色無異的拿起賬本,淡淡道,“不,兒子一定要在這給孃親守歲。”
“……”
老夫人吃癟,知他心裡有氣,現在故意這般,便苦口婆心的勸道,“可是人命關天,去晚一天村民們就又得受着那貪官一天的罪……”
“孃親倒是仁善,不如您自己去?”
顧亦清眸底幽怨,我在這受着一夜沒媳婦陪着的罪,怎麼算啊?
“……”
老夫人臉色青了,這孩子,怎麼現在這般記仇。
還失了理智不成。
“此事有幾分真?”
顧亦清見她執拗,微微翻了一頁賬本,醇厚的嗓音溢出。
劉管家拱手,“回場主,上次您派人去暗訪梯田近況,剛好今日午後迴歸,老奴本打算壽宴後告訴您,方纔王富貴所言,的確是有十分真。”
“十分?”
顧亦清聞言,脣畔微微勾起一絲弧度,將手中的賬本扔在案上,“上次派的是誰去暗訪的?這個月月俸扣了。”
“?”
劉管家納悶。
顧亦清擡眸,朝那賬本示意,眼角似有似無的帶着一絲冷戾的笑。
“水鎮的賬房假賬做的算高明,明日將他請到府上,好生教教思園的那一羣。”
“……”假賬?
劉管家微驚,彷彿明白了什麼。
水鎮縣丞雖說昏庸無能,但本家有錢倒是真的,着實犯不着爲了吞這點百姓的救命錢,惹得老百姓造反,原來真正的問題根出在賬房先生有鬼。
看來場主早就懷疑了,當真是慚愧,這水鎮賬本,他看了許多遍都未察覺出破綻,場主纔看了不一會兒,便都明瞭了。
“老奴明日便去。”
劉管家明白場主的意思,那賬房免不了一場清洗了。
“對對對,趕緊把他給弄過來,沒想到,這中間還有坐收漁翁之利的渣滓藏着呢?”一旁,支着耳朵仔細聽着的老夫人,大義凜然的點頭。
顧亦清輕抿着涼薄的笑,狹長的眸子微闔,靠在椅子上,溫聲道,“全做了。”
全……做了?
劉管家詫異。
“場主您的意思是……兵部尚書也?”
顧亦清輕嗯,慵懶的鼻音漸漸暈染開來,面上似帶幾分疲憊之態。
“那要不要差人着手查一下他?”
忽然死了個兵部尚書,得給個交代吧。
“這是誰的事?”
顧亦清擰眉,開口語氣有些不悅。
劉管家疑惑,不知場主這句話是何意。
“我看最近府裡沒什麼事,你們都很閒,既然都沒事做,就多去打掃幾遍水榭園,問問夫人缺什麼,想吃什麼,喜歡什麼式樣的衣服,偏愛哪家酒樓的美食,先熟悉夫人的喜好,日後才能伺候好……”
劉管家,“……”這是怎麼忽然和夫人有關係的。
顧亦清一番行雲流水的話出來,一旁,老夫人臉都黑了。
她怎麼從來不知道,清兒還這麼細心,這麼閒呢,他知道自己喜歡吃哪家酒樓的菜嗎?
現在何止是有了媳婦忘了娘,她發現他從來都沒記得過。
還有,剛纔那段話是他說的嗎?清兒說過這麼長的一段話嗎?
老夫人悶悶的想着,心裡陡然升騰出一股怪異。
清兒最近好像不大正常,具體表現在……他正常了,而且越來越像個正常人。
這就很不正常了,因爲他不正常,才應該是常態。
擺了擺手,老夫人被自己繞暈了,她覺得自己被折磨的也有點不正常了。
“那……”
劉管家眼底的驚訝汗顏之色,絲毫不遜色於老夫人。
“別人的事情,就讓別人去處理,呆會隨我到書房書一封信。”
“……喏。”
劉管家一聽這話,算是徹底明白了,能讓場主書信的,只有當今聖上了。
看來,場主是讓聖上着手查兵部尚書,這樣也好,皇上做事一貫利落,八成這次能一鍋端了,確實給他省了不少心。
不過……剛纔場主說什麼?
別人的事?
他記得,場主之前不是還認了皇上爲弟嗎?
