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細膩瑩白的肩頭上映着火光,一大片被沸水燙過的暗粉色傷疤赫然現顯,上面隱隱有黑褐色的斑點,應是褪去結痂後的現狀。
傷疤順着手臂朝下,像一片猙獰的蜈蚣,一直攀爬延展到被裙襦遮蓋的地方,彷彿在繼續往下、往下,像一條流暢奔騰的河,你不敢想下面到底還有多深。
小杏子伸出烤火的手,驀地停在了燦爛的火光前,面前,蓬勃燃燒的火焰長時間炙烤着手心,愈發的滾燙,彷彿要順着通紅的指尖猛地竄入心臟,一下就攫取你最脆弱的地方。
她盯着那起伏火光後,女子的肩頭,漆黑的瞳孔裡火光跳躍。
耳邊是樹枝杈椏燃燒出‘咔嚓咔嚓’的聲響,生生映的那道傷疤驀然鮮活起來,像一條遊動的蛇,無聲的向她潛游過來,一口口啃噬她的心。
“爲什麼……你從來沒有說過?”
她張了好久的嘴,聲音有些乾啞。
透着愈燃愈烈的火光,空氣中的一切都不顯得低沉,甚至有些激烈,近在耳邊的質問不知摻雜了怎樣的情感。
小桃子嗓間哼出了一個微不可察的調子,她忽然低下了頭,將滿頭零散的髮髻深埋入微曲的雙膝,輕顫的語道里甚至有些哂笑,“跟誰說啊?你見過哪個討人歡心的孩子,向別人抱怨過的?”
小杏子沒說話,只是眉頭有些輕囊。
她定定看着映在手指上的火光,想到不知是何時,她忽然提出來要和她分房。
現在想想,好像就是擇侍的事情定下來那日吧。
她低下頭,嗓間有什麼好像被堵住了,許久,她才重新擡起頭。
“薔兒爲什麼要那樣做?你都已經是老夫人身邊最寵愛的丫鬟了,她怎麼敢?”
她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平靜的面龐連帶着牙齒都有些巍巍顫抖。
總感覺有些掩埋已久的事情,有些不爲人知的傷痛,在慢慢的、慢慢的露出最原始的痕跡。
而她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
“很簡單。”
小桃子手中攥着一縷髮髻把玩,微微擴着嘴角,儘量讓自己笑着說話,或許這也早已成了一種習慣。
“杏子,你把我想的太完美了,真的。”
她重複了兩句。
“可我完全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人,完全不是。
你知道,有些時候善良、天真、爛漫,和大家所推崇的真性情,都是可以僞裝的。只是在僞裝的過程中,漸漸的……漸漸的,所有人都信以爲真,甚至開始連你自己也這麼認爲了。”
“薔兒潑我的這一下,是我應得的,因爲我搶了她的東西。”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爲什麼,她們姐妹倆對我們如此懷恨在心,爲什麼好像所有的丫鬟,對待我們的態度都像笑面虎嗎?”
“你還好,因爲你纔是真性情,而我的僞裝,讓所有人厭惡。”
“我曾經親耳聽到有丫鬟在私下裡討論我,她們叫我馬屁精,罵我虛僞至極,可那有什麼呢?見到我,她們還會親切的叫我小桃子姐姐,這個世道,你要想站穩腳跟,從來不必在乎別人的眼光。”
“老夫人內侍是早就定好的,最初並不是我們。”
“顧府裡丫鬟紛紜,什麼樣的家世背景、討巧精緻的姑娘沒有,你不會真的認爲老夫人是可憐我們兩無依無靠吧?”
……
“你那時說,老夫人看上了你的女工。”
小杏子聽到這裡,喉間微微動了動,說完便低下了頭,看着腳底冰涼的土地,這樣的話,好像連自己都騙不了自己了。
“呵……”
小桃子聞言,忽然放開了笑了一聲。
她不知想起了什麼,一直在笑,最後笑的雙肩都有些顫動了,清淚一滴滴的砸在地上。
“這就是我最卑鄙的地方,連那樣一個溫厚純善的老人,都忍心欺騙。”
“老夫人擇侍之時,我恰巧經過梨園,聽到裡面檀掌事在力薦人選,已經定下來了,就是她房裡的薔薇二人。
沒有什麼不公平的,本來這就是個有關係、背景就好走路的世道。
可我卻知道,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杏子,你知道如果我們沒有選上,或許還能在府上侍奉幾年,可年齡到了我們就該出府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檀掌事那樣留下來。
可我該怎麼離開阿慎?回老家,阿爹只會隨意給我找個人嫁了,連嫁妝都微薄的可憐。
你又該怎麼回到那個你提都不想提起的家?
那時候我們都太年輕,一切的根基都淺顯的像浮在地面上一樣,根本不用人來剷除,風一吹就倒了。
可我們除了自己,誰也依靠不了。
我知道老夫人和老爺關係不好,老爺常年下海經商,他心裡有人,是他的青梅竹馬,不是老夫人,但老夫人卻愛老爺如命。
所以宣侍那晚,我連夜找了文心齋最富盛名的先生,花光了這些年積蓄的月錢,求他幫我模仿一封信。
一封老爺寄給夫人,傾吐思念之情的信,信裡字字句句動人,相思入骨、百般纏綿。
卻是假的。
我將信件偷偷交給老夫人,還說了很多老爺怎麼怎麼愛夫人的言語。
老夫人高興壞了,其實她只要多想一點,就能知道那信有多虛假,可她只是個迷失在愛情裡的可憐人。
我不知道時至今日,她知不知道那封信是假的。
但那天她抱着我好久,興奮的都哭了出來,我在她身邊留了一天,後來這事就定下來了。”
小桃子再擡起頭時候,發現杏子在靜靜的看着她發呆。
那眼神,平靜的像一潭死水。
她伸手揩了把眼角的淚,嘴角微微擴張,語氣裡掩藏不住幾分數不出的落寞,“怎麼,重新認識我了?”
小杏子緩緩收回被烤的滾燙的手,那手抵在冰涼的地面上。
一種無言的冷熱交融感,就像在心頭翻涌着一般,說不出滋味。
她說過,小桃子姐姐,什麼都比她好。
她說過,我們是最親密的朋友,可我們不平等。
她說過,小桃子姐姐大多數都在笑,機靈的笑,沒心沒肺的笑,狡黠的笑,逗人開心的笑,她一定是有很多值得開心的事,值得開心的人,所以才笑。
她說過,有些人可能真是幸運的讓上天都賞飯吃。
可現在,她就坐在她的對面。
十幾年以來,她比任何一天都真實存在在眼前。
而她怎麼都嫉妒不起來了,她付出了太多。
老夫人怎麼可能看不出那封信是僞造的,這麼些年,老爺何曾對夫人說過一句溫情的話。
可小桃子姐姐她爲了生存太努力了,緊張的精神崩到了極致,甚至能看透人心最空虛的地方,她是最適合呆在老夫人身邊的知心人。
不是沒有道理的,老夫人寵她,不是沒有道理的。
哪有什麼上蒼寵兒,一帆風順,所有人不過都是在默默砥礪前行。
“杏子,我有時候真的很羨慕你,羨慕你總能表現自己最自然最舒適的一面,無論別人說什麼,你問心無愧。可我不能,我活成了別人想要的樣子。”
她的聲音有些控制不住的哽咽,像是在爲自己感到悲涼。
“別說了,你別說了。”
小杏子低下頭,胸膛一陣陣的顫抖。
隱隱的她感覺腿都有些痠麻了,可那早已麻木的心臟不知怎麼的,漸漸的她竟開始感受到它的跳動。
“可就算是這樣,討厭我的人依舊千千萬,你當薔兒、薇兒爲什麼耗在府裡?
她在等我跌下去,等我跌下去那一天,狠狠地踩在腳底。
所以我不能跌下去,我要討好夫人,我甚至要一直爬、一直爬,不能有一刻的鬆懈,因爲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永遠這麼平穩的走下去……”
小桃子還在繼續,說到一半的時候,隔着恍惚騰起的火焰,小杏子情緒驟然崩潰了起來。
“別說了,我讓你別說了!”
她緊緊咬着牙,雙手抱着頭,劃破天際般嚎啕的聲音,響徹了整片田野,撲棱棱驚起了蘆葦蕩大片鴨鶴。
桃子嘴裡的每一個字,都想一根根細細密密的毒針,朝她的心臟狠狠扎來。
以前,桃子姐姐告訴她,小孩子要好好長大,然後她護她好好長大;
後來,她又在心裡問,長大了又該如何慢慢變老呢?
哦,原來她還要護她慢慢變老。
淚水順着下巴‘啪嗒啪嗒’一聲聲重重的砸在地上,她眼前開始模糊,模糊的看不清一切,更看不清她自己。
“杏子,別哭,你別哭,我們不能哭。”
小桃子望着她顫動的背影,腳步有些趔趄的跑過來,嘴邊擠出一抹一貫討喜的微笑,緊緊的抱着她的身子。
“桃子姐姐,桃子姐姐我跟你回去。”