怎麼現在,成了……別人?
劉管家當然不會知道,某人還在記恨着府門口,那塊御賜牌匾的幾個字呢。
“清兒啊,你書信作甚?明個不親自去一趟嗎?”
劉管家懂場主意思,老夫人卻沒理解,以爲他草草打發這件事,不禁有些催促。
顧亦清擰眉,“這種小事也要我過去,那兒子豈不是要忙的焦頭爛額?”
“……”
兒子你以前這種小事也會親自過問的。
“那你……明天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忙嗎?”
老夫人又耐心問道。
顧亦清起身,芝蘭玉樹的身姿英挺逼人,他擰眉看着親孃,鄭重道,“當然。”
老夫人聽他語氣肅然端莊,當即驚詫的問道,“又發生了什麼大事?”
“明個小白去吃喝玩樂,兒子自然是要跟在後面的。”
說完,顧亦清英姿勃發的朝宴廳外走。
東方未露魚肚白,不知小白在夢中可還夢到他沒。
廳內,一時間不能做出反應的老夫人,愣了半晌。
“……小杏子啊,剛纔清兒說的小白……是?”
到底是哪個天王老子,能有這麼大的架子,連吃喝玩樂都要清兒親自陪着?
小杏子囧了囧臉,略微小心翼翼的開口。
“老夫人,場主說的,應……應該就是夫人吧。”
按照前後說話的貫連順序來看,嗯,是夫人沒錯。
老夫人,“……”
靜靜的望着臺上的小旦,滿臉的不可置信,剛纔那個是她兒子?
……
水榭長廊。
像魂一樣遊蕩的青衣掌,左右徘徊至青石階時,嗓中不停嘆息,偶爾好像還在惟妙惟肖的模擬着什麼對話似的。
女人怎麼這麼麻煩,這麼難哄。
他喪氣的踢着石子朝前走,微微擡頭,忽見臺階下沿,有一素色輕紗女子的背影輕輕晃動,大半夜的,看着他有些瘮得慌。
“誰!”厲聲呵斥,無人迴應。
暮色朦朧,不過好在今日壽宴四處掛滿了燈籠,他方纔敢朝前走兩步,停在不遠處仔細打量着,這纔有些稍稍認出那件白紗,乃是之前他差女管事拿來給郡主換上的。
郡主……大半夜獨自一人坐在這裡幹什麼?
青衣掌事走近看了看,細細眯着眼,隱約察覺到她的背影有些瑟縮,應是在哭。
想必,還是因爲宴會上被場主驅逐出廳而傷心。
暗歎了一口氣,恰巧自己心中也甚是煩悶,他便悄然從她身後走過去,坐到了青石階一側。
被這忽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江璃兒差點驚叫出聲。
青衣掌事比了個噓的手勢,微微笑了,“郡主別怕,是我。”
“阿慎啊。”
江璃兒捂着心口,提着的膽子稍稍落下。
低頭暗暗揩去臉上殘留的淚,整理了一番情緒,顯得不是那麼冷悽。
但在月光下的照耀下,慘白的臉色還是襯得她整個人精神不濟,沒了往常的神采。
青衣掌事懂禮的側過去臉,他知道,她不想讓別人看到她這一面。
“郡主這麼晚怎麼不去安寢?”
江璃兒的嗓子已經哭的有些乾啞,連說話都有些生澀,更何況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便沒搭話。
“可……還是因爲場主?”
青衣掌事手裡撥弄着一旁的野草,語道帶着一些無奈的玩笑意味,調和了些許沉重的氣氛。
郡主從小就喜歡場主,喜歡到眼裡根本看不進去其他任何人,就好比——他。
江璃兒聞言,努力舒了一口氣,搖搖頭,又點點頭。
只是方纔跟顧二白說了太多藏在裡的事,心緒波動太大,便再也睡不着了。
倒不如出來清醒清醒。
怎奈越清醒越沉淪,越悲哀。
她今晚極度失態,揭開了太多傷疤,而這其中最大的傷疤,便是清哥哥根本不愛她。
可從小到大,她所有的悲傷,哪一次沒有清哥哥的參與呢?
她像個入戲太深的角,而場主,始終不過是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